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
天光未透,大雨初歇,空气里还带着湿润的泥土和青草气息。
众人齐聚在客栈门口,即便光线昏暗,也一眼瞧见景小楼那两个硕大无比的黑眼圈。他蔫头耷脑地靠在门框上,将平日里的跳脱劲儿都泄了个干净。
龙葵倒了杯浓茶,给他提提精神:“昨夜没睡好吗?”
景小楼有气无力地掀了掀眼皮,哭丧着脸:“何止没睡好……姑姑,我做了一晚上噩梦!”
“噩梦?”
“对啊,吓死我了!”景小楼想起还心有余悸,“梦里全是我小时候捉弄过的大叔大婶,卖糖糕的张百货、卖鸡蛋的刘婶、刻葫芦的王老爹,他们都提着棒槌追着我打,追了我整整一夜!边打边骂!梦里那棒槌砍在身上,疼得跟真的一样!我现在浑身都还疼呢!”
他神色戚戚,边说边揉胳膊,好像真的很疼:“姑姑,这家客栈一定是和我八字犯冲,昨夜我想醒都醒不过来!”
龙葵闻言,下意识看向一旁的重楼。缺见魔尊大人负手而立,身姿挺拔,侧脸轮廓冷硬,看不出丝毫情绪,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看来这梦是大魔头的手笔,大魔头是恼羞成怒呢。龙葵悄悄抿唇,将笑意压回心底,只温柔地拍了拍小楼的手背:“许是你前两日受惊吓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欺负人都是要有报应的,以后可莫要调皮捉弄人了。”
景小楼乖乖地点头。青儿早已等得心急如焚,催促重楼:“大哥哥,我们快走吧!”
重楼好像心情不错,将龙葵召过来,朝她伸出手。
他的手掌宽大,骨节分明。龙葵懂他意思,默契地将手放在他掌心,另一只手牵起青儿,又示意青儿拉住了还在揉眼睛嘟囔“浑身疼”的景小楼。
“等等!请魔尊带我一个!”司徒钟突然从楼上喊了一声,急忙奔下来。
青儿对他仍有迁怒:“带你?你去蜀山干什么?”
司徒钟眼神黯了一瞬,道:“我自幼学道,蜀山是道法大成之地,我也想随你们去看看。”
似乎怕青儿反对,又补充道:“如果不跟你们去,我就要被抓回司徒家了,我……不愿回去。”
听到司徒家,青儿拧着眉头,终究没说什么。
龙葵看看重楼,见他并未反对,便圆场道:“界渠很黑,小楼你拉好他,不要松手。”
景小楼很听姑姑的话,伸手一把拉紧司徒钟。
“闭眼。”重楼低沉的声音随后响起。
几人依言闭上双眼。
只听耳边风声骤起,却不是寻常的风,仿佛穿梭于虚无之境,周围的空气瞬间变得稀薄而奇异,有种轻微的失重感,仿佛一步跨过了千山万水。
小楼、青儿和司徒钟第一次进界渠,都紧张得浑身僵硬,大气不敢喘一声。
半柱香后,风停声息。
再睁眼时,已置身于一片云雾缭绕的广阔平台之上。远处群山耸立,殿宇楼阁在云海中若隐若现,山上空气清新,呼吸一口都觉仙气飘飘、心旷神怡。
正中一座巍峨山门上,以遒劲的笔力刻着两个大字——蜀山。
龙葵望着这熟悉的山门,心中好似浮尘落地——回家了。
龙葵领着他们一路进去。正是清晨课业之时,广场上并无什么弟子走动,显得格外清静。偶有一两个白衣负剑的弟子,见到龙葵都格外欣喜,再看到重楼,立刻剑拔弩张,都被龙葵安抚下了。
直到正殿门前,众人站定,一道清瘦颀长的身影已在内静候多时。
那人身姿挺拔,着一袭灰白道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面容俊雅,眉宇间却积着常年忧思留下的淡淡痕迹。正是蜀山掌门徐长卿。
徐长卿显然早已感知到他们的到来,目光第一时间就牢牢锁在了那个被龙葵牵着的小姑娘身上。
他疾步朝他们走来,眉目耸动,呼吸都变得顿错起来,龙葵还是第一次见到师父这样失态。
“……青儿?”
他开口,声音是极力压制下的沙哑,带着一丝颤抖的喜悦。
青儿怔怔地看着他。
来的路上,她想象过无数次爹爹的模样,想过他可能很老,可能很严肃,可能六亲不认……可真的见到了,那源自血脉深处的亲近感却汹涌而来,瞬间冲垮了所有陌生和忐忑。
她松开拉着龙葵的手,向前迈了一小步,仰着脸,犹疑喊了一声:“爹爹?”
