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夙是在米粥的香气中醒来的。
他昨夜睡得不错,虽然前半夜时听见过外面的喧嚷,但判断出并没有敌人来犯后,就安心入睡了。
凶手就算这么快得到消息,也不会第一夜就贸然出手。
若真这么冒进,前世也不会让他那般头疼了。
果然,送饭的小童见他睡得这么香,摇头晃脑道:“你想必不知道,昨夜不知道哪来的人,在墙外虚晃一枪,搞得大家都以为是凶手来了,结果白高兴一场,追出去才发现根本没有人。”
林夙:“这别院此刻早布满天罗地网,凶手定不会贸然出动了。”
“楚大人想必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他想了个办法,说是再过两日去陆家庄子外办一个祭奠仪式,让陆公子在陆家亡灵面前忏悔请罪,以告慰陆家满门冤魂。”
林夙皱眉:“请罪?”
“对啊。”小童拿出酱菜来,口中喋喋不休,“楚大人说案子已能确定是邪0教所为,陆公子却还与那邪0教弟子狼狈为奸,称兄道弟,陆大侠九泉之下见了,定死不瞑目,所以要他忏悔认罪,发誓永不再与邪0教妖人来往。先生你说,陆家会是血影教灭门的么?若真是他们所为,陆公子便不该再和那个叶连青做朋友么?”
粥还烫手,林夙用勺子搅开,使热气散发出来。
“无论是不是,陆公子愿意和他做朋友,都是自己的选择,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是血影教做的,也不代表就与叶连青有关,所以这也不是逼迫陆公子与他割袍断义的理由。”
“所以你也觉得楚大人实在强人所难了?”桃果思索一会儿,摇摇头,“桃叶还说,说楚大人这样做,一定有自己的目的,或许是为了再勾引凶手出手,唉,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可真多,真麻烦。”
桃叶。
林夙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不认识。
不过他答应了小童不多问,便没有开口打探,反而将话锋一转:“你也相信他是这个目的?”
桃果睁大眼睛:“现在大家都这样说,难道你不这样想?”
林夙摇头。
他见童子一脸怀疑,显然是不信,微微一笑:“你帮我一个忙,我告诉你他的真实目的是什么。”
桃果可不傻:“现在毕竟都是猜测,你就算告诉我,我又怎么知道真假?若是你猜错又如何?”
林夙:“若我猜错了,我也答应你可以帮你一个忙,日后你想起了可以随时告诉我,只要是我能做到的就行。”
桃果心想,他既然这么说,这忙定也是自己能做到的了,但为防有意外,还是谨慎道:“你想要我帮你做什么?太难的可不行,我还是个小孩子。”
临近傍晚,桃果终于干完手上的活,他摸了摸怀里装着的信封,悄悄溜到后门,自己将门闩抽下,拉开一个缝,闪身溜了出去。
刚从巷子里出去,恰好碰上桃叶,桃叶见他竟然跑了出来,奇道:“你去哪里?怎么鬼鬼祟祟的?”
桃果一见是他,松了口气:“你没事守在巷子里做什么,吓我一跳。”
桃叶:“你还说呢,主人让你在里面好好干活,看那个大官儿在做什么,你怎么偷偷跑掉了?”
桃果手放在胸口,确认信封还放在衣裳里,快速道:“我回来再和你说,那楚大人一天什么也没做,就整天守着陆公子他们,我看着都闷,你让我去透透气。”
桃叶目瞪口呆看着丢下他就跑远了的桃果,心想平时最听话的桃果今天怎么变得这么古怪,等见到山主,一定要和他说刚才的事。
福慧客栈里,桃果将信封交给客栈掌柜,说明了来意,拜托他一定要将信交给某位客人,然后又连忙跑回别院。
别院现下住的人多,人手不够,管家只能让府中下人把什么沾亲带故的亲朋好友都带来帮忙,他这才趁机混进去,不过他虽然手脚麻利勤快嘴甜,但身份毕竟是假的,也经不起查,所以做事十分小心翼翼。
好在山主办完事就走,不会让他耽搁太长时间。
他心中实在期待这一天赶紧到来,最好事情马上解决,他好回去山主身边待着,不必在这里做永远也做不完的杂务。
两日后,细雨绵绵,温度又降下几个度。
楚屺一大早便召集群雄,带着所有天羽卫一起,押送着陆凡心和叶连青去往紫玉湖湖畔。
陆家竟然还留有一个幸存者,这事一传出去,便如平地起惊雷,众人早以为陆家山庄一个也不剩,没想到官府办事不力,百余名死者之中漏了一个最重要的陆家公子竟然都没查出来。
又听说这陆家公子似乎与杀他家满门的凶手搅在一起,更觉震惊、疑惑、唏嘘……总之百感交集。
