酒局结束后的几天,周随像是彻底投入了一场无声的战争。
他几乎住在了那个租来的、临时充当办公室的小套间里。
白天,他和宋江、李辞屹以及新招来的两个技术员泡在电脑前,反复修改方案,核对数据,应对招标方提出的各种刁钻问题。晚上,他要么继续研究竞争对手的资料,要么就是和各种各样的人通电话,声音低沉,语气时而冷静陈述,时而谨慎周旋。
他瘦了很多,眼眶下的青黑愈发明显,烟抽得比以往更凶。
小客厅的茶几上总是散落着烟蒂和空掉的速溶咖啡条。
但他眼神里的某种东西却越来越亮,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破釜沉舟的锐利和专注。
他很少再提那晚酒局的事,仿佛那场折辱只是一页被随手翻过的日历,不值得再浪费任何情绪。
只有偶尔在极度疲惫的间隙,他会下意识地碰触一下胃部,那里因为过量饮酒和饮食不规律,时常隐隐作痛。
宋江和李辞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也知道劝不动。
他们能做的,就是拼尽全力跟上他的节奏。宋江负责对外联络跑腿,脸皮磨厚了几层;李辞屹则带着技术员攻克一个个技术难点,眼睛熬得通红。
这个小团队,像一艘在惊涛骇浪中艰难前行的小船,而周随,就是那个死死掌着舵、目光始终盯着远方的船长。
周舒喃这边,生活依旧按部就班。上课,自习,社团活动。但她能明显感觉到周随的“忙碌”升级了。
之前他只是不能常来接她下课,现在连每天固定的几句微信聊天都变得断断续续,有时她晚上发过去的消息,他要到第二天凌晨才回一个简短的【刚忙完,睡了。】。通话更是屈指可数,而且通常说不了几句,他那边就有事要挂断。
她不是没有过担心和失落。尤其是夜里,她躺在床上,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迟迟没有回复的对话框,心里会空落落的。她会忍不住胡思乱想,他在忙什么?是不是很辛苦?有没有按时吃饭?会不会……又遇到了像上次那样不开心的事?
但她把所有这些情绪都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她记得他说的“等我”,记得他眼底深藏的疲惫和决心。她知道自己不能添乱,不能成为他的负担。她能做的,就是过好自己的生活,让他少操一点心。
于是,她发的消息内容也悄悄变了。不再是“你想我没?”、“今天干嘛不理我?”这类带着小女儿情态的撒娇,而是变成了“今天专业课老师讲了个特别有意思的案例……”、“我和苏眠去吃了后街新开的那家米线,味道还不错,下次带你去呀?”、“降温了,你那边有厚衣服吗?记得加衣服。” 分享的都是些日常的、琐碎的、带着生活气息的小事,语气轻松活泼,仿佛只是想让他知道,她这边一切都好,阳光明媚。
她甚至开始更用力地学习。
她想着,如果自己变得更优秀一点,将来是不是就能更好地站在他身边,至少,不拖他的后腿?这个念头让她充满了动力。
周五晚上,周舒喃从图书馆自习回来,已经快十一点了。
宿舍里只有苏眠还在挑灯夜战赶设计稿,林清音和秦璐都回家了。洗漱完躺在床上,周舒喃习惯性地点开手机,和周随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下午她发的一条关于学校樱花开了的消息,他没有回复。
她叹了口气,正准备放下手机睡觉,屏幕突然亮了起来,伴随着嗡嗡的震动声。来电显示——周随。
周舒喃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瞬间接起了电话,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喂?周随?”
