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7

南城的春天,天黑得渐渐晚了。

下午放学后,操场上还残留着白天的余温,篮球场那边传来阵阵奔跑、呼喊和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和躁动。

周言一、岳郎、张齐屿,还有周随和宋江,五个人占了一个半场,在打三对三的练习赛。

周言一、岳郎和张齐屿一队,周随、宋江和李辞屹一队。

汗水在夕阳下闪着光,球鞋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

周言一今天打得有点心不在焉。传球失误了两次,投篮也歪了一个。

他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对面的周随。周随额角那块创可贴已经撕掉了,留下一道浅粉色的新疤,在汗湿的鬓角边不太显眼。

他打球的样子和平时没什么不同,依旧沉默,但动作干净利落,突破犀利,防守凶狠,带着一股不要命的狠劲。

岳郎一个精准的长传,球到了周言一手里。

周言一面前是空位,他应该直接跳投。

但他犹豫了一瞬,就这一瞬,周随已经像猎豹一样扑了过来,高高跃起,手臂伸展,眼看就要送上一记结结实实的大帽。

周言一心里一横,硬顶着周随的防守强行起跳出手。

球偏得离谱,砸在篮筐上弹飞老远。两人在空中有一个轻微的身体碰撞,落地时都踉跄了一下。

“啧,言哥,今天状态不行啊!”宋江捡回球,笑嘻嘻地调侃。

周言一喘着粗气,摆摆手,没说话,胸口堵得厉害。

他看了一眼周随,周随也正看着他,黑色的眸子深不见底,没什么情绪,只是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汗,转身跑回自己的防守位置。

那种眼神,平静得让周言一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和……心虚。

他觉得自己像个揣着坏心思、随时准备捅兄弟一刀的小人,而周随,好像什么都知道,却又什么都不说。

又打了十几分钟,天色渐暗,大家都累得够呛,决定休息。

岳郎和张齐屿去买水,宋江拉着李辞屹去旁边单挑。

篮球场边只剩下周言一和周随两个人,隔着几步远的距离。

周言一坐在水泥看台上,拧开自己带的水瓶,大口喝着。

周随靠在对面的篮球架柱子上,从扔在地上的外套口袋里摸出烟盒,抖出一根,低头点燃。猩红的火光亮起,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没什么表情的脸。

夕阳的余晖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尘土味和淡淡的烟草味。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远处宋江大呼小叫的声音和街道上车流的噪音作为背景。

周言一握着水瓶,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胸口那股憋了好几天的浊气,横冲直撞,几乎要破膛而出。

他想问,想摊牌,想把那些担心、顾虑、还有作为哥哥的私心,全都吼出来。

他想抓住周随的领子,质问他到底对他妹妹存了什么心思,想警告他离周舒喃远一点。

可是,当他抬起头,看到周随靠在柱子上抽烟时,那微微蹙着的眉头,眼底深处掩饰不住的疲惫,以及周身那股挥之不去的、与这春日暖阳格格不入的孤寂感时,那些冲到嘴边的话,又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喉咙。

他怎么开口?对着这个从小一起打架、一起逃课、一起在深夜街头晃荡、在他最狼狈的时候也不会丢下他的兄弟,怎么开得了这个口?说“我妹还小,你别招惹她”?还是说“你配不上她,别害了她”?

这些话太伤人了。尤其是对周随这样骄傲又敏感的人。

周言一知道,有些话说出口,兄弟可能就没得做了。

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把空水瓶捏得咔咔作响。

烟快抽完了,周随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灭。

动作不疾不徐,仿佛根本没注意到周言一内心的天人交战。

就在周言一深吸一口气,准备硬着头皮说点什么的时候,周随却先开口了。

他的声音因为刚抽过烟,有点低哑,平静地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你不用说了。”

周言一猛地抬头,撞进周随看过来的目光里。

那目光很沉,很静,像结了冰的湖面,底下却涌动着复杂的暗流。

没有惊讶,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了然于心的疲惫。

周随看着他,嘴角极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近乎自嘲的弧度,声音低得几乎要散在风里: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周言一的心脏骤然一缩,像是被人狠狠攥了一把。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早就察觉到了自己的戒备、试探和那些未出口的警告。

他只是……一直没说破。

是因为……还顾念着这点兄弟情分吗?

