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列仙位,云罗纳厉鬼。
缘起天风海,往事化尘埃。
民间广为流传的这句话周霁听信了二十年,他当真以为蓬莱仙人会拯救苍生,欺负他的人终将堕入云罗。
直到那个他永远不会忘记的夏日。
被交换的命格,被强行安放的罪名,他似生而有罪,即使生命已走到尽头,还要被迫亲眼见着身上血肉被素昧平生的百姓一片片割离。
恍惚间,他看到那位仙人站在高阁之上冷眼旁观,他终于幡然醒悟,真正的恶魔,明明就在云罗以外的任何地方。
而他们,都该死。
……
阿尧被吞噬心神的低语包围,忍不住闭起眼睛捂上耳朵,感受周身毁天灭地的飓风。
不知过了多久,狂风竟渐渐平息。黑暗中,一双温暖大手覆上她手背,将她的双耳从隔离中解救出来,而后她听闻一声关切询问:“阿尧,你怎么了?”
睁开双眼,只见身着红色喜服的连羽神君正满脸担忧地看着她,围绕在他们四周的,是各居其位的众仙和天兵天将,而在殿堂尽头,正高高在上坐着天帝与神母娘娘。
阿尧收回目光看向自己,不知何时,她竟也换上了红色的喜服,与神君身上华服的绣纹正好构成鸾凤和鸣。
她真要嫁给连羽神君了?可她记得自己不久前分明还在千嶂岭中。
“神君,我,飞升蓬莱仙位了?”
阿尧怀疑自己是不是真如神君说的那样在修炼成仙时伤坏了身子,忘了自己的过去也就算了,怎么就连要嫁给神君这么重要的事,中间的过程也能失忆?
“你不记得了吗?你已完成了万次引渡,飞升上仙入了蓬莱的仙册了。”连羽牵起她的手紧紧握住,“我们都要成婚了,你不会连这也忘了吧?怎么还叫我神君?”
阿尧快要溺死在连羽给的温柔乡,神魂颠倒中,只顾着用力回握连羽双手,开心到忘乎所以:“没忘没忘,能嫁给神——夫君,我便是三界中最幸福的女子!”
连羽盈盈笑对,继而牵着阿尧一步步往殿中走去。
可越往里走,阿尧越觉得不对劲。
除了身侧的神君,凌霄殿中所有人尽管面露微笑,却都笑得虚假而僵硬,仿佛失了灵魂的躯壳;再看座中天帝与神母娘娘,他们同样静止不动,没有任何活物气息。
他们都不是真的!
阿尧快速从连羽手中挣脱,与他分离开三步距离,警惕道:“你不是连羽神君。”
“阿尧,你怎又忘了,方才不还唤我夫君吗?”他脸上笑意不减,目光却凛冽了半分。
“不,不是我忘了!你到底是谁?!”
随着阿尧一声质问,那人假面逐渐褪去,转而显露出一张比身为神君的连羽更加超凡脱俗的绝美面庞。
他本就瘦得纤细,棱角分明的脸又是几近病态的惨白,像极一具刚死不久的美人尸。这会狭长的双眼微微上挑,望向阿尧的眸中满是戏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我是谁?”
阿尧如梦初醒,这竟是方才那神秘人为她织的弥生幻境!
梦醒境灭,周遭一切如纸燃烧般渐渐散作飞絮。重新立于千嶂岭中,对方丝毫没有给她反应的机会,抬手一记猛烈的魔气袭来,她被刹那击飞至十步开外,摔在地上痛得起不来。
他看在眼里,笑得肆意:“弥生幻境展现阵主心中最深处的画面,你做梦都想嫁给他,却不知他为将你困在他的虚构世界里一次又一次欺骗你。小仙子,世间哪有如此美好,就连仙界都已从里到外烂透了。”
“魔气?”阿尧忍痛皱眉,“你说神君骗我,原是天风海中真有魔——你到底是谁?”
“是伐是肆,是绝是忽,四方以无拂。无拂二字与我倒甚是相配。你若真想知道自己死于谁手,便叫我作无拂吧。”
“我管你有福没福,既做了魔,你就得乖乖去云罗待着,为何要留在仙界为非作歹祸害世人!”
“我祸害世人?”无拂觉得好笑,“你既是引渡人,可知你这百年引渡的都是什么?又可知人们真正遭遇的疾苦是什么?”
他走近阿尧,蹲至她身侧:“张元宝是穷死的,他哪来的万贯家财?你看到张元宝的穷苦穿着什么都不怀疑,竟听信那小神君的鬼话,只想着赶紧将他赶入轮回草草了事。”
“我没有……”阿尧受他魔气所迫如惊弓之鸟,瘫坐在地上节节败退,“若他不想入轮回,我还能逼他不成……”
他根本不听虚无解释,以一道力禁住了她的逃离:“身为引渡人本该普度众生,如今引渡却成了你飞升仙位的捷径。他将你豢养得如此娇贵,可惜你手无缚鸡之力,早就该命绝了。”
说完,无拂将灵力汇于指尖,原本苍白纤细的手蓦地演化成尖锐骇人的青黑色利爪,直朝阿尧心脏刺去。
不想死的阿尧借灵杵之力开出防御结界死死抵住进攻,可她一介下仙,哪抵得住魔的灵力?
