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舒喃那句“我喜欢周随”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她和周言一之间激起了滔天巨浪,随即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傍晚的街心花园旁,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远处隐约的车流声和周舒喃压抑不住的、细微的抽泣声。
周言一背靠着粗糙的树干,脸色苍白得吓人,胸口剧烈起伏,像是刚跑完一场马拉松。
他看着眼前哭得肩膀都在发抖的妹妹,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震惊、愤怒、无力,还有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慌。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想说点什么,呵斥她不懂事,教训她异想天开,或者干脆把她拽回家关起来……可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口,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因为周舒喃哭了。
不是小时候耍赖皮的那种哭,也不是受了委屈撒娇的哭,而是一种……无声的,却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的、带着绝望和某种孤注一掷的悲伤的哭泣。
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水泥地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她甚至没有发出太大的声音,只是死死咬着下唇,瘦弱的肩膀微微颤抖,那双望着他的、被泪水洗过的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是毫不退缩的倔强。
这种沉默的对抗,比任何激烈的争吵都更让周言一感到无力。
他意识到,他那个一直被他护在羽翼下、看似懵懂迟钝的妹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心里已经悄悄藏下了一个人,并且为此做好了对抗全世界的准备,包括他。
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在他心口反复切割。
他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
良久,周言一终于动了动。
他松开紧握的拳头,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
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试图压下胸腔里翻腾的情绪。
他站直身体,不再靠着树干,目光从周舒喃脸上移开,望向远处被夕阳染成橘红色的天际线,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一字一顿地说:
“别去了。”
周舒喃的哭声戛然而止,抬起泪眼朦胧的脸,不解地看着他。
周言一没有看她,依旧望着远方,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语气平静得可怕:
“周随他不在南城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周舒喃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比周言一刚才的脸色还要苍白。
她睁大了眼睛,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微微收缩,像是没听懂这句话,又像是无法理解这几个字组合在一起的含义。
不在……南城了?
什么意思?
他……走了?
去哪儿了?
什么时候走的?
为什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无数个问题像沸腾的气泡,瞬间涌上她的脑海,让她头晕目眩。
她张了张嘴,想问他,想确认,想反驳,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她看着哥哥平静却冰冷的侧脸,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倏地钻入她的心底——哥哥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周随要离开。
甚至……可能他的离开,就和哥哥有关?
这个猜想让她浑身发冷,如坠冰窟。
“……你……你说什么?”周舒喃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他……他去哪儿了?”
周言一终于转过头,看向她。
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脸上,勾勒出他紧绷的下颌线。
他的眼神复杂,有疲惫,有无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不知道。”周言一回答得干脆利落,甚至带着点刻意的冷漠,“他没说。可能回他爸那边了,也可能去了别的什么地方。总之,他走了,不在南城了。以后……大概也不会回来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小锤,重重敲在周舒喃的心上。
她感觉脚下的地面在晃动,世界变得模糊而不真实。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脚跟磕在马路牙子上,差点摔倒,被周言一眼疾手快地扶住了胳膊。
“喃妹!”周言一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周舒喃却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甩开他的手。她抬起头,死死地盯着周言一,眼泪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但这一次,里面不再是委屈和悲伤,而是掺杂了愤怒和难以置信的绝望。
“是你……是不是你?”她的声音尖利起来,带着哭腔,“是你逼他走的?!就因为我说我喜欢他?!周言一!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
她情绪激动,语无伦次,挥舞着手臂,像是要抓住什么,却又什么都抓不住。
周言一看着她崩溃的样子,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疲惫的平静。
“不是我逼他的。”他的声音依旧很平,听不出什么情绪,“是他自己的决定。月考前一天晚上,他来找过我,就说了两句话。一句是‘对不起’,另一句就是‘我要走了’。”
周言一顿了顿,目光扫过周舒喃瞬间僵住的脸,继续用那种没有起伏的语调说:“他说……这里没什么可留恋的了。让你……好好过。”
“让你好好过”。
这五个字,像最后一道惊雷,彻底劈碎了周舒喃所有的坚持和幻想。她所有的力气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抽干了,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手机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摔在地上,屏幕瞬间裂开了蛛网般的纹路。
她不再哭喊,也不再质问,只是呆呆地坐在地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眼泪无声地流淌。
原来……他早就打算走了。
在她为他担心,为他难过,甚至鼓起勇气向哥哥坦白心迹的时候,他早就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那句“对不起”,那句“我会离她远点”,根本不是对哥哥的妥协,而是……告别。
他不要她的喜欢。
他甚至……不愿意当面跟她说一声再见。
这里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包括她吗?
原来她那些小心翼翼的关注,那些笨拙的靠近,那些自以为是的温暖,在他眼里,或许……根本什么都不是。
是她自作多情了。
一直都是。
暮色渐浓,华灯初上。
街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在地上投下昏黄的光晕。
周舒喃坐在冰冷的地上,单薄的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孤寂可怜。
周言一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又酸又涩,还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愤怒。
他气周随的不告而别,更气自己此刻的无能为力。
他蹲下身,想扶她起来,手伸到一半,又僵住了。
“喃妹,起来,地上凉。”他的声音放缓了些,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
周舒喃没有反应,依旧呆呆地坐着,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瓷娃娃。
周言一叹了口气,最终还是伸手,用力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周舒喃没有挣扎,任由他拉着,像个提线木偶。她的手机屏幕碎了,像她此刻的心。
“回家吧。”周言一捡起她的手机,塞回她手里,声音低沉。
周舒喃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只是低着头,看着地上自己模糊的影子。
周言一看着她这副样子,心里堵得难受。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狠下心肠,拉着她的胳膊,半强迫地带着她往家的方向走。
“他走了也好。”周言一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残酷的理性,“喃妹,忘了他吧。你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那种人……给不了你想要的,长痛不如短痛。”
周舒喃依旧沉默着,只是被他拉着,机械地迈着步子。
眼泪已经流干了,脸上只剩下干涸的泪痕和一片冰冷的麻木。
忘了他?
怎么忘?
那个在夕阳下喂猫的少年,那个在考场递来纸条的少年,那个在电话里低声讲题的少年,那个在她拥抱时身体僵硬的少年,那个总是沉默、眼神却偶尔会流露出脆弱的少年……真的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从她的生命里抹去吗?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南城的这个夏天,才刚刚开始,却好像……已经提前结束了。
而那个叫周随的少年,像一阵风,悄无声息地来了,又悄无声息地走了,只在她十六岁的天空里,留下了一道短暂而深刻的痕迹,和一个……无解的结。
兄妹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影子被路灯拉长,交错,又分开。中间隔着的,仿佛是一道再也无法跨越的鸿沟。
这个夜晚,格外漫长。
南城的初夏,似乎就在这个沉默的夜晚,彻底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