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随……你……很累吧?”
这句轻得像叹息带着浓浓鼻音的问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寂静的暮色中漾开圈圈涟漪,也精准地击中了周随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末端。
他夹着烟的手指,猛地一颤,积了长长一截的烟灰簌簌落下。
胸腔里那股翻涌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暴戾和无力感,仿佛被这句轻轻的问候戳破了一个小口,泄露出一点酸涩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委屈。
累?
怎么会不累。
日复一日面对母亲的崩溃和怨恨,承受着那个名为“家”的泥沼带来的窒息感,独自舔舐着童年阴影留下的、从未真正愈合的伤口,还要用尽全力筑起冷漠的高墙,把所有的脆弱和不堪死死封存在内里,以免伤人伤己。
他早已习惯了在黑暗中独行,习惯了用沉默和棱角应对一切,甚至习惯了……认为自己就该是如此。
他从未想过,会有人用这样带着哭腔的、小心翼翼的声音,问他一句:你累不累?
而且,问出这句话的人,还是她。是这个像一株误入荆棘丛的、干净懵懂的小植物一样的周舒喃。
她看到了他最不堪、最想隐藏的一面,没有惊恐地逃离,没有带着猎奇的同情,而是……红了眼眶,轻声问他,累不累。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狼狈和难以言喻的酸楚,像潮水般席卷了他。
他几乎要撑不住那副坚硬的伪装。
他死死咬着牙关,下颌线绷得像石头,强迫自己不要回头,不要让她看到自己此刻可能失控的表情。
他只能更用力地吸了一口烟,让辛辣的烟雾充斥肺腑,带来一点麻木的刺痛感。
周舒喃问出那句话后,心脏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她看到周随骤然僵硬的背影和颤抖的手指,看到他周身那股几乎凝成实质的压抑和痛苦,心里疼得发紧。
他甚至连一句“累”都说不出口,只是用沉默和更加用力的抽烟动作来抵抗。
看着他仿佛随时会碎裂开的孤寂到极点的背影,周舒喃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啪地一声断了。
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冲动,像破土的春芽,不受控制地冲破了她所有的羞涩和忐忑。
她想抱抱他。
就像上次那样。
不,比那次更加强烈。
她不想再看他一个人硬撑,不想看他被那些沉重的黑暗吞噬。
她想用自己微不足道的温度,告诉他,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这个念头如此强烈,以至于当她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先于大脑做出了行动。
她上前一步,伸出微微发抖的手臂,从后面,轻轻地、却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坚定,环抱住了周随紧窄的腰身。
手臂接触到他微凉外套的瞬间,周舒喃感觉自己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脸颊烫得惊人。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瞬间僵直如铁板的脊背,和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以及一种……说不清的、清冽又带着点苦涩的气息。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风停了,树叶不再沙沙作响,远处街道的喧嚣也仿佛被隔绝。
小小的公园角落,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心跳声和压抑的呼吸声。
周随整个人都石化了。
香烟从他指间滑落,掉在地上,溅起几点微弱的火星,很快熄灭。他无法思考,无法动弹。
女孩柔软的手臂、温热的体温、以及她身上那股干净的、带着点甜味的沐浴露香气,像一张细密而温柔的网,将他牢牢包裹。
这触感陌生得让他恐慌,却又……该死地让他贪恋。
他应该立刻推开她。用最凶狠的态度,骂她多管闲事,让她滚远点。这才是他周随应该有的反应。
他这样的人,不配拥有任何温暖,更不该把这株干净的植物,也拖进他肮脏泥泞的世界里。
可是……他做不到。
她的拥抱很轻,带着试探和怯意,却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穿透了他层层包裹的冰壳,精准地照进了那片荒芜冰冷的内心最深处。
那被他用冷漠和暴戾掩藏了太久的、早已冻僵的柔软,在这一刻,竟可耻地、剧烈地颤抖起来。
一股巨大的、陌生的酸意冲上鼻腔,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发胀。
他死死地闭上眼睛,喉结剧烈地滚动着,用尽全身力气才压制住那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滚烫的液体。他不能。他不能在她面前失态。
周舒喃抱上去之后,脑子一片空白,羞耻感和勇气在激烈交战。
她感觉到周随身体的僵硬和无声的抵抗,心一点点沉下去,手臂微微发颤,几乎要退缩。
但就在她准备松手的那一刻,她敏锐地察觉到,他紧绷到极致的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点点?虽然依旧僵硬,但不再是那种下一秒就要爆裂开的紧绷。
而且,她好像……听到他发出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像是压抑到极致的抽气声?
