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八点多,是蓝夜时分。因为亚热带,这种蓝色似乎比琼·狄迪恩的蓝夜更浅淡更轻盈。祁越正和章澈在小区里散步,宽敞的消防通道这边走人,中间跑步,还有追着主人一起跑步的小狗。
树梢上的小鸟还在呼唤家人回去,章澈见了跟着主人飞奔的灰色泰迪,不由笑起来,“跑得还挺快。”
“也不怕,腿给磨没了。”她说,完全无心,正想站在巨大的一丛的金银花墙前打量打量,章澈就被这笑话逗笑,轻轻打了她一拳。
“讨厌。”
“我说别的小狗,也讨厌呀。”好像委屈巴巴的。
章澈见状,顺势刮她鼻子揉她头发,动作温柔,嘴上却是一点儿没饶,“可不是么,怎么能欺负别的狗狗呢?”
正好有遛狗的人路过,她想逗人家的大狗,大狗看了她一眼扭头就走,“可是别的大狗也欺负我啊。”
章澈顺手用食指点一点她嘴唇,“那你叫啊。”
简直不晓得这女人何以学得这么流氓!
走着走着,正从一片昏暗中转过弯道,光明从前面白炽路灯处照过来,手机响了,是上司的消息,“喂?”
“马上上会。”语气快速和利落,可见的确是马上进会议室。
“嗯。”
“想着还是和你通报一声,待遇是……”
她听着,而周围寂寂,只有山上蝉鸣、走过的邻居们聊天的声音,只有手心里章澈的体温显得真实。
大前天,上司已经奉调令成为组建小组成员了,开了会回来,赶上中午两人吃饭的饭点都晚了,一道走十几分钟去找煲仔饭吃。路上上司贼兮兮的小声地说,刚才领导问我了,组建得怎么样,我说如何如何,还有哪些岗位空着,“然后他说,哦,有个姑娘也想来你们这儿。我就壮着胆子问他,谁啊,能不能告诉我,我提前去了解一下情况,他说你认识,就说是你。”
她看着上司,那骨相皮相都不错、有些娃娃脸的面上,大有一份做贼得逞的笑意,“那挺好。”
“证明你找的人还是行动快的。”
这话虽然是事实,但从人情世故来说,又好像不该这样感叹。能这样感叹,倒也证明了上司心中永恒的天真。
傻白甜,死心眼儿,某些时候作为下属作为干部也是好事。
她无可回答,只能笑笑。其实那天按“指示”去找人,她与人家约好之后,上电梯前思考了一下,到底是现在提前了五分钟就上去,还是等一等,完全掐点分秒不差?上去等吧。在意起人情世故来,倒是枝叶细节一个不错过地在意。上楼去,在领导办公室门口听见里面有人,就在外面悄无声息地站着。里面说话的声音并不能听得清楚,细碎而嗡嗡,可见不但刻意放低,而且办公室也阔大。
四下看看,确定周围办公室的人都在安心办公,既没有谁要出出进进,也没有谁闲着聊天,有的办公室甚或没有人。
其实悄无声息地站在楼道里,目的也不怎么光明正大——至少照她自己的严苛标准——几乎觉得自己是一道影子,一个幽灵,很想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还有三分钟,里面的人出来了,还有两分钟,她想了想,决定进去。
敲门,进去,招呼,介绍,她工作已久,很少再听到有人说是什么“你的情况我看了一下”,但是听到还是立刻懂得,然后开始介绍自己,说明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请求,自我的认知,未来的设计。
里面的人点然香烟,认认真真地听她讲。她也明白自己在被审视,也许和目的毫无关系,只是一种了解此人的评估。横竖,她要借别人的名,接受人家的背书,签字之前,人家合该了解透彻。
我能做,我也能做好。当时她是这样承诺的。得到的回复是好的,我了解了,我会建议,但是还是要看你们大领导的选择,要尊重他的选择权。
她明白,她懂得,怎么可能不这样说呢?就算有十成把握,也不可能张嘴就说什么“回去等我消息”,总得给自己叠甲。
也许往上走就是走进更多的阿谀和世故里,但留在眼前,不但有阿谀世故还有傻子疯子,无论如何相比而言,哪怕也未必知道一张白纸的未来到底有什么工作以及应该怎么做、也许路上还有很多荆棘但是自己连砍刀都没有,但是此时不争取,万事无从谈起。不说风浪越大鱼越贵,她只是想要看风景,高峰处,风景越美。
章澈问她谁的电话,她说是上司的。“都是这样了,按你们情况,难道不是已经板上钉钉?”
