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薄昭身体也僵了僵,说话气势不足地反驳裴南蘅身后之人:“我同惠和公主谈笑而已,你何必小题大做。”
转过身,裴南蘅瞧见了那张熟悉的脸,锋利清俊的脸部轮廓,浓密漆黑的鸦羽微垂,覆着长有银纹的异瞳,依旧透着股疏离凉薄。
他面无表情地走过裴南蘅身侧,站到赵薄昭面前,低语不知说了什么,只能瞧见赵薄昭脸色逐渐变差。
裴南蘅看着赵薄昭吃瘪不敢继续吭声的模样,心道这位谪仙神官当真奇怪,其实刚刚赵薄昭说的话只是轻浮了些,哪比的上他之前那句“凡人,不配知道我的名字”来的无礼伤人,他看起来模样清清冷冷,没成想性子还如此霸道双标,只需自己放火,不许他人点灯。
而且,他话里只说让赵薄昭下不为例,但却丝毫没有提及让赵薄昭同裴南蘅道歉一事,可见此人骨子里就觉得,他比赵薄昭地位高,但赵薄昭又比裴南蘅这种“凡人”要更高上一级。
这位谪仙当真是高高在上,睥睨众生。
赵薄昭是个要脸面的,尤其是当着美人的面被徐凌越如此教训,他自然有些狼狈局促。
人一尴尬,就喜欢找些事做。
赵薄昭把自己的火红羽扇插到后衣领里,转身拿布巾端起一个底下火碳正旺上面放着药罐的炉子就往外走,边走边给自己找回一点面子,板着脸嘱咐徐凌越,好像他们地位平等一般,“你看好屋子里那些药罐,我要去外面熬帝女桑。”
他端着火炉经过裴南蘅身边时,脑袋后面顶着火红羽扇,开屏的赤鸟似的又对裴南蘅露出一个风流痞气的笑,“惠和公主,熬药工序繁复,劳您去给我帮把手吧。”
裴南蘅看了一眼那位谪仙神官的背影,转身和赵薄昭去了广阳殿偏殿的台阶上。
熬制帝女桑其实并不费力,只需要把炉子放在露天空地,有星光照耀着就好,而赵薄昭之所以喊裴南蘅过去帮忙,只是故意逗她玩,自己坐在旁边偷懒,让她拿着自己那柄火红色羽扇给炉子扇风。
“惠和公主,你叫什么名字?”赵薄昭慵懒地支着胳膊,好奇问她。
“裴南蘅。”
赵薄昭不解,“南诏皇族不是姓蒙吗?”
裴南蘅看着炉火,淡声,“我随母姓。”
“啊,”赵薄昭想到了那些传闻,放肆笑道:“你们南诏皇室可真蠢啊,你如果真是天生的灾星,只改姓氏的话可是一点用都没有的。”
裴南蘅拿着火红色羽扇的手微顿,神色认真些许,侧过脸问他:“那要如何才能有用?”
赵薄昭挑眉,表情严肃地戏耍她道:“挫骨扬灰,焚毁魂魄,断其轮回,以绝来生。”
裴南蘅眼睫颤动,下意识手指握紧羽扇扇柄。
赵薄昭看到裴南蘅这个反应,噗呲一声,忍不住捧腹肆意大笑起来,但突然间,他捂着脑袋哎呦一声,一片轻飘飘的绿色叶片自他额前飘落在地。
裴南蘅看着那片沾血的绿叶,很是眼熟。
果然,她抬起眼,又瞧见了那位谪仙神官徐千疏,徐千疏走下台阶,过来对裴南蘅温声说:“让他自己熬药,你不必在这守着。”
这次,赵薄昭捂着受伤的脑袋没敢吭声。
裴南蘅起身跟着徐千疏走到正殿外侧的走廊,朱阁廊下灯火耀眼,徐千疏低声对裴南蘅道:“你是否知道卢阆想要你死?”
