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进入盛夏,白日的阳光炙烤着大地,连吹过的风都带着灼人的热气。
但对于周随而言,空气里的黏腻和窒息感,更多是来自于他那个称之为“家”的地方。
那天晚上,他拖着满是伤痕和疲惫的身体从外面回来,还没走到楼下,就看到了那辆与周围破旧环境格格不入的黑色轿车。
心脏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加快脚步,冲上楼,推开那扇虚掩着的、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门。
屋里的景象让他僵在门口。
母亲杨莉没有像往常一样瘫在沙发上哭泣或咒骂,而是穿着一件看起来还算整洁的旧裙子,头发也梳理过,坐在那张掉漆的餐桌旁。
只是她的眼神依旧是涣散的,手指神经质地绞着衣角。
而坐在她对面的,是一个穿着熨帖衬衫、面容冷峻的中年男人。
周建明。他的父亲。那个在很多年前,扔下他们母子,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男人。
周随的呼吸瞬间滞住,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冷却。他看着那个男人,那张与他有几分相似、却写满了陌生和冷漠的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周建明抬起头,目光落在他身上,没什么温度,像是在打量一件物品。他指了指桌上放着的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声音平稳,不带一丝感情:“这里有些钱,够你妈用一段时间。收拾一下,跟我走。”
周随没动,拳头在身侧悄然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走?去哪?为什么?
杨莉像是被这句话刺激到,猛地抬起头,眼神混乱地看着周建明,又看看周随,嘴唇哆嗦着:“走?你要带他去哪?你要把我儿子也抢走吗?周建明你不是人!”
周建明皱了皱眉,似乎对杨莉的失控感到厌烦,但他没理会她,只是看着周随,语气带着不容置疑:“你留在这里没任何好处。换个环境,对谁都好。我给你联系了新的学校,手续已经办好了。”
周随死死地盯着他,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看着桌上那袋钱,像是一种**裸的羞辱和买卖。
他看着精神恍惚、时而哭泣时而咒骂的母亲,看着这个冰冷、压抑、充满了破碎和绝望的所谓“家”。
一个声音在脑海里疯狂叫嚣:拒绝他!让他滚!就算烂在这里,也绝不跟他走!
可是,另一个更清醒、也更绝望的声音在说:走吧,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泥潭,离开……所有可能被他拖累的人和事。
宋江、李辞屹担忧的眼神,周言一欲言又止的警告,还有……周舒喃那双清澈的、带着怯意和关切的眼睛,像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闪过。
他想起周言一那天在篮球场边,压抑着怒火和担忧对他说的话:“离她远点。”
他想起自己当时给出的承诺:“我会离她远点的。”
是啊,远离。彻底地远离。
这才是对的。对他,对她,对所有人,都是最好的选择。
他这样的人,像一颗不定时炸弹,像一株生长在阴暗角落的毒草,根本不配拥有任何光亮和温暖。
靠近谁,只会把谁也拖进深渊。
周建明的出现,像是一把冰冷的钥匙,猝不及防地,为他打开了一扇逃离的门。一扇通往未知,却也可能是唯一能斩断一切、让所有人尤其是她获得解脱的门。
周随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一片死寂的灰败。他没看周建明,也没看母亲,只是转身,走向自己那个狭小昏暗的房间,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等我一下。”
他没有多少东西可收拾。几件衣服,几本旧书,一个破旧的mp3,还有……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深灰色的羊绒围巾。
他动作机械地把东西塞进一个旧背包里,拉上拉链。
走出房间时,杨莉似乎清醒了一些,扑过来抓住他的胳膊,哭喊着:“周随!你不能跟他走!他是骗子!他会害你的!妈只有你了!”
周随身体僵直,任由她摇晃,没有挣脱,也没有回应。
他看了一眼周建明,周建明示意了一下门口的黑衣司机,司机上前,客气却强硬地分开了杨莉。
“照顾好她。”周随对司机低声说了一句,不知道是在嘱托,还是在嘲讽。
然后,他背起那个轻飘飘的背包,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个他生活了十七年的充满痛苦回忆的地方,没有再看身后哭天抢地的母亲一眼。
下楼,上车。
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熟悉的肮脏、破败、嘈杂,渐渐被陌生整洁的街道取代。周随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
他知道这一走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彻底告别南城,告别过去,告别……那些短暂闯入他灰暗生命、却又不得不被他亲手推开的光。
他拿出那个屏幕已经摔裂的旧手机,开机。屏幕上弹出几条未读消息,最新一条,来自【喃】。
【你还好吗?】
时间显示是昨天下午。
他的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良久,最终,没有点开。
他直接长按关机键,屏幕暗了下去。然后,他摇下车窗,将手机用力扔向了窗外飞驰而过的绿化带。
手机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消失在高高的草丛里,无声无息。
像他这个人一样,彻底地从南城,从她的世界里,消失。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车窗外的风灌进来,带着陌生的气息,吹乱了他的黑发,也吹散了眼角那一点来不及凝聚的、冰凉的湿意。
再见,南城。
再见,……那个总爱脸红、眼神干净得像小鹿一样的女孩。
……
周一早上,周舒喃是被窗外哗啦啦的雨声吵醒的。
盛夏的暴雨来得猛烈急促,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窗上,天地间一片灰蒙蒙的水汽。
她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
眼睛还有些肿,心里空落落的,像缺了一块。
周末两天,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怎么说话,也没怎么吃东西。
周言一试图跟她交流,她也只是摇摇头。父母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但看她状态不好,也没多问,只是叮嘱她注意休息。
她慢吞吞地起床、洗漱、换校服。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眼神黯淡。她用力拍了拍脸颊,试图让自己看起来精神点。
走到教室门口时,里面比平时要喧闹一些。
不少同学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什么,脸上带着惊讶和好奇的表情。周舒喃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隐隐浮现。
她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黎梨立刻凑了过来,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舒喃!你听说了吗?大事!”
