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府内院,寂静幽深。
婢女撩起水晶帘,步入红漆镂空山水屏风后,告知裴南蘅她打听来的消息,“大夫给大小姐诊过脉了,说是伤到了肺腑,头脑也不太清醒,需要静养,这会儿已经服药睡下了,还有您说的那位穿着藤黄色衣衫的公子,夫人说,他是北斗宫的少主,至于此人名字,来此做什么,夫人皆不知晓。”
北斗宫,裴南蘅在林州城的时候听陆西阙说过,那是个位于遥远北荒的修真世家,他们居住的宫殿坐落在一个名叫章尾山的神山上,族人体内都流有烛九阴的神蛇血脉,世代镇压着上古蜚妖,守护着九幽入口。
裴南蘅身上穿着沾血外衫,低头喝了口茶水,紧接着又有个婢女进来通禀,“公主,宫里来消息说裴贵妃醒了。”
前庭的众位大臣随后护送着裴南蘅回去了鸾鸣宫。
鸾鸣宫内,坐在龙椅上的南诏国王蒙举海老态龙钟,面目憔悴,清癯苍白,两颊干瘪,眼球死水一般浑浊,半披在肩膀的头发干枯泛白,看起来并不像半百之人,倒像是已近古稀,即将撒手人寰的模样。
裴南蘅出生前,南诏各地干旱数日,民不聊生,她出生那天晚上又逢太白食昴,苍龙腾空,以卢阆为首的清台祭司以龟甲占卜数次,卦卦入坎,皆为大凶,随后卢阆便向陛下进言说裴南蘅为天降灾星,命格不详,克父克母,应当立即处死。
但当时皇帝和裴贵妃都不忍心对裴南蘅下此毒手,因而只让人将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孩送去林州城交予裴贵妃的乳母一家抚养长大,并为其改姓随母为裴,希望借此为其改命,躲避灾祸,直到裴南蘅十七岁那年及笄,才把她接回太陵城的皇宫。
所以裴南蘅与面前这位父皇并不亲近,看见父皇后,她心里并未觉得有多委屈,也并不想要同他诉说自己不久前差点死在团澹行宫的惊险遭遇,只是淡然地随着身旁其他大臣一起中规中矩地跪在了地上。
那些大臣群情激奋地向南诏国王蒙举海诉陈已死的禁军首领苏远山及清台大祭司卢阆的累累恶行,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裴南蘅所遭受的不公对待,其仿佛亲眼目睹、身临其境般用语言营造出的可怕处境,配合着裴南蘅凌乱披散的发髻,沾血的天青色外衫,很容易就让南诏国王开始同情起自己这个可怜女儿来。
但此时的裴南蘅只觉得一直跪在地上,双腿有些酸麻,她悄悄地稍微动了下腿,继续跪好。
“惠和,他们说的可都是真的吗?”南诏国王高高在上地发问道。
裴南蘅双手交叠,弓身伏在地上,按照进宫之前张大人嘱咐她的,据实说道:“没错,苏远山和卢阆胆大妄为,假传圣旨,意图谋害儿臣性命,还请父皇为儿臣做主。”
那群大臣里有个眼尖机灵的,他瞧见了裴南蘅刚刚挪腿的举动,为了讨好裴氏,他举着白色象牙笏板向陛下进言道:“惠和公主刚刚受了惊吓,大夫说其不能太过劳累,陛下,不如,先让公主去裴贵妃殿中歇上一歇吧。”
裴南蘅在此的作用已经发挥完了,其他大臣也纷纷附和,以示体贴。
南诏国王允准后,裴南蘅被婢女搀着胳膊离开了鸾鸣殿。
鸣鸾殿前有三十三级台阶,她下去的时候,正巧碰见太子兄长蒙达恩带着侍从急匆匆走上台阶,两人擦肩而过之时,蒙达恩冷眼扫过裴南蘅那张脸,一言未发,阴沉着脸继续抬步走上台阶。
蒙达恩是已故先皇后之子,他一直觉得是裴南蘅的母妃裴贵妃害死了先皇后,加之大祭司卢阆是他授业恩师,以蒙达恩和卢阆为首的太子一党早已与裴氏势同水火,让南诏国王同意拿裴南蘅的心头血为裴贵妃入药一事就是太子一力促成的,他见到裴南蘅后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但裴南蘅并不在意。
她对自己的亲生父母都没有多少感情,更别说这个同父异母的兄长。
裴贵妃现如今居住的广阳殿离鸾鸣殿很远,裴南蘅走了很长时间才走到广阳殿前。
此时,夜幕低垂,繁星满天,万籁俱寂,琉璃飞檐和屋脊泛着清冷月光,屋脊后面可见掩映在远处深黑山林神庙里的高大女娲神像,光晕温柔,低眉慈目,普渡众生。
裴南蘅敛回视线,跟随提着紫檀八角宫灯的婢女走进广阳殿内。
太医、清台的祭司都守在外间,裴贵妃的贴身婢女绿莲姑姑瞧见裴南蘅后,先引着她去侧殿换掉了那身沾血的外衫,又重新梳了发髻。
绿莲姑姑站在旁边,看着瑞兽葡萄纹铜镜里倒影着的那张绝美的脸庞,肤白如雪,眉如远黛,杏眼含水,鸦羽长而浓密,樱桃红唇,如瀑黑发垂落肩头,垂眸之时自有一派惹人生怜的娇柔。
裴贵妃三个亲生女儿里,这位七公主的模样是最像她的,只可惜裴南蘅肩不能抗,手不能提,自小身体不好,以致性子过于柔弱哀婉了些,远比不上四公主性情强硬狠辣,更有裴氏将门的风骨。
收拾好后,绿莲姑姑带着裴南蘅去主殿内室探望裴贵妃,裴贵妃刚刚转醒不久,精神有些不济,但说话依旧如往常一般风风火火,她握着裴南蘅的手,语气笃定地对裴南蘅说心头血一事她定要卢阆给裴南蘅一个交代,但除此之外,母女之间相顾无言,再无他话。
裴南蘅与裴贵妃不熟,裴贵妃对她亦是如此。
更何况,她身上还困缚着克父克母的灾星预言,即便裴贵妃嘴上说不在意,但裴南蘅有自知之明,她想着,自己还是尽量离母妃远一些比较好。
她正欲起身离开时。
“母妃!”四公主娇嗔如燕雀的清脆声音先一步落进来,随即,裴南蘅就瞧见一个梳着凌云髻、身着石榴红三裥裙,长相明艳的女子小跑着进来内室,四公主看见坐在床边的裴南蘅后,停下脚步,表情明显僵了下,声音也倏然变得疏离低沉下去,“七妹妹不是呆在团澹行宫呢吗?怎么回来了?”
