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盛夏最好玩的活动是什么?是野营。章澈自己喜欢,但并没有买一套露营装备的需求——因为身边朋友有整整一套的人实在太多了。各种颜色的椅子,各种大小的桌子,碳炉、烤架、大大小小的天幕,只有两样东西统一,第一是露营车都一样大,第二是去露营的念头都一样热切。

不过相比她的那些朋友的露营都是吃吃水果的精致露营,她更喜欢和祁越的那一群朋友一起去,因为不但地方选的好、真的上手烤、还热闹,总是在笑。

这天,一群人有娃带娃、没娃烤肉,又在老水库附近找了个岸边,三下五除二搭好天幕生好炭火,落座,开始玩乐。负责烤的还是那几位——比如祁越和一位朋友那女儿奴一般的丈夫——负责吃的也还是那几位,比如许梦雅。至于她,负责玩笑,负责和大家聊天,负责回应许梦雅的玩笑话,负责在大家想要“集火”在许梦雅和老裴身上时配合许梦雅把火力集中到自己和祁越身上,反正,不喜欢被讨论的是老裴,祁越并不在乎。甚至朋友们问她俩在家谁是攻谁是受——这简直是新时代的“在家谁做主”——祁越也会笑着看她,由她回答。

那不然呢?就像说护肤说便宜又好看的衣服,难道和祁越说?在这些女性朋友里,祁越根本等同于一个男人。

她正和许梦雅还有小姑娘的妈妈说着保健护理与最近各自工作环境里连续剧一般的八卦(医美嘛大家倒是都持反对态度),小朋友们在周围跑来跑去,一男一女,未几男孩发出尖叫继而开始哭泣,男孩的舅舅问怎么了,男孩只是哭哭啼啼不答,女孩倒是主动过来说发生了什么,“鞋子里!鞋子里有——有沙子!”

暂代姐姐行使父母指责的舅舅立刻把外甥拉过来,“你再这样娇气,以后就不要再穿这种洞洞鞋出来玩了!”一边给擦眼泪,一边给倒沙子。男孩还是哼哼唧唧的哭,舅舅并不理会,“哭什么哭!这么点事情就要哭!”

众人笑道,哎呀舅舅好严格。

这位设计师gay道,“男孩子本来就要这样,之前放在我妈=妈那里,养得太娇气了,什么事情不好了、东西没有了就哭,不分青红皂白的,一哭就给他,怎么得了?我就不支持,男孩子这么娇滴滴有什么用?”

那边女孩的父母也说,对啊,现在社会,小朋友娇滴滴没什么好下场,就是家庭背景非常好的也不行。

章澈只是听着,笑笑,不说话,那边祁越也是扁扁嘴点点头,认可非常似的。有娃的三位和准备要娃的许梦雅与老裴积极参与着话题的讨论,女孩的妈妈不断分享着这个电量十足的小朋友如何如何活泼积极超过一般男孩、又如何心思细腻遇到一些难过的事情是怎么突然就哭了,“小朋友觉得受委屈的点,你根本就不理解。”

这话一部分有道理,一部分谈不上道理,她一时间想起朱迪·福斯特还在青春期的时候说的话,“现在孩子的心情就像士兵——”说不定这代疫情生的宝宝长大了别的表现是否相似不说、不想和父母说话会保持一致呢?

“小朋友的心嘛花样繁多,”祁越一手拿着夹子夹住牛排,一手捏着剪子把牛排剪成一条一条,一个一个分过去,最后一个到她,自己不吃,“但本质上还是一张白纸,什么都没有,心地干净。我觉得我们小时候也没有什么太特殊的教育嘛,还不就是父母按照他们的喜好带着我们出去玩,言传身教,此外无非该上学上学,该考试考试,我除了多看点书,大家都没什么区别,还不是一样好好的。”

许梦雅第一个拿到肉,于是第一个吃下肚有空闲接嘴,“你也知道你有‘多看书’,不然就和父母差不多了,你是有特异性的。”

“我看书,也不能说就是因为看书就超越了父母,我差人家还远,人家退休工资都比我高。”

有人打岔进来说了一会儿退休工资的算法,如旧终结于“我们这代人的退休工资一定不够用还是要攒钱”的结论,又回来说孩子。女孩的妈妈对许梦雅说,总之啊你未来有了娃你们两个就会有一大堆要花钱要操心的事情,许梦雅说我未必有那么多要求我就让孩子自己成长,女孩妈妈笑道,那是你现在说,等有了就是两回事。

她正听得走神,正好祁越给她夹蔬菜,她一愣,反应微大,许梦雅立刻抓住击鼓传花的下一位,“说我,我可是懒习惯了的,你不看看这位,这位在这里,才是要求又多,带娃仔细的咧。”

这话没有明着说是祁越还是她,但祁越条件反射,“诶!我又怎么了,我还给你烤肉咧!你个没良心的——”

“回答问题,啊,回答问题,难道你有孩子了,万一啊,我只是说万一,难道你就能让小朋友自由成长,就能甩手不管?”

