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儿听得懵懵懂懂：“那你还是我爹爹吗？”
徐长卿眼神温柔，蹲下来：“当然是，不管我变成谁，永远都是青儿的爹爹。”
明昱惊讶地看着他们，往日的师父已很和善，可今日的师父却有他不曾见过、完全不同的柔软和光彩，好像古木枝头乍见花芽，一开便盛满春日。
他的视线过于强烈，徐长卿似有所感，忽然转头问他：“明昱，此次下山，可有所得？”
明昱上前一步，撩开道袍，径直跪在他面前。
“师父！”
徐长卿一怔：“你这是何意？”
明昱抬起头，脸上疲惫未消，眼神却异常坚决：“弟子有一事，想求师父成全！”
他深吸一口气：“弟子前世，与蛇妖阿宓相知……相爱。她因我之故，犯下过错，伤人害命，虽赎罪百年，已入轮回……但世人仍对她诸多误解……”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艰难：“弟子……弟子斗胆……恳请师父准我下山！我想去替阿宓了结怨恨，寻找阿宓的转世，护她一世平安。”
他重重叩首在地，伏身不起，肩背紧绷。
徐长卿静静望着他，眼中并无惊怒，只有一丝淡淡的悲悯。他缓缓开口：“你还是遇见她了。”
明昱猛地抬头：“师父，您认识她？”
徐长卿诚然道：“二十年前，是她将你送来蜀山修道。她说前世误你一世修行，今生要赠你道途坦荡。”
明昱心中五味杂陈：“她原来……早就认出我了。”
徐长卿看着他，似是想起当年的自己，自嘲一笑：“结缘百年，命中有此一劫，你们自是逃不开的。”
又叹息道：“你可知，此去，便再非我蜀山门人？”
“弟子知道，”明昱答得毫不犹豫，“蜀山戒律，弟子不敢违逆，无论各种惩罚，弟子都认！只求师父成全！”
换作旁的长老，大约要恼恨他受妖蛊惑、自毁前程，可徐长卿只字未提劝阻：“若你已想清楚，便去吧。蜀山……不会困你。”
明昱猛地抬头，眼中难以置信：“师父……您同意了？”
徐长卿的声音平和有力：“修道，是为束心，而非束行。除魔卫道，也并非只有困守蜀山一途，若道心坚定，何处不可为道？你既真心决意，那便是你的道。我不该阻你。”
他补充道：“只是，言既出，行必果。既决定要离开，有些责罚，你还是需经一遭，不光是以儆效尤，也是自证决心。”
明昱眼眶湿润：“多谢……师父成全！”他又重重磕了一个头，仰起脸，已是泪流满面。
徐长卿反而欣慰：“看到你，有些像看到了当年的我，只是，你比我勇敢，比我坚定。”
明昱一顿，大约明白了当年师父的境遇，惭愧垂头：“师父为苍生留在蜀山，是我远不及师父大义。”
他自小长于蜀山，此般行径，如同叛逃。蜀山养育他至此，他却无以为报。
一旁的司徒钟看在眼中，早已心绪激荡。他学着明昱的样子，跪下来，声音清晰：“徐掌门！我、我想留在蜀山学道！”
众人目光聚焦于他。
司徒钟挺直脊背，磕了三个响头，大声道：“晚辈司徒钟，出生余杭司徒家，世代捉妖。可我厌烦司徒家那些虚伪的做派！他们嘴上说着除魔卫道，心里却只算计名声利益！我想学真正的道，像蜀山一样，做真正有意义的事！求掌门收我入门！”
徐长卿看向这少年，目光如炬，似在审视他的真心。片刻后，他微微颔首：“蜀山收徒，重缘更重心性。入得山中便是缘，你可暂留山中等候考核，若心性契合，自有缘法。”
司徒钟大喜过望，连忙叩谢：“多谢掌门！多谢掌门！”
景小楼趁机插话道：“长卿大侠掌门叔，你记得我吗？我们用通讯仪说过话的！”
龙葵笑了出来，什么不伦不类的称呼，这小子怎么套近乎也套得格外生猛。
徐长卿一眼认出这张肖似景天的脸：“景渝，你已经这般大了。你娘可安好？”
景小楼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好着呢，花楹姨变着法子给娘补身体，我娘现在连掉头发的毛病都治好了，日日骂我都中气十足。”
徐长卿失笑：“如此便好。既然来了，便多住两日，我自会向你娘报个平安。”
景小楼高兴得不得了：“那我就不客气了，掌门叔，你可别嫌我烦哦！”
他搓手耸肩，笑得没心没肺，一颦一动几乎与从前的景天如出一辙，徐长卿望着他，刹那间有些恍惚。
此间事已了结。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看向重楼与龙葵，缓声道：“界渠穿梭耗神，诸位不妨先在蜀山歇息片刻。”
重楼不置可否，转身便朝殿外走去。