裴南蘅点头。
徐千疏高大的影子完全笼罩住裴南蘅:“我察觉到有妖气在逼近广阳殿,他今夜应当会再次出手。”
裴南蘅抬眸对上他那双长有银纹的异瞳,淡声问:“你需要我做什么?”
徐千疏微愣下,似乎是没有料到裴南蘅的态度会如此淡然,他眨了下浓密睫羽,声音依旧疏离,“你若是害怕,今夜就呆在广阳殿西偏殿内不要出门,若是想抓住那妖怪,那你今夜就需要独自在正殿内室为裴贵妃侍疾,我会让三殿下支走殿内所有的太医和祭司。”
裴南蘅认真想了想:“得抓住妖怪。”
徐千疏知道她的选择后,没说话,准备转身离开,去做接下来的布置。
但裴南蘅突然上前一步,伸手抓住了徐千疏的胳膊,她手指纤细,握起来的力度并不大,但徐千疏瞬间身体僵住,呼吸都停了一瞬,落在裴南蘅脸上的目光甚至露出一丝惊惶。
“你会保护好我的,对吧?”裴南蘅眼眸清澈地盯着他,她手指力度稍微加重了一些,似乎是为了让自己心安,她又重复问了一遍,“嗯?你会保护好我,对不对?”
刚刚说话的时候不是还很淡然吗?原来心底也会很害怕,卑贱的凡人,果然都是有两幅面孔的。
徐千疏沉默着挥臂想甩开裴南蘅抓着他胳膊的手,但他没想到裴南蘅居然又往前走了一步,抓着他胳膊的手指执拗地紧了紧,那双如水的眼眸里甚至带着一丝恳求。
按理说,徐千疏不应该搭理阴险狡诈的凡人,即便她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可鬼使神差地,徐千疏看着裴南蘅那双圆润的眼睛,莫名想到了自己年少时候养的一只性情乖巧亲人的白毛拂菻犬,那只小东西是他长这么大以来见过的最蠢的小东西,它的眼瞳也是这样亮晶晶的黑曜石似的,徐千疏突然有些心软,长久地沉默过后,他听到自己该死地说了句,“会。”
裴南蘅这才松开抓着他胳膊的手指,唇边露出一抹清浅笑意。
而徐千疏转身快步离开,几乎算是落荒而逃,掏出手帕,边走边蹙着眉疯狂擦拭他刚刚被裴南蘅的手触碰到的衣袖,心里暗骂自己刚刚当真是疯了,居然同情起了一个卑贱凡人。
南诏国的三皇子蒙宣弈是裴贵妃唯一的亲生儿子,如今全权负责护卫广阳殿,他把正殿内的太医和祭司调走后,裴南蘅独自一人进去内室,守在喝完药已经昏睡过去的裴贵妃身侧。
光滑冰冷的地砖倒影着青铜连枝树形灯灯盏里摇曳的烛火,红木格扇窗上落下黑色的拉长人影,空旷的内室大殿里静谧如斯。
裴南蘅素白衣摆垂地,面色平静地跪坐在床边蒲团上。
青铜漏壶里的浮箭不断下降。
裴南蘅望着不远处的四扇乌木金漆南诏地图屏风,在上面找到了她自小长大的林州城。
林州城距离太陵城有千里之遥,位于南诏的西南边疆,而裴南蘅自小长大的楚家就在林州城的东城,裴母妃的乳母姓齐,夫家姓楚,齐嬷嬷不识字又对神鬼之说极其信奉,因而裴南蘅被送过去她家的时候,她心里并不乐意养着这个孩子,但碍于皇家权势,她只能被迫抚养裴南蘅。
说来奇怪,自从裴南蘅被送去楚家养育,一年年地,楚家人就接连不断地因为各种缘由死去。
裴南蘅记得,齐嬷嬷那时候整天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对着一尊木头做的女娲神像日夜流泪祷告,她每次进去齐嬷嬷的房间,都会被齐嬷嬷哭着大骂一顿,说她是灾星,丧门星,还会抓着她的胳膊质问为什么死的人不是她。
裴南蘅不知道答案。
