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风海的气候多变，也许昨日还是烈日高空，今天就能下起鹅毛大雪。
等阿尧再度醒来的时候，整个天风海都已覆上了厚厚的积雪。可她只觉暖洋洋的，尤其是被窝，更是香香的，松软软的，舒服极了，简直比自己在云筑的被窝还要舒服上一万倍。
不对，这不是云筑？阿尧猛地睁开眼，意外发现连羽神君竟守在她的塌边。
这是蓬莱，甚至，她还在连羽神君的殿中！
“醒了？”连羽端来一碗汤剂送至她的面前，“把这个药先喝了。我特意用甘露熬的，不苦。”
“神……神君……”阿尧想到被神君看到了自己伤痕累累的落魄样子，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接过药后问他，“你一直守在这里吗？”
“我很担心你，怕你再也醒不过来……”
连羽脸上忧愁满溢，他甚至怨恨自己，明明都已经守了她百年，为何成功在即还能犯下那么大的错误，心存侥幸将她一人置于危险之中。
他道：“我已向天帝请命，这段时间你就待在蓬莱，哪都不要去。”
阿尧点点头，咕咚咕咚将微甜的汤剂一饮而尽。也是这时他才注意到她手腕上空空如也，那根送给她的红绳不知何时不翼而飞。
“我给你的红绳呢？遇到危险为何不用？”
阿尧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腕，心有余悸叹息道：“没来得及用，被人烧了。”
“……”连羽暗自握紧双拳咬紧牙关，“你没事就好。之后，我一定会把他杀了。”
阿尧愣了一下：“神君，那个叫无拂的魔灵没死吗？你是怎么救的我？”
当时他分明晕死了过去，神通广大的神君竟然没将那个坏东西杀死，还让他给跑了？
连羽解释：“是其他引渡仙子在千嶂岭入口处发现了你，还将你救回了云筑。等我从云筑将你带回，再入千嶂岭时他早已不见了踪影。”
“哦，原来如此……”不过她何时爬到了千嶂岭入口？她记得失去意识前，自己分明还在林中。
哎，不管了。
她现在只剩无尽后怕：他没死，他不但没死，她似乎还复活了他。
那时她清楚看到琥玉之力贯通了他的全身经脉，复苏了他的妖丹。他本是凡人残识，却被她意外唤醒了封印的妖丹，成了真真正正的妖魔。若将他留在天风海中，势必会对整个天界造成巨大威胁。
可这始作俑者里她占了独一份，要是被人知道了，她会不会受到蓬莱责罚，被剔去仙骨挫骨扬灰啊？
她只是一个弱小可怜又无助、求生无门求死无能的小瑶鹊，她又怎么会知道自己能复苏一个大魔头哇！
“神君……”阿尧捏着被子一角，咬了咬唇，鼓起勇气问他，“有件事，我想问你。”
“怎么啦？”连羽宠溺看向她。
他方还在想，还好他们已经互相忘了彼此，还好这次是那人主动将阿尧送到了他身边，如今阿尧是恨他却爱自己的，这便是最好的结果了。
“你是不是，隐瞒了我很多事？”她说得怯生生的，生怕惹连羽不高兴，“阿尧这个名字是你给我取的，我引渡的残识也是循着你送我的往生簿，我对这个世间所有的认知都来自于你，可这好像有些奇怪。
神君，天风海以外的世界真是簿中所写那样吗？还有那个魔……以前是不是和我认识？”
连羽的盈盈笑意突然僵止。
他生怕阿尧瞧见他的失态，只能快速起身背过身去，连连否认：“怎么会？我遇见你的时候你才修炼成了仙，丢失了瑶鹊原身的记忆很正常。况且他是蛟，你是鹊，你们怎会认识！”