“我觉得板上钉钉,她肯定不会,她要亲眼看到过会并且看见调令,否则不会觉得安全。”毕竟太在意。
又走了一阵,手机震动,一看微信,上司说,过了。
她回复,好。一如既往。这是她们过去的沟通模式,现在的沟通模式,可预见的将来和更漫长的时间之后的未来,她们都将这样说话。信任建立于人格层面相当程度的了解,成于共同经历的种种磨难,终于这一切之后最终这般那般的嫌弃之下的互相包容。很久之后,上司也换了地方,她也换了领导,她们依然是朋友,真的做到了上司所谓“不和你做上下级就好了”的那种“好”。
这都是后话,此刻,她把消息给章澈看了,章澈笑道,“哦,那以后我就可以管你叫祁总了?”
“好的哟,章总。”往日,别的场合,与别人在一处,她绝不肯别人叫她总,毕竟不是,也没有官瘾——笑话!
“那你,”章澈的声音忽然变得认真,她停下来,转身与章澈相对。
“以后岂不是变成大忙人?”
她笑,“现在我就不忙啦?”
“现在你好歹——还能回家吃个饭。”
“这话说的,到底是谁经常加班?”
“那我也是回家加班呀。”口气像是撒娇,音量走低,好像还有点理亏。
不,亲爱的,永远不要理亏,永远不要愧疚,我爱你,我永远爱你。
“那以后我也回家加班。陪你。”
两个人都觉得有些孩子气,然而没有孩子气相伴似乎又无法把心底的话说出口。章澈轻叹,接着搂着她的腰,“恭喜你,亲爱的。”然后把脑袋搁在她肩膀。天色已然黑了,风过林梢,沙沙树响,她不能说自己一生都在等待这一刻,但这一刻给她的平凡幸福,也丝毫不亚于第一次亲吻章澈的那一刻。时光并没有变得静止,只是我们的感觉被拉长。
改变命运的事,往往发生在人的无所觉察中。当时以为是平常,良久之后我们才理解它的重大。她已经忘记当初是哪一件事在上司眼里得到了认可,然后日积月累以有如今,差点要拿出老《三国》里那句“与公瑾相交”来形容——或许也可以,那既是形容自己,也是形容整个关系。周四,调令正式下发,上司尤其着急,对正在接手部门工作的新来的男领导说要祁越周五完成工作交接、周一到岗。那新来的、不知道是不是始终惋惜自己年少时没当成造反派于是变成恨国党的男士,看着祁越交接工作的清单,小眼睛生生翻了个看得出来的白眼,问她是不是早就知道,早就“身在曹营心在汉”了。
她实在不想理会,甚至想因为低知识含量的恨国而扣他一个搞上下级对立的帽子。完全错误的认知自己关起门来闻自己的屁、孤“芳”自“赏”也就行了,非要散播出来,人到中年就图这么点个人价值的认可?
交接完,回办公室收拾东西。昨天开部门会宣布的时候,那莫名其妙就在竞争里失败的大哥休假了,今天回来,那一群本来和他一个出处的姑娘们也像茫然无知一样什么都没告诉他。他走过祁越的办公室,看见祁越在收拾东西,才诧异的大声问道,你要去哪儿啊?
