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7

南城的初夏,空气里开始浮动着闷热潮湿的气息。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市中心某家高档酒楼最大的包间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冷气开得足,水晶吊灯折射出炫目的光,巨大的圆桌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空气中混杂着酒气、烟味和昂贵香水的气息。

周随坐在靠近门口的下首位置,身上是熨帖却不算顶级的深色西装,衬得他身形越发挺拔清瘦。

他微微垂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面前几乎没动过的酒杯。桌上觥筹交错,主位上的几个中年男人正红光满面地高谈阔论,声音洪亮,带着久居人上的倨傲。

这是城南一个新开发区的智能安防系统项目招标前的一次“非正式”沟通会。桌上这几位,是能左右结果的关键人物。周随的初创公司,像一株刚破土的幼苗,急需这个项目来站稳脚跟。

他知道,今晚这场酒局,是一场硬仗,甚至是一场……羞辱之战。

因为他姓周。是周建明的儿子。

酒过三巡,气氛越发“热络”。主位上那个秃顶凸肚、被称作“王局”的男人,眯着被酒精熏红的眼睛,目光几次似笑非笑地扫过周随,终于开了腔,声音带着刻意的拖长:

“小周总啊——”他晃着杯中琥珀色的液体,“真是年轻有为啊!听说……你自己出来单干了?有魄力!不愧是周建明的种!哈哈!”

这话听着是夸赞,实则夹枪带棒。桌上瞬间安静了几分,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投向了周随。

谁不知道周随和他老子闹翻、净身出户的事?这王局和万林集团因为之前几个项目抢资源,积怨不小,此刻见到“落难”的周家太子爷,那点恶意几乎不加掩饰。

周随抬起眼,对上王局那双浑浊却精明的眼睛,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极淡地应了一声:“王局过奖。初来乍到,还需要各位前辈多指点。”

他声音平稳,不卑不亢。

“指点?好说好说!”王局哈哈一笑,指了指桌上那盘油亮鲜红的大虾,“别的先不说,小周总,这虾不错,新鲜!来,给各位领导都剥一个,表表诚意嘛!”

话音一落,桌上几个男人都露出了心照不宣的、带着戏谑的笑容。

让曾经眼高于顶的周家少爷、万林的继承人给他们剥虾?这折辱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周随握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

他感觉到周围投来的、各种意味不明的视线,有同情,有看好戏,更有**裸的轻蔑。

胃里一阵翻涌,带着酒气的恶心感直冲喉咙。

他几乎能想象到,如果周建明在场,会是如何的暴怒,会如何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他的“丢人现眼”。

但……他不能怒。

他需要这个项目。

公司账上快见底了,下个月的房租、员工的工资、还有……他想给那个女孩的一个安稳的、不需要再看人脸色的未来……都压在这个项目上。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所有翻涌的情绪都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片沉寂的墨黑。

他放下酒杯,拿起湿毛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

然后,伸向那盘虾。

动作有些生疏,但很仔细。

他拿起一只虾,低头,专注地开始剥壳。

鲜红的虾壳被灵巧地剥离,露出里面白嫩的虾肉。

他剥得很慢,很安静,长长的睫毛垂着,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

周围的说笑声似乎都远了,他只能听到自己心脏沉闷的跳动声,和虾壳被剥离时细微的“噼啪”声。

一只,两只……他将剥好的虾肉,分别放到几位“关键人物”面前的碟子里。自始至终,没有看任何人的眼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与己无关的工作。

“哟,小周总手艺不错嘛!”王局夹起虾肉,蘸了蘸酱料,塞进嘴里,嚼得啧啧有声,目光却像毒蛇一样缠在周随身上,“听说你爸最近身体不太好啊?怎么,儿子出来单干,他就不管不顾了?这爹当的,啧啧……”

又是一刀,精准地戳向周随最不愿提及的伤口。

周随剥虾的动作顿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只是下颌线绷得更紧了些。他没接话,继续剥着下一只虾。

“年轻人,有想法是好的,但也要看清现实。”旁边一个瘦高个男人,慢悠悠地开口,是负责技术审核的李工,“你们那个方案,想法是新颖,但太理想化了,落地性有待商榷啊。毕竟,不是谁都有万林那样的底子,可以随便烧钱试错的,你说是不是,小周总?”