结界很快在对方爪下变得支离破碎。无拂势在必得趁势而入,谁知在指尖触及阿尧的刹那,他脖间的琥玉吊坠骤然闪起光亮,颤动出巨大的光波,将他推开了数步之远,反使他径直摔倒在地。
这下,阿尧见他占了下风,为求生路已无暇顾及琥玉为何救她,赶紧念诀施以七枚定魂针,牢牢钉住对方的头身和四肢。接着,她便沉下心迅速结印开启红莲咒术。
身中红莲咒术将对施咒者唯命是从无法抗拒。阿尧心想,待她施咒结束,她就该成为天风海中灭了魔的大功臣,离飞升可是又进了一大步。
谁知阿尧的术语被无拂悉数听在耳里:“红莲咒术?仙界竟使用此等禁术,莫不是强行逼迫凡人任由你们摆布?”
他忽挣脱定魂针而起,将七枚针置于手中把玩,又凭念力将她掐着吊至半空:“这些东西,对付活人有用,对我,好像没什么用。”
阿尧的脖子被掐得生疼,拼命挣扎还让自己更透不过气,如此,她只得冷静细想,毕竟若今日死在这里,她便要魂飞魄散无缘飞升,那她的连羽神君——对了!连羽神君!
她赶紧抬手施法,欲催动腕上红绳求助连羽前来营救,谁知无拂抢先一步摄来红绳,好生一番观察,然后毫不留情面将它捏为了灰烬。
“你——呃——”阿尧咿咿呀呀说不出话,这次算是彻底心死了。
“若他与你心意相通,便是没有这条红绳也该来救你了。可惜,他这会应是在天帝面前脱不开身了吧。”
说完,他将掌心的七枚定魂针掷出,反钉于阿尧身上。
这还是她第一次切切实实体会到被定魂针压实经脉是什么感觉,即便只是细微一动,经脉的撕扯疼痛也会沿着四通八达的脉络涌向身体各个角落,实为牵一发引全身。她已是动弹不得,却没想到更恐怖的还在后头等着她。
无拂不慌不忙开启结印,念起了刚学到的咒语。
“别!不要!!!”阿尧心中了然他正在做什么,但因无力反抗,只能大声叫唤着,“我从未施加红莲咒术于残识身上,也从未迫害过任何无辜生灵!修习此术只为防身,易结不易解,你千万不要乱用啊!”
易结不易解?那可太好了。
施法结束,阿尧额心红似滴血,最后演化为一朵盛开的莲花,一闪一闪泛着红光。
而后七钉收回,阿尧应声落地,在地上吐出一大口鲜血。
“仙奴阿尧,从今往后,你只能听命于我。”狂妄的恶魔走过来蹲到阿尧身侧,像看捕获的猎物一样看着她。
“你还不如直接杀了我!”
阿尧知道,红莲印记一旦结下,除非他死,除非她跳入轮回镜渊,不然这印记永远都消不了。如此,她便永远会是他的奴。
“我倒是想要你死。”无拂不悦抚了抚颈间琥玉,想不明白为何自己杀不了她,只能与她放狠话,“不过你放心,你早晚都会和他们一起死。”
琥玉?!阿尧见他提醒才想起,方才他欲伤她时,这颗琥玉莫名护住了她。
或许这会是她逃脱的唯一办法?
她使劲全身力气,以最快速度抬手触及玉坠。只一瞬间,那玉便迸发出猛烈的光芒,照亮黑色的经脉向下流淌,直至奔向无拂心脏。
可身死之人怎么会有心脏?
他是蛰伏天风海中修炼百年才成魔的一片残识,随着经脉全线贯通,此时却有一朵含苞的金莲正逐渐苏醒迎来绽放,在心脏的位置,分明重新存在铿锵有力的心跳。
“你……”错愕神情不过半晌,无拂脑中如遭闪电重击的疼痛接踵而至。而后,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开启了疯狂掠夺——
“你这个小蛟,什么时候可以长大成龙呀,哎,要不就叫你逝霄吧。希望你终有一日,可以无拘无束地遨游在九霄云上。”
……
“阿生,我愿在三生石前起誓,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我只愿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
“好啊,待你飞升成龙,我便与你做结发夫妻,在万灵岛永永远远逍遥快活。”
……
“罪仙映生,你本掌管万灵,却敢私养蛟妖与妖相恋!罚你百道天雷,剥夺神印贬为下仙,去天风海引渡万灵赎罪!”
“敢问天帝,妖就不是万灵其一吗?!我又何罪之有?!”
“阿生,你别再说了!求求你们放过阿生吧,她是无辜的,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出现在蓬莱,你们带走我,我自愿去云罗受罚!”
……
“连羽,你若执意要带走逝霄,有本事就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
……
“司命星君,你既是我母亲老友,能不能帮我最后一忙。让阿生忘了我,忘了这一切。她本就不该遇到我,如今变成这样都是我害了她。
只要她忘了我,等她重回上神之位,她依然可以在万灵岛一辈子逍遥快活。至于蛟妖逝霄,就让他永远留在云罗炼狱吧……”
……
记忆片段模糊又纷乱,像一根根定魂针扎在他的大脑神经之上。眩晕间,他见眼前阿尧那张焦虑又害怕的脸似乎与碎片中名为映生的人重叠在一起,他忍不住想看清,可他愈发疼痛难忍,没过一会,竟是直直倒下不省人事。
阿尧自然不知道对方怎么了,她只知道,她得救了,真是那颗琥玉救了她。
趁无拂昏迷不省人事,她欲用灵杵攻心让其彻底消亡,谁知红莲咒术在身,她根本杀不了他。
这可如何是好?还是得去蓬莱找连羽神君帮忙!
她拖着残败的身体一步步朝千嶂岭外挪去。可偌大的天风海,即便是御风日行千里都要好久才能到蓬莱,仅靠爬,怕是要爬到天荒地老。
精力随时间流逝而消逝,不过一会,她也终体力不支,倒在地上昏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