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隼回来的时候，脸色很是难看，尤其望向裴南蘅的眼神，甚至带着一丝恼恨。
直到宴席结束，徐千疏也未回来。
离席之时，不明所以的宋清桂瞥见身侧无端湿透的软榻垫子，奇怪喃喃道：“这是怎么突然变湿了？”
那夜逛灯会过后，第二天清晨，南诏国王又派太监过来给裴南蘅送了些点心，并嘱咐说她之前受了惊吓，身体还未养好，就不必再陪着西秦九皇子四处游玩了。
裴南蘅记得，也是那天傍晚。
落日熔金，百鸟归林。
她那位九妹妹裴逢湘突然带人闯入她居住的芳泽殿。
蒙逢湘先是莫名其妙大骂了她一顿，言语之恶毒，远不如楚家人和齐嬷嬷，所以裴南蘅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蒙逢湘似乎是被气疯了，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但断断续续地，裴南蘅也从她的话里听出了她来此的缘由。
孙隼中午正式同南诏国王求娶了南诏皇室的九公主，也就是蒙逢湘，原先南诏皇室上下都以为孙隼要求娶的人是裴南蘅，结果突然换了人，原本在看热闹的裴逢湘接受不了这个噩耗，她又不敢去西秦使团那边发疯，只能过来芳泽殿拿裴南蘅泄愤。
那天傍晚的夕阳红的像颗熟透的荔枝。
面对蒙逢湘的咒骂，裴南蘅并未生气，依旧是那幅温柔淡然的模样，只是身子单薄地站在廊下，扯唇冲她笑了笑。
“九妹妹说这么些话，不累吗？”
蒙逢湘听到这话，怒火又上来，扬手就要扇裴南蘅巴掌，但找过来的的侍卫拦住，将她拉了出去。
天边的火烧云热烈澎湃，仿佛为裴南蘅披上了金色的霞光，婢女紫烟过来的时候，瞧见裴南蘅正站在花盆边盯着手心里的鲜黄色茉莉花瓣喃喃低语。
“三次，事不过三……”
紫烟好奇：“您说什么？”
裴南蘅笑着轻声问：“如果有人救了你三次？你该当如何？”
紫烟：“若此人是女子，自当准备厚礼相赠，若此人是男子，其相貌平平无奇，也当准备厚礼相赠，若是此人相貌出众人品贵重，那就，以身相许。”
裴南蘅拈起手心一片茉莉花瓣，“若他眼高嘴毒，又当如何？”
紫烟：“金无足赤，人无完人。”
五日后，南诏和蔡陈的北边战场再次传来捷报，最振奋人心的是蔡陈国的主将，那位天纵英才的少年将军章靖川身陨战场。
而西秦九皇子孙隼突然提前了归国计划。
时间紧张，九公主蒙逢湘的送亲仪式不得不在极其匆忙又简略的准备中草草了事。
大约是因为南诏打了胜仗，南诏国王心里高兴，突然大发慈悲让裴南蘅从芳泽殿出来，跟着一起去德昌门为蒙逢湘送亲。
九公主蒙逢湘的新娘子妆扮很好看，即便是哭花了妆容，瞧着模样也很娇妍。
除此之外，裴南蘅的目光更多落在了站在南诏国王旁边那个长相妖艳的女子身上。
宋清桂低声对她说：“那是王美人，昨日刚从大宛寺祈福回来，你大约还没见过她。”
的确，裴南蘅回来太陵城三月，这是第一次见这位一直在大宛寺为国祈福的王美人。
不过，虽然没见过。
但裴南蘅听闻过许多关于她的事，比如，这位王美人名唤王恩，是南诏国王去年在抱月山上捡回来的猎户女儿，比如，她弹的一手好琴，又比如，有宫女说她是妖怪，不仅魅惑君王，暗地里还与大祭司卢阆有染，还有就是，裴贵妃不喜欢王美人那幅狐媚样子，连带着四公主蒙春鸢也不给她好脸色。
王美人在宫中风评不太好，但今日为九公主送亲，她仍旧能够同裴贵妃一起站在南诏国王旁边，可见其恩宠正盛。
“那个人是谁？”视线越过人群，裴南蘅瞧见一个高个男子站在西秦九皇子孙隼旁边，回来太陵城的这三个月里，朝中的几个地位甚高的将军和禁军将领裴南蘅几乎都见过，这个人倒是有些眼生。
宋清桂抱臂，满脸嫌弃，“王美人的表兄谢武，原是个军中小兵，半年前被太子举荐做了骠骑将军，统领魏、沢、岷三州的青迎军，王美人生辰将近，他被陛下特召入京为王美人庆生。”
“蠢货，庆个屁的生，”赵薄昭不知道从哪突然冒了出来，他站在宋清桂旁边，故作老成持重，低声，“你不知道裴国公及裴小将军要被从危州调回来太陵城的事吗？”
宋清桂看见他，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你胡说什么，”宋清桂反驳，不客气道：“蔡陈那边还没退兵呢，陛下怎么可能突然要调主将回京，再说了，把裴国公调回来那让谁打仗，你上啊？”
