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在这世上，不可能毫无痕迹，被找到是迟早的事情，他没有自信到会一直安然无恙的待在这闹市里，不被人发现。
只是被谁找到，他无法预测。
不是没有想过，兴许公主会第一个找到他。
他远远的看过公主府的大门，但他始终没有走进那扇门。
如今，他远着她些，才是最好。
“陆乐师，你今晚可早些休息，争取明儿一曲惊动四方，让贵客尽兴才是。”李班主激动的很，他就知道这上京城里头，豪门贵胄数之不胜，只要他们能够得到其中一位贵人的青睐，何愁不能在这上京城里头立足，赚个盆满钵满呢？
这不，他们才来上京城多久，名声就已经打了出去，陆乐师也被贵人看中，明日府上有宴，请了他们戏班子去表演，特意点了陆乐师弹琴。
“我明白，班主也早些歇息。”无言关上了房门，走到他的床前，将床底下藏着的那些手抄的卷宗全都取出来，这些卷宗他已经悉数看过，记在了脑子里，他已经不必再看，今夜将这些都给一把火烧了，免得日后被人翻出来。
门发出一声轻响，那道前些日子对他说好久不见的声音又出现在了他面前。
来了。
上回这人莫名出现在他的房门外，与他说什么好久不见，他没答应对方当时的请求，他知道对方不会死心，必定是会再来找他。
无言想要将那些纸再藏起来，对方却语气轻慢，“不必藏了，我早就知道柳嵩替你抄了当年巫蛊案的卷宗带来给你。”
他起身看向来人，神色却不慌乱，只是淡淡的问，“阁下今夜来，又为何事？”
对方从阴影中走出来，在昏黄的灯光下，露出了一张阴郁的年轻面容，对方其实与他年纪相差无几。
对方笑了笑，他似是笑得温和，却总有一种化不开的晦暗，他走到窗前的小几坐下，“谢公子不记得我，却记得要查巫蛊案，谢公子当真是傲慢呢，将我当作三岁小儿吗？”
无言放下了手上的纸，走过去替他倒了一杯茶，“我只有这一壶凉茶，你若不嫌弃，可以尝尝。”倒了茶之后，无言在他对面坐下。
对方没喝茶，只是问他，“我上次问你的事，你考虑的如何了？”
无言喝着杯中的凉茶，他俩上的红肿还未消散，看着颇是有几分面目可憎，“抱歉，我不记得从前许多事，连阁下是谁，我都不知，你想要问我的事情，我当真一无所知。”
“是吗？”对方轻笑着，手里的折扇轻轻敲着桌面，“若我说，你想要调查清楚你祖父畏罪自杀的真相，与我同你说的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你还会如此吗？”
无言不为所动，他只是一口一口喝着杯中的茶水，淡然道：“即便我记不起来我与长乐公主的过往，但这上京人人都知道，我与长乐公主关系并不好，你想要让我帮你拿她手中的虎符，你真的找错了人，恕我帮不了你的忙，你另找他人吧。”
他与长乐公主关系不好的事情，满上京城都知道，连那街头巷尾的小贩都知，当年先帝有意将自己最疼爱的女儿嫁给谢相的孙子。
可不等谢家说出谢云归早有婚约。
长乐公主却是当着百官的面，当着她父皇的面前立誓，“我便是此生不嫁，都不会嫁给他！”她是很透了他，又怎么会愿意嫁他。
即便后来谢相说出他的孙儿早有一门娘胎里头就定下来的婚事，实在是无缘与先帝结为亲家，这件事实在是像为了长乐公主找补她那句终身不嫁，好让公主不丢了脸面。
男子丝毫没动怒，他那把折扇，扇坠是一枚极好的青玉，又透又亮，月光下熠熠生辉。
“我可从来不觉得你们关系不好，相反，你们从前关系可比旁人看到的更好，不是吗？”男子会这样说，他定是有依据的。
“阁下又何必为难我？如今谢某还是戴罪之身，都不敢以真面目示人，阁下让我去找长乐公主要虎符，难道不是天荒夜谈？”
“我若是你，我绝不会再回上京，你回上京就是羊入虎口，你不与我合作，你猜会不会被旁人知晓，你还能如此闲适坐在这里喝茶？”男子又问。
“阁下大可以向朝廷揭发我在此之事，反正我查不到当年巫蛊案真相，无法为谢家洗涮罪名，我活着和死没什么区别。”无言半点儿不惧，平静的回着他。
男子这是终于动怒，“你是在威胁我？”他其实模样生的清俊，给无言一种熟悉的感觉，从前见过，或者是他有从莫些人身上看见过相同的特质。
“阁下说笑了，我如今这般，连活着都只能躲躲藏藏不是吗？”无言还是那副毫无畏惧的样子，他轻叹着，“我帮不了你。”
“阁下还请回吧。”