这个认知让周言一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愧疚、难堪、还有一丝被看穿的狼狈,交织在一起。

周随移开目光,望向远处渐渐沉下的夕阳,侧脸线条在暮色中显得有些冷硬。他沉默了几秒,然后,用一种更轻、却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平静语气,缓缓地说:

“对不起。”

周言一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道歉?为什么道歉?

周随没有看他,依旧望着远方,声音低哑却清晰:

“我会离她远点的。”

说完这句话,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微微垂下眼睫,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

他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站着,身影在渐浓的暮色中,显得格外单薄和……孤寂。

周言一僵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他预想过周随的各种反应,愤怒的,冷漠的,不屑的,甚至直接给他一拳的。

唯独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平静的道歉和承诺。

这句“对不起”和“我会离她远点的”,像一把钝刀,慢慢地割着周言一的心。没有争吵,没有辩解,周随直接用最干脆、也是最残忍的方式,切断了他所有的退路,也……保全了他们之间最后那点摇摇欲坠的兄弟情谊。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自己:我懂你的顾虑,我接受你的划界,我不会让你为难。兄弟是兄弟,妹妹是妹妹,我分得清。

可是,为什么周言一心里没有半点轻松,反而沉甸甸的,像是压了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石头?他看着周随那副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却又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所有生气的样子,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哽住。

他想说点什么,比如“阿随,我不是那个意思”,或者“我们永远是兄弟”,但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虚伪。

这时,岳郎和张齐屿抱着几瓶水回来了,宋江和李辞屹也结束了单挑,嘻嘻哈哈地跑过来。

“阿随,言哥,喝水!”张齐屿把水抛过来。

周随伸手接住,拧开瓶盖,仰头喝了几口。水流顺着他滚动的喉结滑落,打湿了胸前的衣襟。

他喝完水,把瓶子随手放在地上,对周言一点了下头,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淡漠:“走了。”

然后,他转身,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和宋江、李辞屹一起,朝着校门口走去。背影依旧挺拔,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疏离和落寞。

周言一握着那瓶冰凉的矿泉水,站在原地,看着周随的身影消失在暮色和喧嚣的人流里,心里空落落的,像是破了一个大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岳郎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了言哥?发什么呆?跟阿随吵架了?”

周言一回过神,勉强扯出一个笑:“没,能吵什么。累了,回去吧。”

他仰头灌了大半瓶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头的烦闷和那丝挥之不去的……愧疚。

他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

周随亲口承诺了,会离周舒喃远点。

可为什么,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反而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件特别混蛋的事。

夜色渐渐笼罩下来,篮球场边的灯亮了,发出昏黄的光。

周言一和岳郎、张齐屿并肩走着,却第一次觉得,这条走了无数遍的、和兄弟一起回家的路,变得如此漫长和安静。

这件事过去的第二天,学校里一切如常。

阳光明媚,课照常上,试卷照常发。

周舒喃像往常一样,和黎梨说说笑笑地走进教室,目光习惯性地先投向那个靠窗的角落。

周随已经在了。

他趴在桌子上,似乎睡着了,只露出一个黑发的后脑勺,和昨天、前天,以及之前的很多天,没什么两样。

周舒喃心里那点因为昨天哥哥晚归、情绪不高的阴霾散了些。

她走到自己座位坐下,拿出课本,开始早读。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课间,物理老师发了上周的小测验卷子。周舒喃考得不错,有一道难题她当时没把握,但最后蒙对了。

她心情很好,想起这道题好像周随上次随口提过一句思路,虽然他没详细讲,但给了她一点启发。

她想着,要不要过去跟他说声谢谢?顺便……看看他额头上那道疤怎么样了?

她拿着卷子,鼓起勇气,起身朝后排走去。周随没睡觉了,正靠在椅背上,低头看着手机,侧脸线条冷硬。

“周随。”周舒喃走到他桌边,小声叫他,脸上带着一点不好意思的笑,“那个……上次那道物理题,谢谢你啊,我这次做对了。”

周随抬起头,目光落在她脸上,很快又移开,看向她手里的卷子,只极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没有多余的表情,也没有看她。

周舒喃脸上的笑容微微僵了一下。她以为……他至少会看她一眼?或者问一句“哪道题”?

“你……额头上的伤,好点了吗?”她没话找话,试图让对话继续。

周随抬手,下意识地碰了碰已经结痂的疤痕,动作很快,视线依旧没有聚焦在她身上,又“嗯”了一声,比刚才更短促,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和……疏离?

