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7

南城的春天来得悄无声息,几场淅淅沥沥的雨水过后,气温便一日日回暖起来。

路边的梧桐树抽出了嫩绿的新芽,迎春花也热热闹闹地开了满墙。

厚重的棉衣被收进了衣柜,大家换上了轻便的春装,校园里也多了几分生机勃勃的气息。

周舒喃发了一条朋友圈,拍的是窗台上那盆水仙,已经开过了最繁盛的花期,但嫩绿的叶子依旧舒展着。

配文是:【春天来了呀。】下面很快有了黎梨和周言一等人的点赞和评论,热闹地讨论着周末去哪里踏青。

周舒喃看着手机,下意识地刷新了一下。那个灰色的头像,依旧安静地躺在列表里,没有任何互动。

周随已经回来上课快一周了,但他似乎又变回了最初那个沉默的隔绝在外的影子。

甚至,比之前更沉默。

他按时来上课,但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或者看着窗外发呆,几乎不与人交流,连宋江和李辞屹都很少凑过去说话了。

他脸色依旧不好,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疲惫和阴郁,仿佛春日温暖的阳光,丝毫照不进他心底。

周舒喃偷偷放在他桌洞里的水果糖和独立包装的小饼干,他没有再动过,但也没有扔掉,就那样原封不动地放着,像一种无声的拒绝。

她也不敢再轻易发消息打扰他。

那种小心翼翼的、刚刚建立起来的微弱联系,似乎随着他这次莫名的消失和归来,又断掉了。

这种若即若离、退回原点的状态,让周舒喃心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闷闷的,透不过气来。

担忧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着她的心,越收越紧。

他到底怎么了?那一周他经历了什么?为什么回来后,好像把自己封闭得更紧了?

周五下午放学早,周言一和宋江他们约好了去打球,问周舒喃去不去看,周舒喃摇摇头,说自己想直接回家。

和黎梨在校门口分开后,周舒喃却没有走向公交站。

她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犹豫了很久,心里一个念头疯狂地滋长、盘旋——她想去看看。

去看看周随住的地方。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那个小区,那个他每天回去的“家”。

这个念头很大胆,甚至有些冒失。

她知道这样不对,像是在窥探别人的**。

但那股强烈的想要了解他到底处在怎样境地的冲动,战胜了理智和忐忑。她凭着上次模糊的记忆,朝着那个老旧小区的方向走去。

越往前走,街道越狭窄,两旁的建筑也越发显得斑驳陈旧。

空气中弥漫着老旧社区特有的、混合着饭菜香和淡淡潮湿气味的复杂气息。

周舒喃的心跳随着脚步加快,手心微微出汗。

她找到了那个熟悉的小区门口,生锈的铁门半开着。

她站在马路对面,不敢靠得太近,只是隔着一段距离,望着那栋灰扑扑的居民楼。楼道的窗户很多都破了,用木板或塑料布挡着。

阳台上晾晒着各式各样旧色的衣物。这里的一切,都和她家那个整洁明亮的小区截然不同,透着一种被时光遗忘的破败和沉重。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的、女人歇斯底里的哭骂声,猛地从其中一扇窗户里传了出来,打破了午后相对的宁静。

“滚!都给我滚!你们周家没一个好东西!周建明!你这个天杀的!你怎么不死在外面!”

紧接着,是东西被重重摔在地上、碎裂的刺耳声响。

乒乓作响,夹杂着女人越来越失控的尖叫和诅咒。

周舒喃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动静吓得浑身一僵,脸色瞬间白了。

她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心脏狂跳。这声音……是从几楼传出来的?她颤抖着目光,循着声音来源望去,似乎……就是周随进去的那个单元门洞的三楼?

是……他妈妈?

这就是他每天要面对的环境吗?

周围有零星的住户从窗户探出头来张望,又见怪不怪地缩了回去。

两个提着菜篮子的老太太从小区里走出来,摇着头,低声议论着。

“哎,三楼那个杨莉又开始了……真是造孽……”

“可不是嘛,三天两头闹,她那个儿子也是可怜……”

“听说精神不太正常了,可怜了孩子……”

“小声点,别让人听见……”

那些零碎的议论声,像针一样扎进周舒喃的耳朵里。

她站在初春微凉的空气里,却感觉浑身发冷,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他身上的阴郁、沉默、疲惫,和偶尔失控的戾气,都来源于此。这个充斥着尖叫、咒骂和破碎声的“家”。

她想象着周随每天回到这里,面对的是怎样的场景。

想象着他在这样的环境里,是如何长大的。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之前所有的不解和委屈,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汹涌的心疼和酸楚。

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发酸。

楼上的吵闹声持续了十几分钟,才渐渐变成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泣,最终归于死寂。

周围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过破旧窗户发出的呜咽声。

周舒喃还僵在原地,手脚冰凉。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离开吗?还是……上去看看?可是以什么身份?说什么?