周舒喃的心跳漏了一拍,强装镇定地问:“……什么事?”
“周随啊!”黎梨瞪大眼睛,“他转学了!就上个周末的事!突然就办了手续,人都走了!”
尽管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这个消息,周舒喃还是感觉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棒,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一阵发黑。
她死死抓住桌沿,才没让自己失态。
“真……真的吗?”她的声音干涩发颤。
“千真万确!”黎梨信誓旦旦,“宋江他们说的!好像是他家里人突然来接他走的,具体去哪了也不知道,特别突然!老师好像之前都不知道呢!”
周围的议论声隐隐约约飘进她的耳朵:
“真的假的?周随转学了?一点征兆都没有啊!”
“怪不得月考都没来考……”
“他那种人,走了也好,省得……”
“听说他家里情况挺复杂的……”
“……”
那些声音像针一样,密密麻麻地扎在周舒喃的心上。
她低下头,假装整理书包,手指却不受控制地颤抖。
原来……哥哥说的是真的。
他真的走了。
以这样一种决绝的、不留任何余地的方式。
早读课的铃声响了,班主任王老师拿着教案走了进来。
教室里渐渐安静下来。
王老师站在讲台上,清了清嗓子,目光在教室里扫视一圈,在最后一排那个空着的座位上停留了片刻,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
“同学们,安静一下。”王老师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但细听之下,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宣布一件事。我们班的周随同学,因为家庭原因,已于上周末办理了转学手续,不再在我们班就读了。”
教室里响起一阵压抑的哗然,虽然大家或多或少都听到了风声,但得到老师的正式确认,还是感到惊讶。
王老师抬手示意大家安静:“具体情况属于学生**,我们不便多说。希望同学们尊重周随同学的个人选择,把精力集中到学习上来。好了,现在开始早读。”
老师的话像最后的判决,敲定了这个事实。
周舒喃怔怔地看着讲台,老师后面说了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教室最后一排,那个靠窗的角落。
座位是空的。
桌面干干净净,和她第一次走进这个教室时看到的一样。
阳光被厚重的雨云挡住,教室里开着灯,那片区域显得有些昏暗和冷清。
那里再也不会有一个戴着耳机、面朝窗户、或者趴着睡觉的熟悉身影了。
他走了。
真的走了。
不是请假,不是暂时离开,是转学。是彻彻底底地,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了。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视线瞬间模糊。
她赶紧低下头,把脸埋进摊开的书本里,假装在认真早读,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黎梨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小声问:“喃喃,你没事吧?”
周舒喃用力摇头,喉咙哽咽得说不出话。
她不能哭,不能在这里失态。
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咸涩的血腥味,才勉强把即将决堤的泪水逼了回去。
一整天的课,周舒喃都上得浑浑噩噩。老师讲的内容左耳进右耳出,笔记本上写的字歪歪扭扭。
她的目光总是不受控制地飘向那个空座位,每一次,心都像被针扎一下。
课间,她听到宋江和李辞屹在走廊尽头低声说话,语气里带着失落和不解。
“随哥也太不够意思了,走都不说一声。”
“唉,可能有苦衷吧。他那个家……”
“以后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
周舒喃默默地走开,心里一片冰凉。连他们……他最好的兄弟,他都没有告别。
放学的时候,雨已经小了,变成了淅淅沥沥的毛毛雨。
天空依旧是灰蒙蒙的。
周舒喃背着书包,独自一人走出教学楼。
她没有等周言一,也没有和黎梨一起。
她鬼使神差地,又走到了那个老旧的小区门口。
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校服外套,但她浑然不觉。
她站在马路对面,望着那栋熟悉的、墙皮斑驳的居民楼,望着三楼那个熟悉的窗户。
窗户紧闭着,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里面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光亮。
和周围其他亮着灯、透着生活气息的窗户比起来,它像是一个沉默的、被遗弃的空壳。
他真的不在这里了。
周舒喃站在原地,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冰冷地滑过脸颊。
她想起第一次在这里偶遇他喂猫,想起那个傍晚他失控跑出来,她鼓起勇气抱住他……那些画面清晰得仿佛就在昨天,却又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原来有些人,真的会像流星一样,突然闯入你的世界,留下短暂而耀眼的光芒,然后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不留一丝痕迹。
她站了很久,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路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映出昏黄的光晕。她才缓缓转身,拖着沉重的步子,慢慢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背影在雨幕中,显得格外单薄和孤寂。
这个夏天,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和那个空荡荡的座位,一起构成了周舒喃十七岁这一年,最深刻也最疼痛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