这话更是直接否定了他们团队熬夜几个月的成果,将他的努力归结为“靠爹”和“不切实际”。

周随将剥好的虾放进李工的碟子里,指尖沾着些许油渍。

他拿起湿毛巾,再次擦了擦手,动作依旧平稳。然后,他抬起头,看向李工,目光平静无波,声音低沉却清晰:

“李工说的是。所以我们更注重方案的实用性和性价比。具体的细节和数据,明天呈交给您的报告里会有更详细的说明。”

他避开了“万林”和“靠爹”的陷阱,将话题拉回了项目本身。

李工被他这不软不硬地顶了一下,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王局却不打算轻易放过他。

他端起酒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周随身边,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他重重拍了拍周随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周随微微晃了一下。

“小周啊!”王局凑近,喷着酒气,声音压低,却足以让半桌人听见,“别怪王叔说话直。你爸那个人,我太了解了!狠,六亲不认!你跟他闹翻,吃亏的是你自己!听王叔一句劝,低个头,回去认个错,万林那么大产业,还能少了你的?何必在外面受这种委屈?啊?给人剥虾?你什么时候干过这种活儿?”

这话看似劝和,实则是将他的尊严踩在脚下反复碾压,提醒他此刻的狼狈和“落魄”。

周随感觉拍在肩膀上的手像烙铁一样滚烫,带着令人作呕的触感。他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血液冲上头顶,耳边嗡嗡作响。他几乎要控制不住,想狠狠甩开这只手,想把桌上的酒瓶砸在这张令人厌恶的脸上。

但他不能。

他想起离开那个家时,周建明冰冷的话语和那一记耳光。

他想起空荡荡的银行账户。

他想起宋江、李辞屹他们跟着他熬夜加班时通红的眼睛。

他想起……周舒喃亮晶晶的、充满信任和期待的眼睛,想起她小声说“我们一起有个家吧”时,那柔软的、带着憧憬的语调。

所有的怒火和屈辱,在想到她的那一刻,奇异地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压了下去。

那是一种名为“责任”和“未来”的力量。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血气,肩膀几不可察地侧开一点,避开了王局的手。

他端起自己那杯几乎没动的酒,站了起来,微微欠身,对着王局,也对着全桌人,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公式化的笑意:“王局的好意,心领了。路是自己选的,谈不上委屈。这杯酒,我敬各位领导,感谢今晚的指点。项目的事,还望各位多多关照。”

说完,他仰头,将杯中辛辣的白酒一饮而尽。

液体灼烧着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带来一阵剧烈的抽搐。但他脸上,除了因酒精泛起的一点微红,看不出任何异样。

王局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隐忍克制的样子,像是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有种说不出的憋闷。

他悻悻地收回手,哼了一声,回到自己座位。

接下来的时间,周随成了酒局上最忙碌,也最沉默的人。

倒酒,敬酒,陪着笑脸,听着那些或明或暗的嘲讽和刁难。

他像一尊没有情绪的雕塑,将所有的不堪和羞辱照单全收,然后用自己的方式,一次次地将话题引向项目本身,试图在夹缝中寻找一丝机会。

酒局散场时,已是深夜。周随将几位领导送到酒楼门口,安排代驾,脸上依旧维持着得体的、略显疏离的笑容。

直到那些车辆尾灯消失在夜色中,他挺得笔直的脊背,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透出浓浓的疲惫。

晚风吹来,带着凉意,却吹不散他满身的酒气和心头那股挥之不去的憋闷。他走到路边,靠在一棵树上,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抖出一支烟点燃,狠狠吸了一口。

尼古丁吸入肺腑,带来短暂的麻痹,却压不住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和太阳穴针扎似的疼痛。

他拿出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映亮他略显苍白的脸和眼底无法掩饰的倦色。他点开微信,置顶的联系人,备注只有一个简单的“喃”字。他点开对话框,手指悬在输入框上,想跟她说点什么。想听听她的声音。

但最终,他只是看着屏幕上她前几天发来的、在图书馆看书的侧影照片,看了很久。

照片上的她,安静,美好,眼神清澈,是他黑暗世界里唯一的光。

他不能把自己的负面情绪带给她。一点都不能。

他关掉屏幕,将手机塞回口袋,又吸了一口烟,吐出浓浓的烟雾。

夜色深沉,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单而倔强。

没关系。

他对自己说。这点委屈,算不了什么。只要项目能成,只要……能离那个“家”的梦想更近一步。

他掐灭烟头,直起身,拦了辆出租车。报出那个租来的、狭小却暂时属于他自己的公寓地址时,他的眼神重新变得冷硬而坚定。

为了她,所有的折腰和隐忍,都值得。

车厢内弥漫着烟酒混合的浑浊气味,周随靠在椅背上,闭上眼。

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但心底那点因为想到某人而泛起的、微弱的暖意,却支撑着他,没有彻底被黑暗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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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抱有病的他
连载中家陈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