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红襦裙的女子转身消失地无影无踪。
失去神智的裴南蘅开始不受控制地一步一步走到东边黑檀木龙纹兵器架旁,拿下来上面放置的吴国龙吟剑,将锋利剑身拔出剑鞘。
她拖着素白裙摆,提着那柄利剑,走到裴贵妃床榻边,双手握持剑柄,悬于裴贵妃脖颈之上。
就在她持剑即将要往下穿透裴贵妃脖颈之时,砰的一声,广阳殿正殿的门被从外面踹开,一片绿叶穿透四扇乌木金漆南诏地图屏风,准确无误地砸到那柄吴国龙吟剑剑身上,剑身颤动嗡鸣,落在床榻旁边的地上。
裴南蘅也立时失去神智,晕了过去。
但刚刚她拿剑想要杀了裴贵妃的景象被众人瞧见,即便是一贯不把灾星之事放在心上的三皇子蒙宣弈也不免心惊。
裴南蘅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清晨。
她睁开眼睛,听见紫檀水草纹梅花屏风后面有两个宫女在窸窸窣窣地说着闲话。
她安静地听了一会儿,得知徐凌越昨天抓住了偷溜进广阳殿的影妖,并顺藤摸瓜找到了豢养影妖的清台祭司韩绍元,韩绍元是大祭司卢阆的关门弟子,人赃俱获后,韩绍元痛快地认罪了。
但他咬死自己与裴南蘅是私仇,并且从未指使影妖去害裴贵妃的性命,也就是说,裴南蘅拿剑想要杀了裴贵妃是裴南蘅自己主动为之,与妖邪无关,此时朝中大臣正在就此事进行激烈的争论。
两个宫女擦完紫檀水草纹梅花屏风后的青鸾衔月白瓷瓶后,推门出去吃早饭。
裴南蘅起身,换上床尾放置的玉色蜀锦绣玉兰花大袖衫长裙,静悄悄地离开了房间。
她被安置在广阳殿的西侧殿,刚出门,就在走廊里碰见了黑眼圈浓重的赵薄昭,赵薄昭瞧见她后,满眼震惊,快步走过来,没说话,只是抓起她的手腕就开始给她诊脉。
赵薄昭的手指冰凉,隔着纱袖都冷的裴南蘅打了个寒颤,赵薄昭今天手里没拿着他那个惹眼的火红色羽扇,但用了一只血玉簪束发,玉簪成色很好,在晨曦中透着琥珀般的光泽。
把过脉后,赵薄昭松开裴南蘅的手腕,他盯着裴南蘅的脸,纳闷道:“你怎的恢复地如此之快?虽然昨夜徐凌越下了血本用苍山蘸给你固魂,可你怎么会醒来这么早?脉象还出奇的稳固?”
裴南蘅未曾学过医,自然不知道为什么。
只是,她有些好奇:“所谓苍山蘸,是何物?很珍贵吗?”
赵薄昭背过手去,轻笑一声,耐着性子给这个没有见识的凡人解释了句,“何止珍贵!苍山蘸,那是北斗宫的圣物,有逆转生死阴阳之效,这东西温养在徐凌越的骨血之中,使用之时稍有不甚,你与他皆会魂飞魄散,若非昨夜情况紧急,稍迟片刻你便会命丧当场,徐凌越才不会如此冒险。”
“皆会魂飞魄散,”听到这话,裴南蘅喃喃重复,眸色突然沉了下去,微微扬起唇角,沉吟道:“那他胆子可真大啊。”
赵薄昭觉得她实在是少见多怪,挑起眉,抱着胳膊道:“北斗宫的少主,若是连这点魄力都没有,那他不早就被底下人吞吃了。”
话毕,赵薄昭忍不住抓住裴南蘅另一只手,又给她诊了一次脉,此事实在古怪地很,他自己嘀嘀咕咕,“明明是被影妖入侵了神识啊,这到底是为什么会恢复这么快的啊?难不成……不对不对……”
可惜,此次诊脉,赵薄昭依旧毫无头绪。
他蹙着眉,抬起眼,突兀又无礼道:“裴南蘅,待少主治好你母妃之后,你随我回章尾山一趟吧,我师尊一定能查出来你恢复如此之快的缘由的。”
裴南蘅从他手里抽出自己的手腕,很痛快地就答应了,“可以。”
赵薄昭刚想感叹眼前这个美人公主果然和其他凡人不一样,但又突然听见裴南蘅说:“可以是可以,但是——”
“如何?”赵薄昭好奇问,他凑近裴南蘅,眼神轻蔑,唇角微扬,明了道:“啊,你是想要交换一些东西是吗?你要什么?长久的寿命?享用不尽的金银?亦或是,徐凌越?”
裴南蘅还没回答,赵薄昭就低声直言道:“前两者我还能给你想想办法,但徐凌越,你想都不要想,他早就与无量宗掌门的嫡女订了婚事,那个女人自幼善妒又心狠手辣,她一鞭子就能抽的你去九幽,你争不过她的。”
裴南蘅轻轻哦了一声,认真道:“我不要那些东西,我只是想问你一些事。”
赵薄昭闻言来了兴致,他背靠着朱漆廊柱,微微歪头,笑道:“你想知道什么?”
裴南蘅心中有许多疑问,目前她最好奇的就是,“我当真是天降灾星吗?”