祁越当然一边当烤肉师傅一边继续打着嘴仗,她却开始神游太虚。不说宠物,不说所谓毛孩子,如果真的有一天和祁越准备从妻妻进步为母亲,她们会是好的抚养者吗?社会压力的角度,她倒感觉不到什么障碍,只要祁越不觉得,学校里发生的一切都不应该是问题,养育的角度呢?她们能把孩子养好吗?祁越对自己宠溺,对朋友宽纵,但是对同事下属等等都有些严格,甚至因为过于聪明而近于严苛,对孩子呢?会不会一边宽纵、一边又严格要求、一边又协助孩子希望孩子做到这些那些?

说起来,男孩女孩?她的脑海里忽然浮现祁越和孩子的画面,甚至开始不着边际地想,啊,祁越和孩子,自己怀胎十月,生育宝宝,也许这个孩子是祁越的卵子,于是和祁越十万分相似,又或者是自己的——祁越一定会希望像她正如她自己希望孩子像祁越——十万分像自己,小一号的自己得到祁越的宠爱,那自己到底是应该欣慰,还是应该嫉妒……

吃完饭,大家坐在水边,一概面对着壮阔宽广的水域发着呆聊着天。许梦雅坐在她旁边,正好祁越和老裴过去看老裴的车、配合别人准备挪个地方,许梦雅趁机问她当父母的问题,“我只是好奇。”

她转过头,看着许梦雅,又看看走远的各自的伴侣。祁越的身影依旧,虽然在一步一步地行走,但真的很像一棵树,挺拔,清净,干爽明亮。

“毕竟,从我觉得,觉得你们俩特别好,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她——”许梦雅指一指祁越,“这么开心。”

“是吗?”她几乎觉得自己有点不好意思,低下头去,“我们还没想过,也没说过,但是我觉得,我也好,她也好,我们都觉得抚养孩子是重大的责任,必须要全力以赴,态度必需慎重,现在,我想她还是想做自己,想成为更好的自己,以这样的方式享受人生吧。等我们成为更好的人,觉得有余力去对一个好孩子负责任的时候,我们会去的。”

虽然说不恰当,但是把背后祁越陪着老裴向公路那边走的画面替换成湖水这边孩子爸爸带着女儿玩的画面,出现在她脑海之后,就挥之不去了。

基因不重要,教育才重要,我们不会指望孩子成为我们的什么人,孩子成为自己就好了。

许梦雅心满意足的笑笑,“我就知道,我会期待你们俩的这一天的,因为在我看来,你们是很好的父母。”

风从水面上吹过来,清凉,温柔,可以与之相比的也许只有爱人的轻抚。其实人出身如何,并不会减少或增多一个人即将遇到的苦难,如果不把所有的苦难拉在一个水平线上去比较谁更深刻或沉重、而只是观测他们在一个人生命里带来的影响的程度的话。有一个好的伴侣,并不会使得你免于一切抚养子女的磨难——比如说现在,外甥又在哭哭啼啼找舅舅了——但是好的伴侣会帮你分担,让你觉得一切都可以承受、可以接受、可以继续往前走。

如加缪所言,人生在世,最想得到的是和一个人达成同谋。

下午众人散去,她俩还送了两位没车又特别喜欢嗑她俩CP的朋友回家。等到车上只有她俩,她刚说完一句“还是你朋友多”,祁越就顺势道:“是啊,朋友的消息也带回来了。”

“朋友的消息?”

“罗毅。”

她猛地从副驾驶座位上扭过身体看着祁越,“罗毅?”

祁越似笑非笑地把手机递给她,聊天记录里,齐齐全全地罗列着她们想要知道的信息,有没有交叉持股?有啊,不但是一开始她怀疑的送礼的那家,还有两家,在不全面调查的情况下。有些持股比例相当复杂,折腾了五六道手,最后才明确地关联到罗毅头上——这就坐实了通过对公手段涉嫌套取资金的嫌疑,至少他能做到。后面就更精彩了,还有私人交往的证据,照片佐以文字描述,什么罗毅住哪里,有时候在那个小区楼下外面唯一的一家茶馆的包间里见人,总是在那里见人,也不刻意躲着谁,前后脚进去,一起出来,每周六日总有一天总有一两次:详详细细的,给她一种自己在当侦探的感觉。

她刚想问祁越是不是找了个私家侦探,祁越就让她直接看最后一条。

最后一条?往下一滑,就看见一张新的照片,是罗毅没错,正走入茶馆。

“去看看?”

等到了地方,两人停在对面停车场正对着茶馆大门的地方。每走过来一个人,祁越就小心拍照,问她认不认识。她总要想想,“不认识。其实她们好多人我都不怎么认识,如果是派不怎么到我们那儿去的人来,我怎么会认识?”

