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的春天是真的来了。
阳光变得暖洋洋的,风也温柔了许多,吹在脸上不再有刺骨的寒意。
校园里的香樟树抽出了满树嫩绿的新芽,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课间操时,大家都脱掉了厚重的外套,穿着轻便的校服,在操场上跑跳,空气里弥漫着青草和阳光的味道,充满了生机。
但周言一的心情,却不像这天气一样明媚。
他最近有点烦。
烦高考逼近的压力,烦做不完的卷子,但更烦的,是他那个傻妹妹和周随之间,越来越不对劲的气氛。
作为哥哥,作为和周随从小一起摸爬滚打长大的兄弟,周言一太了解周随了。
他知道周随家里那摊子烂事,知道他妈精神不稳定,知道他心里憋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苦和狠。
他也一直把周随当亲兄弟,觉得他虽然脾气臭、不爱说话、动不动就挥拳头,但对兄弟绝对够意思,是能两肋插刀的那种。
所以,当初老师安排周舒喃和周随做同桌,他虽然有点担心,但也没太当回事,甚至觉得有周随在旁边镇着,没人敢欺负他妹。后来看周舒喃似乎没那么怕周随了,两人还能有点正常的(虽然极其有限)交流,他还觉得挺好,自家妹妹总算适应了新环境。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周言一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是周舒喃那丫头,提起周随时闪躲的眼神和莫名泛红的脸颊?是她书包里时不时多出来的、印着可爱图案的创可贴和独立包装的糖果(一看就不是她自己会买的风格)?是她偶尔会对着手机发呆,然后傻笑?还是那次在烧烤店,周随那句意味不明的“还挺迟钝的”,和周舒喃恼羞成怒的反应?
周言一不是傻子。
他再迟钝,也能感觉到自家养的小白菜,好像……快要被隔壁那头他看着长大的、浑身是刺的野猪给拱了!虽然这头野猪是他兄弟,但这感觉也他妈太糟糕了!
他试探过周舒喃几次,那丫头嘴硬得很,一问就炸毛,但那双藏不住心事的眼睛早就出卖了她。
他也半开玩笑地警告过周随,让他离自己妹妹远点,周随每次都是冷冷瞥他一眼,嗤笑一声,懒得搭理的样子,更让周言一心里没底。
这种“兄弟可能要变妹夫”的预感,让周言一无比焦躁。
他了解周随的为人,相信他不会主动对周舒喃做什么出格的事。
但他更清楚周随所处的环境和他内心深不见底的黑暗。
周随自己就像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活火山,活在冰冷的岩浆里,周言一怎么能放心让自家那个在蜜罐里长大、对感情迟钝得像块榆木疙瘩的妹妹,去靠近他?
万一火山爆发,被灼伤、被吞噬的,只会是周舒喃。
这种担忧,在一个周五的晚上,变成了冰冷的现实。
那天刚考完一场折磨人的理综模拟,周言一感觉身体被掏空,约了岳郎和隔壁班的张齐屿一起去学校后街常去的那家台球厅放松一下。
张齐屿是体育生,性格爽朗,和他们都玩得来。
三人打完球,坐在休息区喝汽水瞎聊,商量着晚上去哪吃饭。这时,周言一手机响了,是李屹辞打来的。
“言哥!不好了!你快来‘夜阑’网吧后面那条巷子!随哥跟人干起来了!对方人不少,好像是职高那帮孙子!”宋江的声音又急又慌,背景音一片嘈杂,还有骂骂咧咧和东西碰撞的声音。
周言一心里“咯噔”一下,猛地站起来:“妈的!等着!马上到!” 夜阑网吧离台球厅不远,后面那条巷子又偏又乱,是打架的高发地。
“怎么了言哥?”岳郎看周言一脸都变了,立刻问道。
张齐屿也放下了汽水瓶。
“阿随在夜阑后面跟人杠上了,对方人多,咱得过去!”周言一抓起外套就往外冲。岳郎和张齐屿二话不说,立刻跟上。岳郎虽然看起来斯文,但关键时刻从不掉链子。张齐屿更是人高马大,爆发力强。
三人一路狂奔,冲到夜阑网吧后面的巷子口时,里面的场景让周言一血液都凉了半截。
昏暗的巷子里,七八个穿着职高校服的社会青年围成一圈,地上躺着两个,正哀嚎着爬不起来。
圈子中央,周随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双眼猩红,额角破了,血顺着脸颊流下来,染红了他半边脸,表情是周言一从未见过的、完全失控的狰狞和暴戾。
他手里拎着一根不知道从哪捡来的半截拖把杆,手臂、肩膀都有伤,但他好像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死死地盯着对面一个手里拿着甩棍、脸上带疤的黄毛。
宋江和李辞屹被两个人挡在外围,想冲进去帮忙,却一时突破不了。地上散落着砖头和碎酒瓶。
“操!以多欺少是吧!干他们!”周言一怒火攻心,吼了一嗓子,抄起墙边一个破筐就砸了过去。
岳郎和张齐屿也立刻加入战局。
周言一他们的加入,瞬间扭转了局面。职高那帮人本来就被拼命的周随搞得有点怵,见又来了三个不好惹的,气势顿时弱了。混战中,周言一踹开挡路的,冲到周随身边,想拉他:“阿随!够了!走!”