听说楚屺要安排陆凡心在陆家山庄前忏悔谢罪,众人顿时觉得这也是应有之义,陆家公子想必年纪还小,不能明辨是非,是需要有江湖中的前辈教化引导,说清楚是非曲直,才能走到正确的道路上来。
至于之前与楚屺的龃龉,这次大家倒忘得七七八八,除了千湖宗的人因为褚炎的伤还记着仇外,余下的人都很乐意见到今日的局面,最好再由陆凡心交待出案件始末,大家再根据线索,按照之前计划的那样前去剿灭敌人,夺回《平天策》。
刚过巳时,紫玉湖畔已经挤满了人,楚屺在一众豪杰期待的目光中,带着随行的天羽卫,与叶、陆二人姗姗来迟。
戏台早已搭好,审判立即便开始了,楚屺先是质问了陆凡心为何要与叶连青来往,难道不知他是血影教徒,为非作歹杀人如麻云云,待陆凡心解释他早已叛教,改过自新后,又表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血影教灭陆家满门,说不定其间正有叶连青的助力,他受人蒙蔽,如今竟还一错再错,执意为凶手辩白,实在错得离谱。
这番言辞既占据了道德高点,又说得义正辞严,无可辩驳,众人听完无不出声附和。
他们江湖正道,本就该有与邪魔外道划清界限的自觉。
只可惜,无论楚屺怎样说,陆凡心也没有点头赞同一句,更遑论答应他说的话了。
楚屺:“大家聚集沛城,无一不是你的事来的,你既然说不出恩断义绝的话,只要肯亲手将这邪教妖人头颅砍下来,大家也能看到你的态度。”
他从一旁天羽卫手中拿出一把刀,扔在陆凡心面前:“动手罢,杀了他,这样才算对得起今日聚集于此的同道,也对得起陆家满门冤魂。”
陆凡心依旧没有动作。
楚屺目光锐利地看着他,围观的人看他不动手,好多也开始大声催促,要他快些动手。
他们这些外人为了此事义愤填膺,陆凡心这个当事人却还拖泥带水,心软包庇,大家又是恨铁不成钢,又是鄙夷着急。
“陆家百余口冤魂,此时正在庄子之中看着你呢!”
“陆大侠英雄一世,不知怎么生出的你这样的儿子,唉!”
“就是,你不敢杀他,到底是不忍,还是害怕?难道是你心目中,还将他当做至交好友?你糊涂啊!”
叶连青此刻已经面如金纸,不过不想在众人注视下来露怯,依旧强撑着保持仪态。
他闻言捡起地上的刀,上前递到陆凡心手中。
他本来快死了,无论陆凡心动不动手,其实也没有什么区别。
“阿心,这些人是故意逼你,可惜众寡悬殊,众口铄金……你杀了我,也好堵住他们的嘴,记住我之前与你说的,”
陆凡心没接他的刀,拔高音量,声音不大但语气坚定,依旧是那句:“叶大哥不是凶手,杀人的也不是血影教徒。”
“荒唐!你为了包庇凶手,竟然连这种谎话也说得出。血影教不是凶手,那凶手又会是谁?《平天策》又是被谁抢走的?”
陆凡心看着众人:“我只知道,不是血影教做的,叶大哥不是凶手,我不会杀无辜之人。”
楚屺哂道:“所以你也说不出凶手是谁了,陆凡心啊陆凡心,你为了包庇凶手,做到这个程度,真叫人怀疑,你是不是也参与其中。否则满门之中,为何唯独你幸免于难?”
陆凡心捏紧了拳头。
叶连青有些支撑不住,拍了拍陆凡心的肩膀,顺便借力支撑自己站立住,小声道:“阿心,听话,我不会怪你。”
“你竟然冥顽不灵,不如当着陆家先祖的灵位,再将这番话说一遍,”楚屺低声说完,抬手一招,身后天羽卫端着一排陆家祖先灵牌,依次放在陆家大门前早已准备好的桌子上。
一个个牌位像一座座墓碑,代表一双双血脉相同的眼睛,压抑而沉默地注视着一切,压迫感不可谓不强。
众人见楚屺竟然将这东西都搬了出来,想得真是周到,陆凡心这下若还是舍不得动手,真是枉为陆氏子孙。
可陆凡心依旧没有动手。
东华宗之前那名老人忍不住站出来,苦口婆心劝诫于他:“陆贤侄何苦执迷不悟?自古正邪不两立,你暗中与邪0教来往,这本就是千不该万不该,何况酿成此等惨剧,真是令人痛心。无论凶手是不是他,你杀死这邪0教妖人,实在百利无害,为何就是不肯动手呢!”
叶连青实在看不下去这等场景,也不肯再看大家如此逼迫陆凡心,冷冷一哼,反问老者:“你们到底是为伸张正义,还是为一己私利?”
老者急得像被踩了脚的猫:“死到临头,还敢胡说!什么私利?啊?有什么私利?真是胡说八道!”
叶连青不再理他,拿着刀把,面向众人:“无论诸位怎样想,这件事都与我,与血影教无关,你们不必再对阿心苦苦相逼。”
他说完,看了一眼陆凡心,“我与陆公子相识相交,发乎真心出乎真情,如果还有人不信,请诸位见证,叶某愿自戕于此,以证清白!”
他说罢将刀架在颈上,毫不犹豫便往下一压。
陆凡心惊得睁大眼睛,正要制止。
忽听远远传来一道声音。
“好徒儿,你为了我教清誉宁愿自尽,为师很是欣慰啊!我看谁敢伤我徒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