这个细微的发现,像是一剂强心针,给了周舒喃莫大的勇气。
她没有松开手,反而将脸颊轻轻贴在他微凉的外套后背上,声音带着哭过后的软糯和坚定,小声地、一字一顿地说:
“周随,没关系的。”
“累了的话,没关系的。”
“我……我在这里。”
这些话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笨拙又苍白。
但在此刻,从这个拥抱她的、温暖柔软的身体里说出来,却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力量。
周随依旧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但他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胸腔里那股横冲直撞的暴戾和绝望,似乎在这个笨拙的拥抱和几句傻话里,奇异地、一点点地被抚平、消解了。
他不知道这个拥抱持续了多久。
可能只有十几秒,也可能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直到周舒喃感觉自己脸颊烫得快要烧起来,手臂也开始发酸,才红着脸,万分不舍地、小心翼翼地松开了手臂,后退了一小步。
怀抱骤然一空,微凉的晚风吹拂而来,周随竟感到一丝……失落?他依旧背对着她,没有回头,只是僵硬地站着。
周舒喃看着他的背影,心跳如擂鼓,脸热得能煎鸡蛋。
她绞着手指,声音细若蚊蝇:“对……对不起……我……我就是……那个……天快黑了,你……你还要再待会儿吗?还是……回去?”
周随沉默了几秒,然后,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暮色四合,他的脸隐在昏暗的光线里,看不清具体表情,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和那双异常深邃、仿佛蕴藏着汹涌暗流的眼睛。
他没有看周舒喃,目光落在旁边的地面上,声音低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疲惫:“……回去。”
说完,他弯腰,捡起地上那包周舒喃放在石椅上的纸巾和水果糖,看也没看,塞进了外套口袋。
然后,迈开脚步,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脚步不再像刚才那样仓皇,却依旧带着沉重的疲惫。
周舒喃愣了一下,赶紧小跑着跟上。
这一次,她没有再刻意保持距离,而是走在他身侧,稍微落后半步的位置。
两人沉默地走着,气氛却不再像来时那样凝滞窒息,反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难以言说的平静。
走到小区门口,周随停下脚步,终于侧过头,看了周舒喃一眼。
目光很复杂,有未散尽的狼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更多的是深深的疲惫。
“你……”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吐出两个字,“……回去。”
“嗯!”周舒喃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的,“你……你也快回去吧。明天……学校见。”
周随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转身走进了小区昏暗的门洞,身影很快被阴影吞没。
周舒喃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双腿有些发软。她摸了摸自己依旧滚烫的脸颊,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涩咸交织在一起,最后却汇聚成一种巨大的不真实的甜蜜和……安心。
她好像……又靠近了他一点点。虽然方式很莽撞,很傻。
回去的路上,周舒喃脚步轻快,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
晚风吹在脸上,带着春日夜晚特有的温软气息。
她想起他最后看她的那一眼,想起他收下了纸巾和糖,想起他身体那一瞬间极其微小的放松……
也许,她真的可以,一点点,融化他心里的坚冰。
回到那间冰冷房间的周随,背靠着紧闭的房门,在彻底的黑暗里,缓缓抬手,摸向外套口袋。
指尖触到那板硬硬的糖果和柔软的纸巾包。他拿出那颗水果糖,剥开亮晶晶的糖纸,将橙子味的硬糖放进嘴里。
甜味在舌尖弥漫开来,带着一丝微酸,驱散了些许烟草留下的苦涩。
他闭上眼,脑海里浮现出女孩从身后抱住他时,那温暖柔软的触感,和她贴在他后背上、微微发烫的脸颊温度。
黑暗中,少年紧抿的唇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一个几乎不存在的、却真实发生的弧度。
坚硬的冰壳,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有光,透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