事后证明,人家也可以如法炮制,甚至后来还有更大的领导去责问她的上司,为什么你选了这个姑娘而不是那个小子?上司当然大锅回扣,说都是一样手眼通天的,我没辙。一脸无辜,实则完全隐去自己的通风报信。其实想想,这难道不是都有线索嘛?难道那位大哥还觉得自己十拿九稳?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有可能遇到一个需要自己全力以赴的环境,人外人天外天,这个无穷地压制关系是永恒的。无往不利一定不是强权,恰恰是因为能力的优秀、态度的谦卑、做事的扎实。完全挑不出毛病的人不存在,但这么难以挑毛病已经足够。
当然事后的事后,她们才知道,“默默无闻”间,大哥的家里人也倒了。真是现实如小说,草蛇灰线啊!
她专心收拾东西,听见大哥提问,也不回答,觉得没有必要回答,甚至觉得回答了就有伤害他的嫌疑。说这是仁慈也好,说这是战胜者的傲慢也罢,没有差别。见她不答,大哥不知怎么好像反应过来,问的还是这句话,调门更好,语气也显出惊慌来。这时候路过的做薪酬的姑娘愣愣地说了一句,噫,你不知道嘛?
收拾未完,又去开会,俨然已经把她视作集团的人,开始参加工作会议。等到回来,众人基本下班,天色渐黑,她还要搬东西,章澈打来电话,说正好一起来帮忙吧,弄完了一起去吃饭,她说好。
等到章澈来,把轻的箱子给章澈,各种重的支架自己拿,走到楼下,走出老楼,忽然停下,回头一望。
这里有她的成长,有她从青涩到老练的蜕变,也有过她为了自己的原则、为了更多人的利益而坚持的事,有她遇到的麻烦和由此而生的种种责任、由种种责任而遇到的种种麻烦:有些留下了痕迹,或在氛围里、记忆里,或在她身上与心中,有些也跟着她走了,人走,职能走,责任和麻烦一块儿走。
也许生活无非如此,变化演进,兜转不休。然而不变的是,人想要做事,就走到做事的位子上去,不能等待。她始终觉得,自己既然生来有才能,就要积极有为。始终向外,始终照亮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于是她往前走去,心满意足的离开。
章澈当然为祁越高兴,甚至应该说,这种高兴不光是为爱人高兴,也带着感谢,因为祁越总是比她多一个心眼,想到了自己没想到的事情。因为祁越的建议她多做一点事,也许现在不知道会有什么作用,但是也许未来某一天,会成为很关键的影响因素。她相信祁越的眼光,非常相信。
那天周淳拿到了她收集的一切证据,想了一个晚上,凌晨五点给她发微信,说下午和罗毅谈话,就两位男士和她,让她做好准备,“你想做好的一切准备。”醒来她看了看,知道这是让自己主导谈话,于是回了个“好”,别的也不再多问。与周淳说的时候,她一边分析事情的现状一边陈述她目前知道的处理办法。幸亏之前有“监控系统”,数据一导,靠得住的律师一问——天知道祁越怎么会认识这种两臂大花女儿两岁火辣凌厉的律师小姐?她甚至不合时宜地想问祁越,你就没对人家动过心思甚至动过手?问我为什么,从色相的角度我都想啊。
说完,周淳沉默了很久,末了说回去想想。她说好。之前她认真设想了如何与罗毅谈话,然后盘给祁越听。祁越听完了笑,说这就是逼宫,“两廊刀斧手——”
她于是打她,“严肃点!”
两人依然在沙发上闹成一团,“哈哈哈哈哈哈我没说错啊!你要强势,你记得,你这个策略可以的,你只要保持仿佛有一群刀斧手弓箭手藏在暗处等你一声令下的强硬,并且最后真把你的刀斧手弓箭手喊出来就行。这种人啊,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你就要给他把棺材准备好,像什么武则天来俊臣,‘请君入瓮’是要真有瓮的哟!”