赵薄昭想也没想,直接摇头道:“不是,据我所知,你出生那晚女娲神殿并未降下神谕示警。”
裴南蘅不解,“可当日天生异象,若我不是——”
赵薄昭打断她的话,“十七年前南溟魔神封印松动,所谓天生异象,皆是由此引起,此事与你毫无关系,你只是,有些倒霉罢了。”
“原是如此吗?”裴南蘅眼睫颤动,声音淡淡的,死水一般,听不出有什么起伏。
这个问题困扰了她十几年,日夜折磨,反复思忖,她将自己这十七年的悲惨人生全部归因于此,如今得到答案,才知不过是个巧合。
倒霉而已。
裴南蘅仰头望天,心道真是命运弄人呢。
“还有一件事,我也很是好奇,“裴南蘅很快收拾好情绪,看向赵薄昭,温声问:“徐神官,还有你,似乎很瞧不上我这种凡人,我能知道为什么吗?”
虽然是事实,但骤然被人当面指出来,脸皮厚如赵薄昭,也难免有些尴尬,不过这种窘迫的感觉只出现了短短片刻,便瞬间烟消云散,他理直气壮道:“凡人如蜉蝣,百年朝夕,生死一瞬,而我们是上古神族的后裔,有着千年万年的漫长寿命,除此之外,我们身负神力,杀死一个凡人就如同杀死一只蝼蚁,我们瞧不上凡人,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而且——”
裴南蘅追问,“而且什么?”
赵薄昭面容严肃,站直身子,一改刚才吊儿郎当的模样,环顾四周,做贼心虚般靠近裴南蘅,压低声音,“而且,多年前,徐凌越的母亲死在了凡人手里,他此次下山来到南诏,没有大开杀戒,已经是额外开恩了。”
裴南蘅还想问其中细节,但赵薄昭在此事上嘴巴很严,多一句也不肯告诉她。
赵薄昭离开后,裴南蘅离开广阳殿,去了南诏国王所在的鸾鸣殿。
她过去的时候,朝会已经散了。
她走到拐角时,正巧碰见她的三皇兄蒙宣弈在同徐千疏说话,下意识地,裴南蘅停下脚步,藏在了拐角后面。
蒙宣弈:“神官大人,我想知道,我七妹她当真不是灾星吗?昨天晚上我明明亲眼瞧见她差点杀了我母妃的。”
徐千疏:“殿下心中既然已经有了论断,何必再问我?”
蒙宣弈:“神官大人,我并非这个意思,只是母妃她得知昨夜之事后有些后怕,以防万一,我们想知道我们是否需要——”
徐千疏:“你们打算杀了她?”
蒙宣弈:“怎么可能,她是我亲生妹妹,我怎么可能会对她下手。”
徐千疏:“我不管你和你母妃是如何想的,我只告诉你一件事,你妹妹她不是灾星,你或者是其他人,但凡敢动她一个手指头,我就让你们拿命去给她陪葬。”
……
蒙宣弈和徐千疏离开后,裴南蘅缓缓从拐角后面走出来,她站在朱漆檐柱旁,望着台阶下和她三皇兄并排走远的那个藤黄色身影,素白发带在风中飘扬,煞是好看。
两次,裴南蘅唇角微扬,徐凌越已经救了她两次性命。
小时候,她在林州城的茶楼里听说书人讲“事不过三”,她想着,如果徐凌越再救她一次,那就说明,她与他之间就是冥冥注定的缘分。
天赐的良缘,是断然不能辜负的。
不知是徐凌越的话起了作用,还是南诏国王和裴贵妃对裴南蘅尚且存有一些舐犊之情,裴南蘅差点拿剑刺死裴贵妃一事最终被轻飘飘揭了过去,而操控影妖的清台祭司韩绍元被赐死,不过,大祭司卢阆只是因为对下属管教不严被罚俸三月,几乎算是毫发无伤。
此事过后,裴南蘅又过上了平静的生活。
唯一与此前不同的,大概就是,裴南蘅之前住的朝华殿需要重新修缮,她不得不搬去了离鸾鸣殿和广阳殿都很远的芳泽殿,两日后,她前去探望裴贵妃,但还未走进广阳殿的大门,就被她那位四姐姐蒙春鸢找借口堵了回去。
父皇那边亦是如此,虽然鸾鸣殿的太监收下了她亲手熬制的乌骨鸡汤,但南诏国王并不肯见她,还让太监传话来说她在团澹行宫受了惊吓,这段时间呆在芳泽殿养着身子就好,不必再过来鸾鸣殿探望。
在林州城的那十七年里,碍于她的灾星之名,除了陆西阙之外,楚家在内的林州人没人愿意靠近她,她在楚家也一直都是一个人吃饭、睡觉,看花。
如今只不过是换了另外一个地方而已,裴南蘅早就习惯了这种处境,所以并没有觉得有过多的难过或是失落。
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过了十几日后,南诏国王身边的太监突然带着宫女过来芳泽殿,告诉裴南蘅说要她明日晚间去明月楼赴宴。
裴南蘅觉得古怪,多问了句,“此次宴席是为了何事?”
太监满脸堆笑,“公主大抵还不知道,最近几日我军与蔡陈国的战役连连大捷,西秦国九殿下此次带着使团入太陵城,是为与我南诏结下秦晋之好。”
秦晋之好?
林州城与西秦国的淮阳城接壤,茶楼里的说书先生时常讲述西秦皇室的腌臜事,这位九皇子裴南蘅也有所耳闻。
杀人如麻、痴迷修仙、备受恩宠。这是裴南蘅对他的全部印象。
恶名在外的西秦九皇子如今带着使团入太陵城求娶,南诏国王又碰巧在这个时候突然让人来喊裴南蘅去赴宴。
也是,现如今整个南诏皇室上下,怕是没有人比她这个灾星公主更适合成为此次的联姻对象了。
思及此,裴南蘅忍不住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