祁越想想,“我觉得不会。这种事情知道的人一定越少越好,那一定是最重要的人知道,不会随便打发个手下的。”说着掏出手机,调整支架,对准了茶馆大门。

“可是咱们在这里守着,至多证明他真的和这些人有交往,通过复杂的交叉持股与个别公司存在合作套取资金的可能性,并不能证明他真的干了啊?”

祁越转过脑袋,“你们需要真的证明吗?”

她闻言一愣。

“我的意思是,当然,我们不能查人家银行流水,就算是用一般的外部审计,也不一定能够拿到100%的证据去证明他一定有问题,但是你们需要他一定有问题吗?你们,这家公司,需不需要?”

“我们——”

“你们不能,是不是?这些人——”祁越的手指一指手机,“确实可以给你说清楚他最近是不是被观察到较高的消费,甚至有没有去赌博,据说有,我还没细问,但是你们又不是要移送法办,恰恰相反,你们是不是要考虑控制影响呢?是不是要考虑,这件事万一被你们的‘资方’知道了,会是什么后果?如果现在都不知道,可以走正常的手续,合同也好,管理机制也罢,止损甚至挽回损失,至少在合规的层面让一切过去,我觉得,就过去算了。法办,谁也不好看。你们要做的是切割,切割完了把自己的手洗干净。”

她知道祁越一向是最有正义感的人,但这话说出来,她也毫不意外。毋宁说,她当然知道祁越现在是什么人、也能想象祁越以前曾经是什么人、更对未来祁越会成为什么人充满信心,但祁越迅速地把握事情的全貌并且做出决定,依然是快到让她惊讶的。她一开始想到的都是核算损失、控制影响,祁越直接超过这一切去釜底抽薪地想怎么一劳永逸,消灭问题,挖一个深深的坑,把过去和现在的问题封在铅板里,埋了,土地上什么都看不出来。

“但是,就算照你说的这样处理,别的先不讲,”别的,至少目前以她所知,迂回地处理的路径是有的,“干净”不难追求,“我只有这些证据,一些接近于捕风捉影的猜测,我怎么逼迫他承认然后接受?甚至不说说服罗毅,周淳就无法完全被这些东西说服,难道我直接拉着他也来这儿坐着,看着罗毅干这些事然后抓现行?这也不是捉奸啊。”

祁越想了想,“嗯——你是觉得证据不够充分?”

“我们现在证明的是,他有能力、有渠道、甚至刻意搭建了此类的渠道做这样的事,证明了‘他可以违规’,但是不代表他真的违规了,是不是还需要个证据?你觉得呢?我想要个结果,能证明——”

突然手机一震,新的消息又过来了,两个脑袋四只眼往手机屏幕前一凑,消息里说,此人有赌博的问题,上周差一点儿被抓住。

“差一点儿是什么……”她喃喃念着。

两人就在车上直接发着微信问对方,时间地点人数,赌头怎么进去的,怎么供的,怎么和他有关又不涉罪名的,等等等等。问完,道谢,两人都盯着眼前的茶馆大门,罗毅走出来,和一个她认识的孵化项目的创始人勾肩搭背说说笑笑地出来了。祁越立刻凑上去拍照,她则坐在那里,看着马路对面的人。树荫里,罗毅一定看不见她们。但会不会感知得到她们的目光呢?不知道。

其实世上没有什么是完全不会被人发现的,对吧?

在祁越开口之前,她把曾经发生过现在觉得可能有风险的事情都想了一遍,大概在心里记了一下,然后头也不转,“给我——不,我们,介绍个律师,你放心的那种。”

祁越点头,不知怎么来了幽默感,道:“我还以为你肯定有呢。”

“你认识的,我觉得更放心点,我认识的都是些记者媒体的,现在看看,也不是多正道上的。”

祁越还想说什么,她想到了又说,“你说,我就算拿着这一切去说服了周淳,一起压迫罗毅,甚至用同样的方式告知这些涉事的孵化单位,一切损失都挽回,事情本身也不是‘对’的事,以后万一被人说出来怎么办?”

“为什么会被说出来?或者你想想,他们为啥要把这些事情说出来?”

她耸耸肩,“我怎么——”

“你要想,说出来只能证明他们自己犯法,是有多大的事,才能让他们觉得宁愿把自己供出去、也要非达成目的不可?我觉得,只要这些人未来不犯更大的事,就会闭嘴,任由此事烂在肚子里。”

她转过头,正好也碰上祁越的眼神,“当然,还有一种可能,你们有问题。或者准确一点,周淳出问题。”

她感觉到了这里面一开始的幽默,和最后结尾处的黑色幽默——简直是一点都不幽默。

“走吧,回家,我给你介绍律师,捋一捋盘一盘,咱们看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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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相逢
连载中尼可拉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