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结界落至凡间,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摔个狗吃屎,相反,阿尧感到身下绵绵软软的,甚至比连羽神君的被窝还要舒服。
莫非是掉到凡间的大软床上了?
可四周鸡鸭争鸣,烂菜遍地,如何也不像是个适合睡觉的地方。她怔怔回头望去,正好对视上一张苍白中透着黑光的脸。
原来不是幻觉!——“你怎么跟着我跳下来了?!”
阿尧踩着他站起连滚带爬跑到鸡棚外,正想落荒而跑,该死的红莲咒又禁住了她。
“扶我起来。”被踩了一脚的无拂面露不悦,黑色衣衫上留下的全是禽类脚印。其中最大的那只,就是眼前这个小鹊仙留下的。
阿尧心不甘情不愿地顺从红莲指引重新爬入鸡棚拉起他,骂骂咧咧声不止:“自己没长手长脚吗,就这样,还妄想与整个仙界为敌。”
“你错了。”他翻身来到棚外,看着久违的车水马龙,露出骇人一笑,“不是仙界,还有凡间。”
凡间!
阿尧看向街巷与店铺中来来往往的凡人,他们或在采买蔬食,或添置饰物,或量体裁衣,生活宁静而惬意,根本无人意识到接近此处的危险。
而她不久前还在因无拂的妖丹被她复苏而担心飞升无望,这会更是意外将他带来了凡间,若是惹凡间百姓遭遇妖魔杀害,这下别说是飞升了,连她的小命都要不保。
“大家快跑啊!有——”阿尧一个飞冲跑到主街上大喊大叫,还没说完话已被人捂着嘴拉了回来:“你有病?”
“你想毁灭三界,你才有病!”阿尧挣扎离开,张开弱小的身躯挡在他的面前,“在仙界有仙君们能治你,可来了凡间,就只能由我保护这些凡人。你休想伤害他们任何人!”
无拂吭哧一笑:“你连引渡都不会,这会倒是说上保护凡人的大话了。”
阿尧坚定无疑:“反正我横竖都是要一死,我会尽自己全力的。”
无拂看着眼前自己无法伤害的一人,眉头拧作一团。
他刚还没时间思考自己为何会失去理智跟着这没用的鸟仙从仙台上跳下,如今想来,应也全是自己颈间的这颗琥玉在作怪。
算起来,自遇到她到现在,他竟已失控好几次了。
妖丹被唤醒时,他被一些莫名其妙的记忆片段攻击得头痛欲裂,好不容易从痛念中清醒过来欲找她算账,却在看到倒在林中伤痕累累的小人时心痛到难以呼吸。
这颗妖丹是她唤醒的,所以,它便要这样认她为主?
若是如此,还不如不要这颗心脏,继续做个没有心的孤魂野鬼,不受任何人牵绊,有何不好?
他还陷在回忆中没有说话,一只小小的藤球突然滚落至他的脚边。
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小男孩兴冲冲地跑过来捡球,球还没入手,无拂已经先他一步捡起小球,握在手中看着发呆。
“大哥哥……”男孩满目天真地抬头看向无拂,“可以把球还给我吗?这是我娘亲给我做的,你要是想要的话,也找你娘亲给你做一个嘛。”
“娘?我没有娘。”无拂把球还到他的手中,却凭法力牵制着球迟迟不肯松手,“不过我娘也曾给我做过一只一样的球。”
见无拂不愿还球,男孩急得哭了起来,这一哭,反倒惹怒了他。
“就这点事,有什么好哭的?”
他一下把手中物体风化为粉尘,用魔爪将男孩的脖颈牢牢缠绕,掐着他从地面提溜而起悬于眼前平视。
方才还在放声大哭的孩童呃呃啊啊再难发出声,吓得阿尧连忙拍打着他的手臂制止:“你怎么连个小孩都不放过?你们魔果真没有心,赶快放开他!”
阿尧想尽毕生所学,掷出一个接一个的技能打到无拂身上,可她微弱的仙力在他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挠痒痒挠得烦了,他干脆用红莲咒将她禁锢在了原地。
“你娘亲给你做球,却没教过你哭是示弱的表现?”无拂陷入自己的执念中对着小男孩自言自语,“人怎么可以示弱呢?只要你认输,所有人都能欺负你……我没有哭也没有认输,他们伤我害我,我一定会悉数奉还。”
男孩回答不了一句已经快要断气,巷子里的人也似乎察觉到了异样纷纷好奇却又远离。
阿尧刚要唤出灵杵与他拼命,却听闻不远处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昼儿!快放开昼儿!我要跟你拼了!”
身着粗布衣的妇人迎面扑来,无拂还在愣神,她已凭弱小的身躯狠狠扑倒了比她高了一个头还多的无拂,将他压制在地上掐着脖子涕泗横流:“你伤我儿,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无拂仅用单手就止住了她的进击,可他仍不敢相信地睁大眼睛看着上方崩溃的女子,半天挤出一句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问候:“娘?”
“谁是你娘?!你这个妖怪!我今天一定要杀了你!”妇人连哭带喊地挣扎,见徒手无法应对,竟突然从身后的腰间抽出一把剪刀,朝着无拂胸前的位置狠狠刺去,“去死吧,你这个怪物!”