赵薄昭额头有伤，手拿火红翎羽扇，半遮面，低笑一声，“那不是有现成的人选吗？”
裴南蘅下意识看向谢武。
宋清桂也反应过来，脸色突变，不可置信道：“谢武之前所在的军队，不过是沢州下面一个县衙的卫所，他从未上过战场，何论领兵？你这消息是真是假？”
赵薄昭：“如假包换，陛下和卢阆商议之时，我就在旁边。”
宋清桂借口有事，急匆匆离开回家去告知她父亲及其他裴党此事了。
她离开后，裴南蘅的目光重新落回赵薄昭额头，刚刚她就想问来着，但并没有得着机会，“赵神官这是怎么了？”
赵薄昭手指自己额头伤口，“这个吗？”
“哎呀，”他轻叹口气，无奈道：“被一个疯狗拿石头砸伤了。”
裴南蘅蹙眉，“宋表姐做的吗？”
赵薄昭惊奇：“你怎么知道是她？”
裴南蘅语气平平淡淡：“你对她态度很不一样。”
赵薄昭来了兴趣，又嫌弃又忍不住凑近问：“什么意思？”
“你对宋表姐说话的语气，和对我还有其他人说话的语气完全不同，而且，你居然提醒她裴国公要被调回来一事，赵神官，你什么时候有这么好心了？”裴南蘅眉梢微挑。
赵薄昭无语地笑了，说话也结结巴巴，“你，你的意思是说我喜欢你表姐？裴南蘅，你疯了吧，你知不知道她前不久刚刚把我推到河里去，你被关在芳泽殿那几天，她给我下吉鱼草差点把我毒死，结果怕我真死了，在我床边守了好几夜，等我醒过来她才敢走，你说我喜欢她这种只知道横冲直撞，做事不过脑子的蠢货？”
裴南蘅看着他气势不足的心虚模样，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大概是我疯了。”
西秦九殿下孙隼那群人带着蒙逢湘离开后，南诏国王也摆驾回了鸾鸣殿。
裴南蘅准备回芳泽殿。
但赵薄昭突然拿着那柄火红翎羽扇拦住她去路，“徐凌越有话要问你。”
裴南蘅面色不变地跟着赵薄昭走到了文德甬道。
两侧砖石城墙高耸伫立，落在地上大片阴影，冷风穿过幽长深邃的甬道，裴南蘅垂在身侧的木槿紫色宽袖被吹鼓起，簌簌作响。
她随着赵薄昭一直往前走，直到看到甬道的尽头，站着一个高瘦挺拔的身影。
赵薄昭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
文德甬道里只剩下徐千疏和裴南蘅两人。
徐千疏从阴影里走出来，那双长有银蓝色纹路的眼瞳依旧疏离冰冷，他走到裴南蘅面前，目光落在裴南蘅脸上，冷声打量问：“你应当知道我今天来见你是为了什么事。”
裴南蘅垂下浓密眼睫，在眼下落出扇形阴影，她又露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柔弱姿态，同徐千疏郑重行了个礼，“多谢神官救我于危难之中，大恩大德，南蘅无以为报。”
徐千疏这会儿并不吃她这一套。
“你明明可以自己解决掉这桩婚事，为何要求我出手？”
裴南蘅作惊讶状，抬起眼，樱唇微张，“您听到了我与那位西秦九皇子说的话吗？”
听墙角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尤其是对堂堂北斗宫少主，这显然会有损一位地位尊崇的神官的形象，徐千疏抿了抿唇，有些不是很自然地岔开话题道：“现在是我在问你。”
“你既然知道要如何救孙隼，自然能解了自己身上的困局，你何必在我身上多绕这一遭？”
裴南蘅知道赵薄昭定然未曾走远。
既然之前答应了他，她不好食言的。
“因为，我心仪少主，”裴南蘅仰脸盯着徐千疏的眼睛，眼神坚定又勇敢，一字一句道：“即便我能自己解了这危局，我也想知道，少主是否肯为了我劝退孙隼。”
三次。
裴南蘅长到十七岁。
徐千疏是唯一一个救了她三次的人，即便他说她是个卑贱凡人，即便他不肯告诉她自己的名字，即便他从始至终都没有把她放在眼里过。
但裴南蘅依旧动了心。
她知道徐千疏很受欢迎，也知道自己与他之间是云泥之别，自己这份拿不出手的感情在徐千疏眼里或许不值一提，卑贱如尘埃。
“当然，少主不必将我这番话放在心上，麻烦少主因我受累，是我的过失，南蘅同您赔罪，望您大人有大量，原谅我这次的无礼。”裴南蘅颇有自知之明地同他诚恳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