她只是一天天地在这死气沉沉的楚家长大,日复一日地面对着齐嬷嬷的怨恨与嫌憎,看着楚家人一个接着一个地死去,白色的丧幡,漫天的纸钱,她看了一遍又一遍。
后来,楚家最后一个女儿也自刎死了,死讯传来后,齐嬷嬷彻底疯了,那时候,整个楚家院子里都回荡着齐嬷嬷疯疯癫癫地哭诉裴南蘅是灾星的骂声。
裴南蘅十七岁生辰那天清晨,齐嬷嬷先裴南蘅一步上吊死了,裴南蘅还记得,那时候她刚推开门,就瞧见一个瘦削的身影悬在半空中,脑袋像是一颗被削尖的梨核,下面的单薄身体荡来荡去。
裴南蘅一言不发地坐在门槛上,看着那尸体晃悠了三个时辰。
然后,她面无表情地扶着门框起身,找到楚家的管家,让他去通知太陵城那边,说,楚家人已经死绝了,询问她父皇母后是否要她随着楚家人一起去九幽?
两日后,南诏国王派禁军来到林州,把她接回了太陵城,安置在了皇宫里距离广阳殿很近的朝华殿。
她在朝华殿内住了三个月后,裴贵妃就莫名吐血晕倒,找了数个太医诊治都无济于事,始终昏迷不醒,直到清台占卜,大祭司卢阆说裴贵妃晕倒皆因身侧有不详之人。
这宫中最臭名昭著的不详之人,非裴南蘅莫属。
南诏国王由是让人将裴南蘅带去太陵城外的团澹行宫居住,但即便是这样,卢阆依旧不肯放过她,继续进言说必须要以裴南蘅的心头血入药才能治愈裴贵妃。
她出生后,因为卢阆的灾星预言被送去林州城长大,回来太陵城,卢阆又一心想以心头血之名取她性命。
裴南蘅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得罪了这位清台的大祭司,她甚至至今未曾见过卢阆的模样,只是听宫女提过一两句。
宫女们说卢阆年少之时是太陵城有名的美少年,他的母亲就是南诏国的上一任大祭司,本来这个祭司是要传给他姐姐卢嫣的,但这个卢嫣却在上任大祭司咽气那天同日暴毙,由是卢阆就成为了新任大祭司。
卢阆上任之后没多久就将当时还是太子的蒙举海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还彻底治好了蒙举海的心疾,再加上卢阆自小就是蒙举海的陪读,所以蒙举海成为南诏国王之后,卢阆包括他下辖的清台立时就成了一手遮天,声名赫赫的存在。
为什么呢?
当时如此大权在握的卢阆为什么要一直针对一个刚刚出生不久、尚在襁褓的婴孩?
“你想知道答案?”一个鬼魅般的女人声音突然在裴南蘅身后响起。
裴南蘅闻声侧过头,瞧见墙边青铜风水镜里走出来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只是这个女人穿着一身鲜亮的血红色宽袖高腰襦裙,梳着张扬的惊鸿高髻,妆容也是夺目的晓霞妆,与她平日的素雅清淡装扮完全是两个极端。
这个女人微笑着一步步地朝裴南蘅走过来。
“救命!”裴南蘅站起身,边后退边惊恐地喊着,直到脚跟碰到屏风,退无可退。
但外面没有任何应答。
“别白费力气了,没有人会来的,惠和公主,大家都很讨厌你,心里都巴不得你尽早死去,你又何必再生妄念呢。”女人扬起鲜红的唇角,走到裴南蘅面前停下脚步。
她微微抬着下巴,伸出玉葱般白皙修长的手指,在裴南蘅额头轻点一下,一道黑气溢出,裴南蘅的眼睛瞬间失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