“……”阿尧心中咯噔，恐惧与失望席卷而来，“你怎知他是蛟？神君，你当真有事瞒着我！”
“不是的阿尧！”连羽回到榻边牵起她手着急解释，“他成了魔，是蓬莱的敌人，蓬莱自然能够知晓他的出身。”
“那张元宝呢？”阿尧对连羽的信任之墙一旦出现了裂缝，离轰然倒塌快要不远，“你也自然知晓他是穷死的，又为何在往生簿上那样写？”
她一把甩开连羽的手，从塌上跳下，快速穿好鞋起身，“神君，我要回天风海了，谢谢你长久以来对我的照拂。剩下的引渡我会自己完成，我要做真真正正的引渡人，名正言顺进入蓬莱。”
连羽从未有过此时此刻这般害怕，不对，他有过。
百年前，万灵岛上神映生将伤痕累累的逝霄护在身后而与他为敌之时，他也是这般害怕。他害怕她的眼里心里从此被另外一个男子占据，害怕这个他最爱的女孩再也不会属于他。
这一次，她竟在遇见了逝霄之后将他的心再一次狠狠推开。
若逝霄总能这样轻而易举地得到她，那他这百年来的努力又算什么？
他好不容易让阿尧将他视若珍宝，明明她现在那么喜欢他，明明父君已经应允了只要阿尧飞升成功，他就能迎娶她，明明这一切幸福唾手可得，要是再被那妖物给夺走怎么办！
更何况，跟着那个蛟妖，她是会死的……
被心魔占领高地，连羽再不愿放任阿尧回到那个男人身边。
就在阿尧快要跑出屋子的前一秒，连羽施法关上了所有门窗，任阿尧怎么推拉都无济于事。
“神君？！”阿尧拍打着门板，仍在花费力气尝试开门，“为什么不让我出去？”
“阿尧，你就乖乖待在这里不好吗？”连羽不愿再当那个什么都依阿尧的翩翩少年郎，他要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的手里，“等我收服那蛟妖，等你飞升，我会在蓬莱给你最完美的婚礼。”
“什么？……”阿尧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连羽神君这是在跟自己表白？
“神君，你是说，你要娶我？你真的……喜欢我吗？”
连羽的“是”才发了半个音，他们所在整座宫殿顷刻崩裂，大大小小的木板和家具碎屑飞溅得漫天都是，像在空中绽放开巨大的礼花。
“做梦。”身着黑红相间华服的男子停留在半空，浅浅一伸手，吓蒙圈了的阿尧像被魔力吸附一般径直朝他背身飞去，扎实落入他的身前，然后被他牢牢禁锢在怀中。
“仙奴阿尧。”无拂不耐烦皱了皱眉，“没有我的应允，怎么能偷偷躲在蓬莱这么久？”
“你这妖魔，怎还敢入蓬莱为非作歹！”连羽唤出凌霜杖怒极而起，飞至半空与他对峙。可阿尧还在他手中，他断不敢轻举妄动。这一下，他的怒意更甚。
“蓬莱？”他不屑笑笑，“我名无拂，自是要让天下苍生都向我臣服，又何惧这小小蓬莱。”
无拂掐着抬起阿尧下巴，与她呼吸交织，姿态虽是暧昧至极，言语间却是不容抗拒的威严：“阿尧，告诉他，你想跟我走。”
阿尧虽摇着头，嘴里却字字清晰：“连羽神君，我要回天风海。我要和无拂在一起，永远都不要和他分开。”
“阿尧！！”连羽崩溃大喊，“你怎能对她使用红莲咒术！”
无拂心满意足笑着，汇聚起灵力，朝失魂落魄又毫无防备的连羽掷上重击。
连羽应声落地，在地上一口一口吐着鲜血。
“记住了吗？”无拂居高临下藐视着战败的连羽，“不是你的，永远都不会是。”
连羽被激得燃起心火，他用力擦去嘴角鲜血，以杖为力，凝聚数枚碎羽密集迸射。碎羽之后，他催动灵力化作一团金色风暴，朝着无拂席卷而去。