电话那头很安静,只有他略显粗重压抑的呼吸声,一下,又一下,透过听筒传过来,敲在她的心上。
过了好几秒,他才低低地“嗯”了一声,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疲惫,像是刚从一场耗尽全力的鏖战中脱身。
“你……刚忙完吗?”周舒喃放轻了声音,小心地问。她感觉他的状态很不好。
“……嗯。”他又应了一声,然后就没了下文,只是沉默地呼吸着。
周舒喃握紧了手机,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疼。她几乎能想象出他此刻的样子:一个人待在空荡的房间里,可能靠在沙发上,或者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累得连话都不想说,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倦怠和……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她也没有再说话。
安静的夜里,隔着电话,两人就这样听着彼此的呼吸声。
一种无声的陪伴和支撑,在电波中静静流淌。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随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低沉,还带着一点近乎恍惚的飘忽:“周舒喃……”
“嗯,我在。”周舒喃立刻回应,声音温柔而坚定。
“我……”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只吐出一个字,就又卡住了。
喉咙里发出轻微的、类似哽咽的吞咽声,但很快被压抑下去。
周舒喃的心揪得更紧了。她从未听过他这样的声音。
“周随,”她打断了他可能难以启齿的话,用尽量轻快自然的语气说,“你猜我今天在图书馆看到什么了?”
“……什么?”他顺着她的话问,声音依旧沙哑。
“我看到一本讲古代建筑的书,里面画的院子可好看了,有回廊,有假山,还有个小池塘。”周舒喃描绘着,声音里带着向往,“我就想,等以后我们有了自己的家,不用很大,但最好有个小阳台或者小院子,我们可以种点花,或者……养只猫?你说好不好?”
她刻意避开了所有关于“辛苦”、“累”、“项目”的字眼,而是描绘了一个遥远却温暖的、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未来图景。
那是一个可以让他暂时卸下所有疲惫和防备的、安全的地方。
电话那头,周随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然后,变得稍微平稳绵长了一些。他又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声音里的沙哑似乎褪去了一点,多了一丝极细微的、几乎捕捉不到的暖意:“……嗯。好。”
虽然只是一个字,但周舒喃却仿佛看到了他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一点的样子。她心里一松,继续轻声说着:“还有啊,我今天吃到一种糖,橘子味的,酸酸甜甜的,好像就是你以前……嗯,反正我觉得你会喜欢,下次带给你尝尝。”
“嗯。”他又应了一声。
接下来,基本都是周舒喃在说,周随在听。
她说宿舍楼下的流浪猫生了小猫,毛茸茸的特别可爱;说黎梨在电话里吐槽她们学校的奇葩选修课;说自己今天不小心把墨水打翻了,弄脏了本子,懊恼了半天……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毫无营养的日常琐事,语调轻快,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周随很少回应,只是偶尔发出一声低沉的“嗯”,表示他在听。
但周舒喃能感觉到,电话那端的氛围不再像刚开始那样死寂和压抑了。
他的呼吸声逐渐变得均匀,那些沉重的、令人不安的沉默间隙也越来越短。
不知过了多久,周舒喃说得嗓子都有些干了,她停下来,轻声问:“周随,你还在听吗?”
电话那头安静了两秒,传来他低沉而模糊的回应:“……在。”
他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睡意,像是强撑着的意识终于开始涣散。
“很晚啦,你快点休息吧。”周舒喃柔声说,“什么都别想了,好好睡一觉,明天太阳照常升起哦。”
“……好。”周随的声音几乎含在喉咙里,“你……也睡。”
“嗯,我这就睡。晚安,周随。”
“……晚安。”
电话没有立刻挂断,听筒里又传来他均匀的呼吸声,比之前深沉了许多,像是终于陷入了睡眠。
周舒喃等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挂断了电话。
她握着发烫的手机,心里充满了复杂的情感。
有心痛,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坚定的温柔。
她不知道他具体在经历怎样的艰难,但她知道,在某个深夜里,她或许用自己笨拙的方式,给了他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却真实的慰藉。
周随握着早已暗下去的手机,蜷缩在沙发上,眉心依旧微微蹙着,但嘴角却无意识地放松了下来。
窗外城市的霓虹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胃还在隐隐作痛,太阳穴也一跳一跳地胀,但脑海里却不再是一片冰冷的混乱和压力,而是反复回响着女孩轻柔的、带着笑意的话语——
“等以后我们有了自己的家……”
“种点花,养只猫……”
“下次带给你尝尝……”
“晚安,周随……”
这些简单的、温暖的词汇,像一颗颗微弱却执着的星星,点亮了他漆黑疲惫的内心。
他翻了个身,将脸埋进带着淡淡洗衣液香气的沙发靠垫里,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