无拂因曾经阿娘的一句“不要哭”而忍了百年未落的泪,在此刻终于决堤。
胸口的鲜血在痛苦中溢出,他透过泪珠看着眼前熟悉的人变得模糊,想起当年大雨中那场痛彻心扉的别离,如同此时此刻,在绝望中等待血与水互相交融。
等伤口痛到麻木,自然也就感觉不到痛了。
阿尧脱离禁锢刚帮男孩渡回气,扭头便瞧见无拂的胸口已被妇人用剪刀戳得血肉模糊。
她自然是不想救他的,只要他死了,他们之间红莲咒的缔约就能解开,她还能安安心心在人间等待连羽神君的营救。
长远来说,他死了,那对整个三界都是天大的好事。
所以当然是不救!
她收拾收拾准备离开,却被男孩拉住了衣角:“姐姐,你快救救大哥哥……我娘杀人是要偿命的,我不要大哥哥死,我也不要我娘死……”
“可他刚刚差点杀了你,你不讨厌他吗?”阿尧对凡人感到奇怪,“他可不是什么好人。”
小男孩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没有娘,是我说的话让他难过了,我不怪他。”
他跑到妇人身边跪下:“娘亲,我没事,你别伤他,大哥哥也是个可怜人。”
可妇人心中怨念满溢,早已听不进旁人劝说。
见男孩坚持,阿尧无奈,只能唤出净心铃以灵杵击之。
震碎心魔的铃声阵阵漾起,妇人的情绪终于逐渐归于平静。她扭头看向身边的男孩,满脸泪水却又欣喜地跪着过去将他抱入怀中:“是娘没有照看好你,以后娘不会再让你陷入危险了!”
母子二人相互扶持着离去,无拂还平躺在地上止不住泪。
对魔来说,人间这点利器小伤根本算不了什么,可他的心是实实在在地疼痛着。
这世间最爱他,也是他最爱的阿娘,如今已视他同陌路,甚至她能为了另外的孩子与他拼上全部性命。可他又何尝没体会过这份被爱的滋味?
“她是你娘?”阿尧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蹲到无拂身边同他说,“我在天风海见过她。她以前,是不是叫唐……”
“唐婵。”
无拂不带犹豫脱口而出:“她最喜欢夏日的雨季,最喜欢喝青梅子酒,最喜欢在衣襟处绣一朵莲花,还喜欢做大大小小的香袋送给街坊邻里。
只是那些人,在周家落难之时都选择了落井下石。她怎么到现在都没变,还是会为了自己的孩子不顾一切,一点都不知道多想想自己。”
“孩子本就源自她身体的一部分,救他怎就不算救己呢。”
阿尧在天风海见到唐婵时,与她现在的年龄差不多样貌。
那几年,她总是在千嶂岭的入口附近坐着,或站着。阿尧每次经过总问她:“还没等到吗?都等了快五十年了,应是等不到了吧?不如就入了轮回吧。”
唐婵掰着手指算给她看:“我离开霁儿时他才十岁,若他能平平安安长大,怎么也得活个七八十岁,只要我先于他二十年入轮回,来世我还能重新做他的娘,弥补没有陪他好好长大的遗憾。”
阿尧知道,唐婵的未了心愿,便是走得太早,早到她还没见到自己的儿子成人、成家、立业,她就只剩一缕残识留存世间。
可她等了半百,终没有料到她的儿子早就在弱冠那年就死了,死得凄惨又不堪,同她一样,成了凋零于世无人在意的残花。
后来,她应是跟着其他仙子入了轮回,因为这以后,阿尧再也没有见过她。
“她是爱你的。”她只能告诉他这些。
夕阳西下,残阳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阿尧望着妇人牵着男孩离去的背影,想到自己无名无姓无父无母甚至没有过去,觉得明明更可怜的应是从未有过父爱母爱的自己。
“你认识她?”无拂捂着胸口踉跄爬起,站在阿尧身后喊她,“她还和你说过什么?”
“你娘说你十恶不赦,死有余辜。”
“我娘不会说这种话。”
“她已经不是你娘了。”
阿尧虽为引渡人,但她也是第一次亲眼目睹这份世间最遥远的距离。
她曾经挺羡慕人类,无论他们生前做过什么,取得多大的功勋或是受了多大的委屈,赚了多少钱还是少吃多少饭,但只要入了镜渊就能忘记一切告别过去重新开始。
可只要还有一个人记得他们存在过的证据,这份轮回便是残忍的。
她看着天风海里的残识来来去去,他们总是愁眉苦脸地进来,又满怀期待地离开。她自以为帮他们了却心愿后,可以放下一切的是他们,没想到最该放下的,却是未亡人。
身后似乎没有了动静,阿尧怕无拂受了刺激又做出什么伤天害地的举动,赶紧转回身去找补:“不是,我意思是你有没有想过你是妖可能你的父母另有其人?……人呢?!”
阿尧张望了一圈,根本找不见无拂的身影。
这人怎么刚刚不想让她跑,这会自己却跑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阿尧心想,总算不用再绞尽脑汁思考怎么从他身边逃离,她的小命可算是保住了!
好了没半口气的功夫,一个麻袋从天而降,阿尧被罩进黑暗的未知,在一个手刀后昏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