周舒喃感觉到了那种拒人千里的冷淡,心里有点讪讪的,准备好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她站在原地,有点手足无措。

正好这时,宋江风风火火地跑过来,一把搂住周随的脖子:“随哥!走!抽烟去!憋死我了!”

周随几乎是立刻站起身,避开了周舒喃的存在,被宋江半推半拉着往教室外走,从头到尾没再看她一眼。

周舒喃看着他们勾肩搭背离开的背影,心里空落落的。

她捏着卷子,默默回到自己座位。

黎梨凑过来问:“舒喃,你刚去找周随干嘛?问他题吗?”

“没……就……随便说句话。”周舒喃低下头,掩饰着心里的那点不自在。她告诉自己,可能他刚好心情不好?或者急着跟宋江出去?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那种被刻意忽略的感觉,像一根小刺,轻轻扎了她一下。

中午去食堂,周舒喃和黎梨打完饭,找位置坐下。

正好看到周随、宋江和李辞屹他们也端着餐盘走过来,就坐在离她们不远的一张桌子。

周舒喃心里动了一下,想着吃完饭过去打个招呼?或者就坐在这里,他会不会看过来?

然而,整个吃饭过程,周随都背对着她们这个方向。

他和宋江、李辞屹说着话(虽然大部分时间是宋江在说),一次都没有回头。即使周舒喃故意和黎梨笑得大声了一点,他也没有任何反应。

周舒喃心里那点异样感又冒了出来。

以前……好像不是这样的。

虽然他也不主动,但偶尔,在她看过去的时候,两人的视线会有短暂的交汇,或者,他会对她点一下头。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仿佛她根本不存在。

下午体育课,自由活动。

女生们三三两两坐在看台上聊天,男生们在打球。

周舒喃看到周随在场上跑动,动作依旧利落。

她拉着黎梨,假装散步,走到了篮球场边。

周随投进一个球,宋江大声叫好,跑过去跟他击掌。

周随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似乎……没那么冷了?周舒喃站在场边,希望他能看到自己。

周随运球经过她面前时,脚步似乎顿了一下,目光极快地扫过她站的位置,但下一秒,他就像没看见一样,一个变向,把球传给了远处的李辞屹,径直跑开了。

那个眼神,不再是之前的平静或无波,而是带着一种……明确的回避。

是那种“我知道你在那里,但我不想有交集”的回避。

周舒喃站在原地,感觉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从头顶冷到脚心。这一次,她再也无法用“巧合”或“他想事情”来安慰自己了。

他不是没看见她,他是……在躲她。

为什么?

昨天放学还好好的。

她还偷偷塞了创可贴给他。

虽然他没反应,但也没有拒绝啊。

怎么过了一个晚上,就像变了一个人?

周舒喃心里乱糟糟的,一种混合着委屈、困惑和不安的情绪涌了上来。

她做错什么了吗?是因为昨天塞创可贴太唐突了?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黎梨看她脸色不对,碰碰她:“舒喃,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不舒服吗?”

周舒喃摇摇头,勉强笑了笑:“没事,可能太阳晒的,有点头晕。我们回教室吧。”

她拉着黎梨,快步离开了篮球场,不敢再回头。

她怕再看到周随那个刻意回避的眼神。

整个下午剩下的课,周舒喃都上得心不在焉。

她时不时偷偷看向后排,周随依旧是老样子,睡觉或者看窗外。

但她能感觉到,他们之间那道无形的屏障,似乎在一夜之间,加厚了无数倍,变成了一堵冰冷的、无法逾越的高墙。

放学铃响,周舒喃慢吞吞地收拾书包。她看到周随很快收拾好东西,和宋江他们一起从后门走了,一次都没有朝她这边看。

周舒喃背起书包,和黎梨一起走出教室。在校门口,她看到哥哥周言一和岳郎他们已经等在那里了。

周言一看到她,笑着招手。

周舒喃走过去,下意识地又回头看了一眼。

周随他们正骑上自行车,汇入车流。夕阳下,他的背影越来越远。

周言一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伸手揽过她的肩膀,语气轻松地说:“看什么呢?走了,回家。妈今天做了你爱吃的糖醋排骨。”

周舒喃“嗯”了一声,收回目光,心里却沉甸甸的。

她确定,周随是在躲她。

可是,为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团迷雾,笼罩在周舒喃的心头,让她在这个温暖的春日傍晚,感到了一丝莫名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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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抱有病的他
连载中家陈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