就在她心乱如麻、不知所措的时候,那个单元的铁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推开了。

周随几乎是逃也似的拧开了门锁。

屋里令人窒息的哭喊和破碎声虽然停了,但那种绝望和疯狂的气息还弥漫在空气里,混合着酒味和灰尘的味道,让他胃里一阵翻涌。耳朵里的嗡鸣还没有完全散去,太阳穴突突地跳着。

他需要尼古丁,需要冷空气,需要立刻离开这个让人发疯的地方,哪怕只有几分钟。

他用力拉开门,低着头,只想快点冲出去,找个角落点根烟,透口气。

然而,当他抬起眼,视线撞上站在马路对面、那个穿着浅蓝色春季外套、脸色苍白、眼睛红红地望着他的身影时,他整个人像是被瞬间施了定身咒,僵在了门口。

周舒喃?

她怎么会在这里?!

周随的大脑有瞬间的空白。

震惊、狼狈、被窥破最不堪一面的难堪,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的恐慌,像潮水般瞬间淹没了他。

他下意识地想后退,想把门关上,把自己重新藏回那个肮脏丑陋的壳里。

他最不堪、最想掩藏的一面,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裸地暴露在了她的面前。

在她清澈的、带着震惊和……怜悯?的眼睛里。

他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想让她立刻消失,或者自己立刻消失。

周舒喃看着突然出现在门口的周随,也愣住了。

他穿着那件黑色的外套,身形瘦削,脸色比在学校时更苍白,嘴唇紧抿着,下颌线绷得很紧。

他看着她,眼神里是她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震惊,失措,还有一丝……近乎凶狠的防备和难堪。

仿佛一只被逼到绝境、竖起全身尖刺的幼兽。

两人隔着几米宽的小马路,无声地对峙着。

空气仿佛凝固了。

初春的风吹过,扬起周舒喃额前的碎发,也吹动了周随额前汗湿的黑发。

看着他眼中那抹受伤野兽般的狼狈和警惕,周舒喃的心疼得无以复加。

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喉咙发紧,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些在脑海里盘旋的问题——“你很累吧周随?”“在这样的家你一定很不开心吧?”“你会想哭吗?”“有想过离开吗?”——这些话像石头一样堵在胸口,沉重得让她无法开口。

她怕一开口,就会触及他鲜血淋漓的伤口,怕自己的同情和怜悯,会变成刺向他的又一把刀。

最终,她只是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指了指与小区相反的方向,声音很轻,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几乎被风吹散:“我……路过。你……要出去吗?”

周随死死地盯着她,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然后,猛地别开脸,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压抑的、沙哑的单音:

“……嗯。”

他迈开脚步,几乎是有些踉跄地走下台阶,没有再看她,径直朝着她指的那个方向走去。

脚步很快,带着一种想要逃离什么的仓皇。

周舒喃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赶紧小跑着跟了上去。

她不敢靠得太近,只是默默地、隔着两三步的距离,跟在他身后。

周随没有回头,也没有阻止她。他只是沉默地、快步地走着,背影僵硬,透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孤寂和压抑。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渐渐被暮色笼罩的旧街区。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周舒喃看着前方那个仿佛背负着整个世界的沉重背影,鼻子一酸,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她赶紧抬手擦掉,生怕被他发现。

走了大概十几分钟,穿过几条小巷,周随在一个僻静的小公园门口停了下来。公园很小,没什么人,只有几个锈蚀的健身器材和一张长长的石椅。

他走到石椅边,却没有坐下,只是背对着她,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抖出一支烟,低头点燃。

猩红的火光亮起,映着他冷硬苍白的侧脸和微微颤抖的手指。

他狠狠地吸了一口,吐出浓白的烟雾,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郁结都吐出去。

周舒喃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看着他抽烟的背影,心里难受得像要炸开。

她悄悄从书包里拿出一包纸巾,又摸出几颗今天刚买的、包装纸亮晶晶的水果糖,鼓起勇气,慢慢地走上前。

她将纸巾和糖果,轻轻地放在了他身旁冰凉的石椅上。动作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周随抽烟的动作顿住了。他没有回头,也没有看石椅上的东西,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夹着烟的手指,关节泛白。

空气中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他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

周舒喃站在他身后,看着他被夕阳勾勒出的显得异常单薄和脆弱的背影,终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极其轻声地,带着浓浓的鼻音,问出了那句盘旋在心底很久的话:

“周随……你……很累吧?”

声音很轻,像羽毛落地。

但周随夹着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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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抱有病的他
连载中家陈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