裴南蘅没从林州城回来之前,蒙春鸢就是母亲膝下最受宠的小女儿,自从裴南蘅被接回太陵城,裴贵妃瞧着她身子骨病弱,多怜惜了几分,她这个四姐姐由是起了嫉妒心,一直不是很待见她。
离开林州城的时候,裴南蘅就知道,自己从小不在父母身边长大,比不得其他兄弟姐妹与父母之间亲缘深厚。
可她毕竟是个人,一颗心也是肉长的,年幼生病之时她也做过依偎在父母身边撒娇痴缠的大梦,只是梦醒之后,床边空空荡荡,她只能瞧见开着缝隙的木窗,窗外是浓重的黑夜。
明明,她也是父皇母妃的亲生孩子,为什么,只有她自小被放在偏远的林州城长大?为什么,她长到十七岁才能回来太陵城?
裴南蘅心里埋着日积月累的浓重怨念。
但回来太陵城后,与父皇母妃几日接触下来,她很快就接受了那个残酷的事实,她今年已然十七岁了,她的个头已经长得比母妃还要高,那些她幼时渴求的亲情是永远也无法弥补回来的,父皇母妃是永远也不会如对待其他孩子般一样亲昵地待她。
知道永远也无法真正得到,裴南蘅就彻底断绝了自己的希冀。
没有期望,自然就不会有太多失落。
因而她假装没有听出来四姐姐话里的排挤之意,自己吞下了那翻江倒海的委屈,淡声道:“团澹行宫那边出了些事,我就先回来了。”
说罢,裴南蘅就借口帮忙去盯着熬药离开了内室。
走出广阳殿正殿大门后,裴南蘅轻轻吐了一口气,她让婢女带着她去了给裴贵妃熬药的伙房,她刚刚听绿莲姑姑说救醒她母妃的大夫现如今正呆在伙房里。
走到伙房门口,裴南蘅抬眸注意到屋内那抹藤黄色身影时,眼睛突然亮了下,垂在身侧的手指也微微蜷曲起来。
但待那人拿着羽扇转过身来时,却并非是裴南蘅想见的那张脸。
面前这人虽穿着和那位谪仙一模一样的藤黄色衣衫,但长相却更加柔和,一双似笑非笑的勾人狐狸眼尤其惹眼,眼尾微微上挑,眸光流转间尽是风流,胸前领口敞开着,露出里面白皙的锁骨,左手拇指上套着一只羊脂玉扳指。
他手里摇着那把火红色的翎羽扇,绕过火光旺盛的一排排熬药的炉灶,快步走到裴南蘅面前,突然瞪大眼睛伸头在裴南蘅右肩嗅了嗅。
裴南蘅下意识往后侧了下右肩,蹙眉问:“你做什么?”
那人对上她警惕的视线,并不回答,手握羽扇反问她道:“你是何人?你身上为什么会有徐凌越的味道?”
徐凌越。
裴南蘅听到这个名字时,不受控制地想到了那位清冷谪仙。
旁边广阳殿婢女代为答道:“神官大人,这位是惠和公主。”
“惠和公主?你就是惠和公主?”赵薄昭震惊地打量着裴南蘅的脸,意外道:“我来之前便听闻你生的貌美无双,我原以为是那些没见识的人以讹传讹,不成想,今日一瞧,你竟然真的如此好看。”
当着众人的面,他对一国公主说这话算得上轻佻无礼。
但他毕竟是北斗宫的神官,刚刚又救醒了裴贵妃,加上裴南蘅瞧着似乎并未介意此事,跟过来的广阳殿婢女和伙房里的太医都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而只当是没听到他刚刚那话。
“你若是不会说话,就将舌头割了扔去喂狗,何必藏在嘴里惹人生厌!”
伙房里热气蒸腾,白色的烟雾袅袅升空,裹挟着各种药材的异香不断扩散弥漫。
药罐炉子里的银丝碳熊熊燃烧,噼啪作响。
裴南蘅的身体骤然紧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