男子盯着他看了半晌，“你以为你想要切断和裴雁回之间所有的联系，你就能不牵连上她吗？”
男子笑了笑，“你护着她，你祖父，你谢家满门可都是因为裴家才会冤死而死，你护着的，是杀你满门的仇人之女。”
“你要为你谢家报仇，你就势必要杀了她，你明白吗？”
“我说了，我与公主并无关系，我当真帮不了你。”无言不为所动。
“我会让你知道，你护着她的样子，有多可笑，谢公子，还是好好想想你能不能对得起你死去的祖父。”男子走了之后，无言方才松开了紧握着的手，他没有留指甲的习惯，又要弹琴，指甲皆修剪的贴着肉，手掌心却留下了深刻的痕迹。
仇人之女……
他突然吐了一口血。
*
李班主欢喜的跟什么似的，一大早天都没亮，就起了床，让伙计们，伶人们赶紧准备，莫耽误了贵人晚上的盛宴。他敲了敲无言的房门，“陆乐师，你醒了吗？”
过了好一会儿，房门才打开，无言戴着风帽站在了他面前，只是低声咳嗽着，“我这就去准备。”
“先不急，你先去用些早饭，我瞧你在咳嗽，可是又染了风寒，今个儿可莫耽误贵客的宴呢。”
无言松开了手，“班主不必担心，我待会儿喝些热茶就无事了。”
"不会耽误今天的事。”
“那便好，快去吧，早饭都还热着呢。”李班主叮嘱他，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难免叹气，可惜了，陆乐师就是身体不好，脸上的伤也不消，不然今晚若能以真面目示人，想必是真的能得满堂彩，没准儿贵人一高兴就奉他为座上宾，下半辈子也就不愁，不必再跑江湖卖艺。
李班主叹了回气，无言却是用过了早饭，擦了琴后弹了几下，琴声却喑哑着，他与戏班子的伙计说了声，“我去找人瞧瞧琴，约莫半个时辰就能回来。”
“那可要我同您一起去？”伙计问他。
“琴坊又不远，我去去就回，你忙你的便是。”
“那您早去早回，今个儿可耽误不得。”
“好。”交待明白了，无言背上了琴，出了戏班子落脚的小院子，一路往御和坊西边走去，此处是闹市，到处都是人来人往，再是天子脚下，却仍有乞儿行乞。
他蹲下身摸出了几个铜板，还有一包白面馍馍，放进小乞儿的碗中，低声道：“你再帮我一个忙，今日找到上回那人，告诉他，日后不必再来寻我，让他保重自己。”
“多谢你了。”
小乞儿吃着碗里的馍馍，点了头。
无言起身，继续朝着琴坊走去。
他想起来的事情不多，关于听雨，却是想起了它的来历。
琴坊还没开门，他轻叩着房门，半晌才有人来开门，“你找谁？”
“我的琴坏了，想要请贵坊帮忙修一修，此琴是我心爱之物，我想早些修好它，这才上门叨扰，还请帮个忙。”无言不无歉意。
“那你等着，我去问问我们老板。”伙计掩了门，进去，不多时又出来把门打开，“您请进，老板待会儿便下来。”
无言将琴轻放在了琴台之上，轻抚着琴身上所刻图案，之前为了修好它，他自己翻了书，又买了些材料，还将那滴落在青竹之上的血用新绘的一只红嘴雀覆盖，倒没了那竹林听雨声的萧瑟之声了。
看了那么多张琴，再没有一张琴会比听雨更让他喜欢，无关其他。
这张琴是自己一点一点打造，又怎会不喜欢呢？
不远处有踩着楼梯的脚步声传来，无言看去，琴坊的老板从楼上下来，看他，笑道：“陆乐师？”
“久仰久仰。”
“您客气了。”无言还礼，“您帮我看看我的琴。”
“这琴码怎么裂了一块？”老板仔细检查了一回。
“我不小心磕碰了一下，您看看现在是否可以修好呢？”无言又问。
“我今日有急用。”
“这恐怕不行，您这琴码用的材料有些特殊，我这里一时还找不到，可能需要几日呢。”
“您急用的话，不如挑一把新琴，暂且先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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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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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座上宾（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