笑声渐消,她已经坐在会议室里,与周淳同侧,背对大门。罗毅进来,坐在对面。罗毅老江湖,一看这警察审讯似的架势就知道事情不对。落座之后反而往后一靠,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
她看一眼周淳,周淳没什么表情。她忽然觉得周淳活似张无忌,优柔寡断什么都好,自己虽然不是赵敏,但最好还是给他逼到一个份上去、逼到一条绝路上去,不然,永远有开倒车的可能。
于是她首先对罗毅展示了手机上的录音是开启状态,然后说今天找你来谈什么,怀疑你有什么行为,与哪家哪家孵化单位不清白,收人家的贵重礼物并拿出当时聪明姑娘拍的照片,长期与这些人有私下来往并拿出当时祁越拍的照片。
一边说,一边看对方的表情。罗毅眼睛不小,但是眼珠子转起来,依然有一种小眼睛觊觎他人的感觉,不但显得精于算计、而且城府深深。她以前不觉得,现在看人看多了,有时候也听祁越分析多了,觉得相由心生虽然原话指的不是面相、但是一眼看过去就知道应该怎样相处的人也是广泛地存在的,比如罗毅此刻,让你只会想给他提供利益,以交换利益。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她停下她的一阶段进攻,战场布置好了,你来吧,进来踏这地雷阵。
罗毅冷笑一声,视线在两人脸上扫了扫,开口就指责两人这是捕风捉影,“照你们这种说法,你们这种判断,我也好,你也罢,”看着周淳,“咱们去谈以前的合作的时候,是不是都算不当的往来?我们是什么企业,怎么这种话都说起来了?周淳,你说。”
说着,身体前倾,左手手肘往桌上一搁,章澈几乎疑心要是有个条凳他就要把腿搁在凳子上,“想当初,你怎么把我拉进来的?你当时是怎么说的?”
她其实蛮想转过头看周淳的表情,但不便改变姿势好像自己有什么立场和态度上的动摇。何况也许,周淳全无表情,内心翻江倒海,依然面无表情,不是因为无法表达,不是一定要克制,而是因为内心的道德感已经在质问自己,一切情绪,都无法突破自己的责难的高墙。
罗毅应该是了解他的,所以一直翻旧账,把当年的理想主义全部拿出来,一样样摆好,再把今天对现实的妥协一样样摆出来,逐一对比,交叉对比:不止是男人骚包起来就没有女人什么事,男人翻旧账道德上抨击人也是丝毫不差的,何必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得呢。
“罗总,”等到罗毅刚说完什么几近于指责周淳“初心全无”的话、留下一个也许在两个男人看来震耳欲聋的沉默时,她觉得时机不错于是出声打断,“我想澄清一下,我们不是捕风捉影,如果我们只有你和谁见面的证据,我们是不会有动作的。我们有别的证据,比如——”
人名,案情,处罚时间,还未完全认定的涉案金额,“您看。”
原来人的面色变白,是真的可以这样明显的。
变了性质的沉默间,是周淳伸出手,拿起手机,关闭了录音。她偏头一看,看见周淳受伤的表情。
他右手放在桌上,本来似乎想要撑起手肘,又仿佛毫无力气,只好放着。
“罗毅,咱俩认识这些年——”沉默。
“我希望你,能照着我们说得这样处理。这是我们找的一条大家都可以没事的路。事情走到这一步,我觉得没有谁想谁不想,我们只是只有这条路走。你可以吗?”
沉默。
然后那边点了点头。
“谢谢。”
她刚想拿起录音继续,周淳伸手阻止了一下,“你说得那些话,我听见了。我想说一句,这么多年来,我们都有理想,我不认为我每一步都是按照那种设想走的,但我从来没有遗忘我的目标,我永远朝着它前进。有的时候我是在走弯路,我知道,我要的不是路上都那么漂亮,我要结果,我要那个最好的结果。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和努力,最后得到好的结果,绕路可以,我绝不放弃。”
她看着罗毅,罗毅看了看周淳,眼神又移开去。
“现在看来,是我从来没有忘记,而你从来没有认同。”
说完,他拿起手机,打开录音,示意她继续。
等到说完,等到罗毅我认同有些不当的事情发生并且愿意接受这样那样,等到先是罗毅后是周淳离开会议室,她才把录音笔从自己西装袖口里拿出来,按下关闭。
哪怕并不应该,她想,正如祁越说的,有比没有好,否则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也别相信谁是真君子,不好说的。
总有太多的事情,在男人那里,不如他们所谓的尊严和面子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