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章澈当初离开大公司创业,按照刘震云写《一句顶一万句》的风格,是不能说一定有因果关系、但本质如一的两回事。创业固然是被周淳“忽悠”的,但也存在着想要做点有价值的事的念头,毕竟如果工作只是为了钱,那么目的和价值的单一就会指数倍地作用在对工作的厌恶上,目的越单纯,工作越可恶,从监狱的看守到送外卖的小哥都一样。

所以,当许多机会的橄榄枝近乎是砸过来的时候,她却选择了周淳。论钱,这份工作当然更高些,但付出的统筹性劳动也更多更复杂,认真讲“划算”,肯定是不划算的,毕竟她完全可以从一家大企业到另外一家大企业去,工作内容差异不大,薪资大差不差,远离了原先的勾心斗角,折一折是划算的。但是,拿钱干活还可以贡献社会价值多多少少造福一方,这样的好事,只有周淳这个理想主义者这里可能有。

即便她如今也会偶尔觉得周淳的理想主义过度理想、周淳不理想主义的那一面又过度弥补轴对称似的现实主义(实际上也许应该说是一种小孩穿大人衣服似的现实主义),但她依然觉得他们的事业是有价值的,是伟大的,即便现在投200个项目有70%都失败,从他们手里转一道使得资金的价值进一步放大可以推动剩下的30%走向成功,就是善莫大焉。

只当放大器,也是一种贡献,比纯粹的资本游戏强多了。

这就回到了离开大公司的原因:做的事情本来就未见得多光彩,还要像明星上红地毯一样假装光鲜亮丽,背地里陪酒都算好的,很多龌龊只要能做啥都愿意只要达到目的——目的本身呢?一切的价值取向之根本,到底正不正确,合不合理,是否有益于全人类?就算不是全人类,是否有利于眼前的大部分人?都不回答,只关注利益。

她是后来才知道马克斯·韦伯、资本主义中的神性与价值湮灭等等话题,她倒是不赞成所谓清教徒伦理,不认为那是什么了不起的真有用的东西,但是她有自己的价值取向,她愿意去追求那些。

在这个价值取向中,她要追求更有价值、利于更广泛的人群的、在其中实现自我的工作,这样的自己,才是更好的自己。

所以,她支持祁越往上走。这甚至,无论从她的私心还是她觉得通俗的含义,按照目前的情况,都不能说过祁越是往上“爬”,明明是往上“走”。

于是她告诉祁越,去吧,我支持你。我不认为人是非要成为谁,没有那么多模板可以去抄袭、没有那么多榜样可以去成为,只有自己。人工作当然是首先为了自己生存,彼此双方固然优秀、家庭出身阶层教育什么都类似,也就都没有巴菲特所谓的巨大遗产可以继承然后去做自己想做的一切事。但是,工作也不是纯为钱,我如此想必你也如是,我们工作,也是在接触社会,寻找一种在社会更在自己心里的、整个生命里的存在感,这是社会规训,但我们不是十万分服膺。

“说起来好笑,遇到你之前我想的更多的是事业,心思也没放在寻找伴侣上。其实也不是说事业就是生活的全部,但遇到你之前生活的其他部分根本无人分享,没有分享就没有乐趣,自己的注意力和精力想如何就如何,结果变成工作狂。而现在,有了你,我觉得我的生活更——更平衡,明白事业只是成为更好的自己的一种道路,其实什么是好的生活的标准是可以自我调节的。我们既然除了自己的标准之外并不需要再满足什么标准,我支持你从心,只要你往上走可以更好、更强、更开心——我相信你可以做到——我就支持你去试试。要是以后不开心,我们可以换地方,不要紧。”

不知为何,她忽然很想说一句“我养你”,即便知道祁越不需要。虽然觉得俗气,但是真的处于真心。

至于祁越后面是怎么感谢她报答她的,就不能笔之于书,只好留待想象和彼此发红的脸颊了。

祁越也和她讨论了往下怎么办,其实从她心里,觉得自己在人情世故上不如祁越,谈不上出主意,只能说听祁越说、一边听一边提提问题帮祁越码放。大方向上接受这个offer,但那“缺乏用人自主权”的话,就暂时让上司自己去想办法,这是上司应该有的诚意、应该做的事情,也是她静观其变的必须——她没有信息源,暂时也不打听为好,让他们去折腾,至少有一些尘埃落定之后再说。

打牌,轻易不要打明牌。谈不上下棋,就不要随便下场,少掺和,只做事。埋头做事做好事,有时就是一种独善其身。

偶尔她会觉得,祁越的工作固然繁琐,但谈不上幺蛾子多。她的工作现阶段谈不上繁琐,但是幺蛾子就开始多了,而且与来越有点危险的架势。

她总是莫名地闻到危险的气味,像是遥远的地方下了雨于是闻到草地、某处房间着了火所以闻到烧焦,她固然没有那么清晰的思维,但是能闻到氛围。

比如今天早上走进会议室,不及推开玻璃门就觉得不太对劲,CTO休假良久,怎么回来一天就突然召集开会?这家伙一向古板得近于恪守开会时间,与他有关尚且不喜欢开会、无关就更不出席,现在主要要求——