这一声呼唤,徐长卿再也抑制不住,几乎是踉跄着快步上前,将小女儿紧紧拥入怀中。宽阔的肩膀微微发抖,思念与愧疚在这一刻升腾至顶峰。
“青儿……我的青儿……”
徐长卿激动地语无伦次,只会重复着她的名字,高兴的泪水含在眼眶,涨得眼睛通红。
青儿眼圈也红了,小嘴一扁,呜呜地哭了起来:“爹爹!我终于找到你了!”
龙葵在一旁看着,不由自主地湿了眼眶。景小楼和司徒钟则有些呆滞,联想到自己,心中无比酸涩。重楼静立一旁,目光掠过相拥的父女,投向远方的云海,神情是一贯的深邃难测。
那边父女相认的哭声低鸣回响。而他们这几个,凑在一起,也凑不齐一对健在的父母。
他们悄声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这对重逢的父女。
良久,徐长卿的情绪才稍稍平复。他松开青儿,紧紧握着她的手,用指腹轻柔地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对不起,青儿,爹对不起你和你娘……”
青儿抽噎着道:“娘亲从来没有怪过你。”
娘亲的确没有怪过,可她不理解。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却异常认真:“爹爹,你为什么不要我们?”
徐长卿唇齿微张,嗫嚅着说不出话。
青儿道:“你是为了变成神仙长生不老,才离开我们的吗?”
徐长卿心如刀割,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想说他要留在这里守护苍生,但他连自己所爱都守护不了,说出来,多讽刺呢。
“爹爹……有必须要做的事。对你们,终究是亏欠太多,你娘亲……她如今可好?”
青儿垂下眼睛:“娘亲很好,她很想你……娘亲总爱靠着窗户发呆,我从前不懂,现在才发现,她看的原来是蜀山的方向。”
徐长卿眼中震颤:“她……她还记得我?”
“当然记得了,”青儿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我亲耳听到,娘亲和圣姑提起爹爹。”
徐长卿眼中一时陷入迷惘,那年的忘情水……竟不是他一个人没喝吗?
门外,龙葵关上殿门,正要带小楼他们去别处逛逛,忽听有人唤她。
“龙葵?”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是明昱风尘仆仆赶回来了。他发髻极乱,衣衫半湿,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
他看到门口几人,当即愣住了,以为是累极了的幻觉,使劲揉了把眼睛:“你们、你们怎么在这?”
明昱师兄比预期早了好几个时辰回来,想来是风雨兼程,一刻也未曾休息。龙葵面露不忍:“昨日就想和你说了,魔尊本就答应今日带我们过来的,可你走得太急了……”
明昱一口气哽在喉咙,那他这顶着狂风暴雨不眠不休地御剑算什么?
罢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他问:“师父呢?“
龙葵指指殿门:“和青儿在里面呢,他们父女刚刚相认,应有许多话说。”
明昱再次如鲠在喉:“青儿?父女?”
龙葵扶额,这才想起他昨日不在客栈,错过了许多事情。便有些纠结地将青儿离家出走寻找父亲的事说了一遍。
“师兄,还望你保密,师父终归是掌门,此事……不宜宣扬。”
不想明昱表情却很古怪:“怎么会呢……师父、师父他……还是童子身啊……”
龙葵一怔:“什么?”
因龙葵是女弟子,故而有些男弟子的清规戒律,到她这里并不强调。明昱却知道,蜀山修道,淫戒不可破,破了,有些功法便不成了。
这很难细细解释清楚,明昱压低了声音,结结巴巴道:“这说不通,青儿看起来不过**岁……师父任掌门已十余年,这些年师父从未下山,何、何来这么大的女儿?况且、况且……师父功法未破……”
龙葵听懂了,脸不由一红:“那、这……”确实说不通。
司徒钟人小鬼大:“……青儿找错爹爹了?”
景小楼挠挠头。
几人面面相觑,只有重楼哂笑不语。
长殿大门忽然被打开,徐长卿不知是不是听到了什么,牵着青儿,轻咳一声:“你们……都进来吧。”
众人由他引到殿中落座,徐长卿同重楼致谢:“多谢魔尊,这些时日对龙葵和小女青儿照拂有加。”
重楼冷哼一声,他实在不喜这副自诩庇佑的口气,目光不耐地扫过他:“本座行事,与你何干。”
徐长卿早已习惯他的态度,并不计较,转而看向面露困惑的众人,目光最终落在懵懂的青儿身上,轻轻叹了口气。
“青儿确是我的女儿,但并非此生之女。”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几分追忆与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愫,“乃是前世之我,与青儿娘亲所生。”
“前世?”龙葵轻声重复,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是。”徐长卿微微颔首,“青儿的娘亲曾因……一些过往执念,动用灵力将青儿封印良久,直至我的前世离世,青儿方出世成长。故而她年岁虽小,实则……与我渊源极深。”他省略了其中诸多波折纠葛,只将关键之处解释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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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洛水空徘徊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