龙葵目光询问牵着师父的青儿，青儿甜甜笑道：“姐姐，我就留在这里，我要和爹爹再待一会儿。”
明昱也同她摇头，似乎要留在殿内，同师父还有话要说。
龙葵会意，对徐长卿行了一礼，引着小楼和司徒钟一同退出大殿：“师父，我先去安顿他们。”
徐长卿见重楼已先行离去，出声叫住她：“龙葵。”
龙葵脚步一顿，回过头来。
“你呢？此次下山行走人间，可有感悟？”
龙葵愣了一下，含糊道：“见闻颇多，弟子……愚钝，还未开悟。”
犹豫了一下，又道：“师父，罗经仪被魔尊拿去了……我尚不知自己的身世。”
她说着不知，却也没有追问。徐长卿了然，朝她笑了笑，道：“魔尊自会还你。”
龙葵点头离去。徐长卿望着她的背影，终归放心不下，在她将出大殿时缓声道：“不知便不执，不悟便不误，魔尊好意，你向来聪慧，应当明白。”
龙葵脚步微滞，垂眸应道：“是。”
殿门关上，明昱不解：“师父，您为何替那个魔说话？他和龙葵师妹……”
徐长卿目光含笑：“缘分妙不可言。”
殿外，云海翻涌，晨光终于穿透云层，洒下一片金辉。
将小楼他们安顿好，龙葵一路寻到山崖。却见重楼站在崖边，高挺的身影沐浴在漫天金光之下，如遗世独立。
“原来你在这里，”她走到他身边，与他一同眺望无垠云海，轻声道，“谢谢。”
重楼侧头看她：“为何又谢？”
龙葵微微一笑：“谢谢你带我们来，谢谢你没有真的和小楼计较，也谢谢你……愿意在此处停留。”
重楼收回目光，望向浩瀚天际，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并未答话。
一阵山风拂过，吹起蓝色的裙袂与黑色的衣袍，仿佛交织又分离。
远处，景小楼拉着青儿，和司徒钟一起好奇地趴在比武场的栏杆边，指着云海中若隐若现的山峰叽叽喳喳，笑语清脆，随风偏远。
龙葵道：“方才，明昱师兄来与我告别，他说等受了罚，就要回万灵镇了，师父答应请常胤师叔下山一趟，以蜀山之名，还原凌云寺坍塌真相。作为代价，他被杖责逐出师门，往后永不得再回蜀山，不得再以蜀山弟子自居。”
听到这个消息，她既为师兄高兴，也为他难过。
高兴他寻到了所爱和来处，余生可用力奔向那一人。
难过他从小志愿守护苍生，若无这一遭，未来或许会接任蜀山，得偿所愿。
还有一丝委屈，蜀山众师兄弟十余年相伴之情，师兄说舍弃就舍弃了。
再看，师兄短短一夜白发陡生，眼中红丝如蔓，想来做出这个决定并不容易。龙葵又觉得心疼。
人可真是矛盾啊。
重楼却第一次正视这个蜀山大弟子：“徐长卿的弟子比徐长卿有骨气得多，行事果断，敢想敢为。”
龙葵有些诧异，这是她第一次听重楼夸奖旁人。也是第很多次，看不惯师父。
她揪着衣角，看看天，仿佛随口一问：“你好像很讨厌师父，为何？是……因为紫萱姐姐吗？”
重楼看着她的小动作，轻笑一声，在崖边草地找了块舒服的地方枕着手臂躺下，“你也觉得，我爱而不得，因爱生恨？”
怎么反问起她来了，龙葵摸摸鼻子嘿嘿一笑，也跟着坐下来：“好像很难不这么想？”
重楼坦然道：“我的确曾倾心紫萱。”
他承认得突然，龙葵心中倏然一紧，有些奇怪的闷痛感，好像有人拿着锤子，往她心里轻轻凿了一下。
“她偷过我的心，为了和徐长卿在一起。”
重楼仰头看天，似乎陷入回忆。
“一个女娲后人，竟来偷我的心。我一时好奇，放过了她，才知她追了徐长卿三生三世。
“为他生下女儿，为他勾引魔尊，为他逆天改命。她执着，勇敢，坚毅，我欣赏这样的女子。
“她爱徐长卿至此，徐长卿却认不清自己的内心，一边舍不得紫萱的爱，一边舍不得他自己的道。
“十六年前，也是他，优柔寡断，放出邪剑仙祸乱人间，否则景天和——”
重楼说到这里忽然顿了一下，看了一眼龙葵，“和很多人，都不会死。”
“最后他回蜀山，接替清微老儿任蜀山掌门，和紫萱喝下忘川之水，假作忘情自欺欺人，留她独自带女儿回苗疆。”
重楼眉间都是轻蔑：“这样软弱的人，却在人间坐享无上荣光，我如何看得起他？”
龙葵沉默听着，微微叹息。
“魔尊觉得，爱世人和爱一人，该如何抉择？”
[比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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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洛水空徘徊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