一落座,站在一旁好像一直在等已经有些不耐烦的CTO立刻起身,走到中间,把两手握着的文件说重不重说轻不轻地往桌上一扔,“现在!大家都知道的,各级都是接上面压力,层层查账,层层抠钱,一分钱N瓣花,我想我一个搞技术的都知道了,在座的各位肯定比我还清楚!结果呢,我生病休假归来,力气都没恢复,一查账,嗯?我们投资了这么多项目——”

他左手捏着几张excel表的一角,在空中甩啊甩。

“这么多钱,这么多人力物力——”

右手又从文件堆里抽出几张纸,捏得更用力。

“就这么点成果?!就这么些东西?!”

啪!又往桌上一扔,脸也涨红,胸口起伏。她的视线随之落下,一看,纸上写的无非是对于正在孵化的项目们的市场调查一类的东西。

这人还做市场调查了?稀奇。她看一眼周淳,周淳面无表情,堪比一堵水泥毛坯墙,她和财务总监倒有好奇——虽然没有明着指责他俩,但也属于他俩的管辖范围——于是各自拿起文件来看。

说是市场调研,其实仔细一看只是大框架上有彼此关联的逻辑,其余都是从被孵化企业已知或者公开信息里截取的内容。说人家是码农,其实也颇有上纲上线的能力,第一个,A类问题,虚假宣传或者涉嫌虚假宣传,分析公开内容里什么东西是根本做不出来的;B类问题呢,指责人家套取资金,实际上啥事没干,说已经有好一段时间看不到实际产出只能以文字回答问询,倒很有体制内风气;至于C类问题,更显得是说α做β,根本对不上号:她看完觉得并不稀奇,但确实,这点成果实在不是个“东西”。

只不过从她的角度来说,对外宣传包装的暗含逻辑就是大部分时候自己说的一定比实际有的好,反过来内心的定位就是实际有的一定等而下之,这样潜意识里深刻存在的高下对比并不让她对此感到惊讶。心里不惊讶,脸上就没有表情。旁边的财务总监更是一向冷漠,CTO见此,那股子理想主义的倔强上前来,怒火更盛,挥舞拳头拍着桌子喊道,“撤资!!必须撤资!!他妈的再这样下去招牌全砸了!!!”

她正在众多材料里发现一张有价值的,而且因为非常了解周淳当初找CTO先于找自己、信任更甚——也就理解了那种相似的理想主义和对技术的清白的追求——于是专心看这张材料,这张上次给罗毅送礼的企业的材料。

他们干嘛了,他们是什么问题……

CTO见众人特别是周淳毫无反应,转向财务总监,质问对方如何看待,又强调了一遍问题和危害,“你说是不是啊?”然而财务总监照旧不说话。

那肯定了,人家毕竟是财务,说话要十成十的证据。

“你不要这样激动,”说话的是罗毅,她从文件后面瞟一眼过去,看见那家伙好整以暇地把玩着手里的魔方,“就算这样,就算你主张的问题都是真的,都有问题,投资打水漂的概率很大,我们还是必须要把事情搞下去推下去,明白不?这个招牌能不能砸?不能砸。不光是事情的成果上必须维护这个成果看起来没有砸,而且我们自己也不能去砸它,为什么?因为无论哪一个情况,特别是后面那种情况,衙门不会感激我们止损、感谢我们维护招牌,它们只会抛弃我们,那就完了,那才是真的完了。”

说到“看起来没有砸”的时候,她发现罗毅看了她一眼,她没理会,这时候话说完了,还是不罢休,直接把视线转过去看财务总监,“你说呢,震总?”

财务总监还是谁也不看,她有时候财务虽然面对着巨大的审计压力,审计也是个很好用的挡箭牌啊。

也许也是在等待周淳,但是周淳还是面无表情,沉默不语。

“我觉得现在争吵这些都没用,”末了,这位名字里带着“震”字但是一向文静沉默的男士开口了,“一切的基础是协议,约束协议的是法律,大家既然有这么多问题,请技术这边把所有问题发给我,我找律师咨询。找到各种可能的路径,我们再讨论。”

这时候周淳出来认可了,说还是要咨询了律师再说,“不然有的人好大喜功,不能轻易去打人家的脸,推翻一切情况。”