然而,周随像是完全听不见他的声音,也认不出他。
那双充血的眼睛里只有疯狂的毁灭欲,他猛地挥开周言一的手,力气大得惊人,喉咙里发出一种近乎野兽般的低沉嘶吼,朝着那个拿甩棍的黄毛扑了过去,动作又快又狠,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
“周随!你他妈疯了!看清楚是我!”周言一被他推得踉跄一下,又惊又怒。
但周随毫无反应。
甩棍砸在他格挡的手臂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反手就用那半截木棍狠狠抡在黄毛的肋部,伴随着清晰的骨裂声和凄厉的惨叫。
那一刻的周随,陌生得让周言一感到心惊胆战。
这已经不是他认识的那个、虽然打架狠但总有分寸的兄弟了。
这完全是一头失控的、沉浸在杀戮和破坏**里的野兽。是因为对方说了什么?还是……他又“犯病”了?
最终,在周言一几人的合力下,职高那帮人撂下几句狠话,拖着受伤的同伙狼狈地跑了。
巷子里只剩下他们几个,一片狼藉,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和尘土味。
周随还保持着攻击的姿势,胸膛剧烈起伏,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血和汗混在一起,从他下巴滴落。
他眼神空洞地扫过满地狼藉,然后,目光定格在周言一脸上,却没有任何焦距,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别的什么可怕的东西。
“阿随?没事了,人都跑了。”周言一试着靠近他,声音放轻。
周随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惊醒,瞳孔骤然收缩。
他看清了周言一,眼中的疯狂和暴戾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濒临崩溃的疲惫和……茫然。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出一串压抑的、痛苦的咳嗽,弯下腰,用手撑住膝盖,才勉强没有倒下。
“随哥!你没事吧?”宋江和李辞屹赶紧围上来。
周随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但苍白的脸色和微微颤抖的身体出卖了他。他直起身,抹了把脸上的血,声音沙哑得厉害:“……谢了。”
“谢个屁!怎么回事?”周言一皱着眉问。
“……没事。碰上了,嘴贱。”周随言简意赅,显然不想多说。他弯腰捡起扔在地上的校服外套,拍了拍灰,搭在肩上,对周言一点了下头,“走了。”
说完,他没再看任何人,拖着满身伤痕和疲惫,一步一步,踉跄着走出了昏暗的巷子,背影孤寂而决绝。
周言一看着他那副样子,心里堵得难受。
他了解周随,知道他肯定又是在哪里受了刺激,才会失控成这样。是因为家里?还是别的?
“言哥,你们怎么来了?”李屹辞心有余悸地问。
“宋江打电话给我的。”周言一叹了口气,看着周随消失的方向,“他这样……多久了?”
李辞屹低声道:“最近……频率好像高了点。上次在游戏厅也是,差点把机器砸了。”
周言一的心沉了下去。
那天晚上,周言一和岳郎、张齐屿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各自回家了。
他没什么心情,满脑子都是周随那双猩红的、失去理智的眼睛,和他最后那副破碎又孤绝的背影。
回到家,周舒喃正窝在沙发里边吃水果边看电视,看到他回来,脸上还带着笑:“哥,回来啦?吃饭没?”