无拂将阿尧禁于身侧，仅用单手轮出一团火盘，将那些羽毛悉数挡下，随后开出巨大结界，轻松挡住风暴，反向推去，将连羽的招数悉数还给了他。
连羽被自己所伤节节败退，无拂也轻落至地面，将阿尧扔到了一边。
红莲咒禁身，她饶是想逃都逃不了。
“蓬莱神君，未来的仙界太子，竟还打不过一个小妖魔？”无拂看着血色浸染白衣的连羽，言语间挑衅味十足，“你不是很爱她吗？有本事就从我手中抢。”
“你冲蓬莱而来，我和你打就是，放了她。”连羽仍在地上苦苦挣扎。
“放了她？可她似乎与我更有缘。”无拂瞥了一眼身侧白雪地上的小人，拆散神仙眷侣的恶趣味横生，“我早改了主意，将她留在身边终身为奴许是更好。这样，你也可尝尝我当初那生不如死的滋味。”
连羽为能安心照拂阿尧，早前特地遣散了所有仙兵，也命人无要事勿入他的清翎殿，这会反倒助长了无拂在此肆意妄为。
可他不忍输给无拂，更应该是，不忍输给逝霄，只能拼尽全力起身同他喊道：“不会生不如死，因为我这就会送你去死！”
“那你就试试。”
无拂凝神发力，似成了这天地万物的主宰，只是一抬手，满地的积雪便循着风呼啸而起，在空中凝结成一把锋利的冰剑，剑心直直指向连羽的心脏。
而后浅浅挥手运力，冰剑乘风疾飞：“我倒要看看，你如何与我斗。”
“住手住手！不要啊！不要杀神君！”
在剑即将刺中连羽的刹那，阿尧不知何时爬来扯住了无拂的衣角。
她被冻得脸颊通红，双目含泪，宛如雪地中受惊的小白兔，无助又可怜的模样惹得无拂一阵心痛。
竟又是该死的琥玉的力量。
他被迫停下手中动作，那把冰剑也随即在风中消散开去。
趁着无拂愣神的功夫，连羽毫不心软，用灵力掷出凌霜杖，杖御风而来，临近无拂身前绽开一朵金花，金色花蕊从花中交错飞出，如丝线将其缠绕禁锢。
无拂被困于神力中无法动弹，连羽更是乘胜追击。他念诀打开封魔阵法，只要封印住无拂魔力，他就能让他吃下噬心丹，跳下镜渊入云罗，再无重生之日。
可这也只是想想。
无拂释放的魔气腾空而起，归墟入口似乎再难压制。
他笑看连羽：“你是拯救天下苍生的神君，我是毁天灭地的妖魔，如今云罗之门已开，你是要继续为了心上人与我缠斗，还是去救赎你的三界子民？”
连羽紧握双拳，快把自己的骨头都给捏碎。
他内心挣扎无比，阿尧危在旦夕，可归墟也不能不管。若为了一个无拂而放出云罗中更多的妖魔，他何以担起这神君的名号；而阿尧呢，阿尧还在他手上，好在他似乎并不会伤她性命。
连羽咬牙切齿收回凌霜杖，忍着巨大的不甘释放了无拂：“阿尧，等我，我一定想办法回来救你。”
见他带伤化鹤东去，无拂算是松了口气。
他准备先带小仙奴离开蓬莱，待将她好好驯服，卷土重来便是指日可待。
可没想到归墟处释放的未知力量引得三界异常震荡，仙台摇晃的轰鸣声不止，阿尧躲过他的搀扶，竟笔直朝天门外跑去。
她作为引渡人，自是知晓三界边界何处。如今归墟开启，三界异常交融，她想，只要离开仙界，她就能彻底摆脱无拂掌控，到时候，再让神君来救她也不迟。
清翎殿仙台之下云雾茫茫，再往下是深不见底的悬崖。阿尧想也没多想，一个箭步就往崖下跳。
得意的欣喜不过半晌，耳边呼啸的风中竟夹杂一声焦急又惊慌的呼喊：
“阿生！——”
四方以无拂，偏偏有所服。那个随她落下的黑色身影当真是不久前与他们张牙舞爪的恶魔吗？他看起来明明……
脆弱又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