看着妹妹无忧无虑、干净得像张白纸一样的笑脸,再想到刚才巷子里周随那副地狱修罗般的模样,周言一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疼痛瞬间蔓延开来。
不行。
绝对不行。
之前所有的犹豫、顾虑和那点可笑的“兄弟情谊”,在亲眼目睹了周随今晚彻底失控的模样后,瞬间烟消云散,变得无比清晰和坚定。
他不能。
他绝对不能让自己的妹妹,和周随这样的人在一起。
周随是他的兄弟,他可以为周随两肋插刀,可以陪他打架,可以在他最狼狈的时候拉他一把。
但他绝不会,也绝不允许,让周随把周舒喃拖进那个黑暗的、充满暴力和不确定性的深渊。
周随是他的兄弟,他可以为周随两肋插刀,可以陪他打架,可以在他最狼狈的时候拉他一把。但他绝不会,也绝不允许,让周随把周舒喃拖进那个黑暗的、充满暴力和不确定性的深渊。
周舒喃应该拥有的是阳光、温暖、安稳的生活。她应该和一个能让她一直笑得这么傻、这么开心的人在一起,而不是提心吊胆,时刻担心对方会不会突然失控,会不会被卷入危险的争斗,甚至……受到伤害。
周随的世界太沉重,太黑暗了。周舒喃承受不起。
想到周舒喃可能会因为靠近周随而受伤、而哭泣,周言一就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那种可能性,哪怕只有万分之一,他也绝不允许它发生。
保护周舒喃,是他作为哥哥,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和底线。任何人,哪怕是他过命的兄弟,也不能越过这条底线。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走到周舒喃旁边坐下,揉了揉她的头发,故作轻松地问:“看什么这么开心?作业写完了吗?”
“早写完啦!”周舒喃拍开他的手,嘟囔道,“别弄乱我头发!我们在看综艺呢,可好笑了!”
周言一看着妹妹亮晶晶的眼睛,心里又软又涩。他必须做点什么。必须尽快、彻底地,切断周舒喃对周随那点刚刚萌芽的、不切实际的念想。
哪怕……手段会有些强硬。哪怕……会暂时伤害到周随。
长痛不如短痛。
想到这里,周言一的眼神变得坚定而冰冷。他拿出手机,点开岳郎的聊天框。
【郎,睡没?明天周六,叫上齐屿,老地方台球厅,有事商量。】
有些决定,一旦做出,就没有回头路了。
为了喃妹,这个恶人,他周言一当定了。
周舒喃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背靠着门板,还能听到客厅里电视传来的综艺节目的笑声和哥哥偶尔的吐槽。
但她的心,却像被一根细细的线牵着,飘向了远处。
她走到书桌前坐下,摊开作业本,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眼前总是浮现出傍晚时分,在那个僻静小公园里,周随僵硬而疲惫的背影,以及自己鼓起勇气抱住他时,指尖传来的、他微微颤抖的触感。
还有他最后塞进口袋的纸巾和糖果,和他沙哑的那句“回去”。
脸又不受控制地热了起来。
她当时怎么就……那么大胆呢?他会不会觉得她很奇怪?很轻浮?
可是,当时看着他那个样子,她就是控制不住。
那种想要给他一点点温暖、一点点安慰的冲动,强烈得让她忘记了一切矜持和害怕。
他现在……在做什么呢?回家了吗?脸上的伤处理了吗?心情有没有好一点?
各种念头在脑海里翻滚,让她坐立不安。她拿起手机,解锁,屏幕的光映亮她带着犹豫的脸。
指尖悬在那个灰色的头像上,迟迟没有落下。
要发条消息问问吗?
发什么好呢?
【你到家了吗?】太普通了,像查岗。
【伤口处理了吗?】会不会太亲密了?他会不会嫌烦?
【你……还好吗?】好像又有点矫情。
她打了又删,删了又打,对话框里始终是一片空白。
心脏在胸腔里轻轻敲着小鼓,既期待又害怕。
期待能得到他的一点回应,哪怕只是一个“嗯”字;又害怕发出去的消息石沉大海,或者得到他冷淡的回复,那今晚好不容易攒起来的一点勇气和靠近,会不会就又缩回去了?
最终,她叹了口气,把手机屏幕按灭,反扣在桌上。
还是……不发了罢。他今天看起来那么累,需要安静。
自己不能再打扰他了。
等明天吧。
等明天到学校,再看看他。如果……如果他状态好一点,或许可以……悄悄问他一句?
想到这里,周舒喃心里那点忐忑渐渐被一丝微弱的甜意取代。
她拿起笔,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作业上,但嘴角却悄悄弯起了一个小小的、带着期盼的弧度。
夜色渐深,城市另一端的灯火明灭,映照着少女初绽的、小心翼翼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