闻言,她看了周淳一眼,惊讶于这话的世故,看完,又惊讶于周淳的疲惫。会散了,她也回去,想离开这个混乱的场域。往外走的路上,CTO先是和罗毅争执,争执不出个结果,又抓着财务总监说这样那样的问题,好像一定要把财务总监拉入自己的阵营一样。周淳沉默地向外走,罗毅则跟在后面,仿佛说教一般,喃喃着这样那样,哪怕只听到只言片语,她也能判断罗毅在支持周淳的观点,而且觉得应该更往哪些地方投点钱,以便抬轿子抬得更好。

花花轿子众人抬——等一下,罗毅怎么会沾染这些事情?以往这人油腻是油腻,世故是世故,但一向不喜欢衙门,从来敬而远之,不然也不至于这些事情都交给她处理,还有就是之前的事,那些酒和烟,酒和烟……

她回到自己的隔间坐下,没关门,但是外面的声音也全然入不了耳了。

罗毅在袒护谁呢?逐利?难不成他参与了下面的投资?

这个念头从她脑海里莫名其妙冒出来的时候她都觉得害怕,要知道从股权关系来说,他们全都只能持有眼前这家孵化企业的股权,下面的孵化企业一分钱不能有,否则不就是监守自盗了?那比花钱花的不对不好更严重,这和侵占公家的利益没有区别——她不知道法律上是否这样界定,但是从她朴素的经济学的理解就是这样——那是犯罪。

那几条烟,烧出来的烟雾都是利益、利益、利益,没有利益怎么会有这些事情?罗毅要么给了好处,要么帮了大忙,从她对此人的了解和感受来说,一定是利益,不可能是帮忙,他没有那么善良。

可是从现有掌握信息的角度,她没法知道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尤其是从公开层面。非公开层面,自己能接触到的地方全都会暴露自己,暴露自己不要紧,打草惊蛇才要紧。那怎么办?

她认识一些人,算不上神通广大,但似乎计策还不够完全,她需要——

“所以说,你想知道他们有没有不当往来?”夜里回到家,祁越听完了道。

“你先说我分析得对不对。”这时候她倒拉着祁越臂膀,毫不严肃。

“对也对,只是不能说百分之百对。”

“为什么?”

“世界那么大,总是有些意外情况的,暂时不能排除罢了。Anyway,涉事的是家什么公司?”

她如实道来,“说起来也不是我们最主要的,也不是最出彩的,但是的确也一直获得支持,资金毫无问题。我也不能直接发起审计,我现在需要一些非常规的手段去检测他们是否真的有问题。”

“唔——我去想想办法,也许有人能帮忙。”

“真能?”

“嗯。”

其实祁越从来不想暴露自己能,那些东西,最好少用。越用,且不说越证明自己不能只是前人能,越用就越不知道自己是谁,有多大能耐。与其说畏惧失败的结果,她更畏惧不知道自己的能力边界。掌控力才是安全感的基础,被保护不是。

说起来,她所继承的种种能力之中,有许多言传身教当初感受的时候不知道有什么用,现在却日益发现了已经存在于心里的宝藏。她善于交友,性格上既豪爽又仗义,既幽默又好奇。接纳一个人不容易,接纳了就会给对方一切的好,并且永远好奇对方的世界和经历。这样的性格和行为使得她几乎能得到所有人的喜欢、哪怕并不会喜欢所有人。久而久之,因为肯帮朋友忙、又因为善于搜集记住了每一位朋友的所在和信息,有时候就当起中介,为别人介绍何事去找谁。她去真心实意的感谢,听到的都是“这是说什么话”“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之类更仗义的话,她才由此渐渐发现,原来托人办事,除了互相不断地欠彼此人情的无穷往还之外,还有这样一种仗义相挺的方式,而且其带来的效果远比金钱或者贵重礼物之流好多了。

请托请托,说到底还是要基础。广交路路朋友,对她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又不是每个人都是心里那个八环九环以内!不在内也可以在允许的范围内行个方便——于是她开始更积极地交往自己一定要打交道的人们,既然横竖都要交往,不如把单纯的工作对接纳入一些朋友关系啊。随着日积月累,她也像父母辈那样拥有了自己的一群靠得住的朋友,以至于在她心里住着十环的孔怡都忍不住感叹,你这个人啊,朋友多。

谁找我办事?哦,祁越啊!没问题,一点没问题!

找人去打听打听,去调查调查,总归可以。这些事情,她还办得到。有时她不免想——即便难免高傲——限制她的不过是信息差和机遇而已,如果抹去信息差,也让她到那些位置上,她想自己也一样可以接触那些人、震撼那些人、证明自己可以,甚至做得更好,并不需要其他的背书。

可惜不能,还做不到。

这天下班,她刚开车离开办公室,在车上听着广播,忽然电话进来,一看是上司。

最近这人在办公室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进入组建集团的时间了。她的工作最近倒不是那么忙,甚至别有几分清闲,会怀疑这是不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或者暴风雨已经在附近下起来了,只是自己不知道呢?

要么就到雨里去,要么就永远不要去。要么给自己成为更好的自己的机会以交换才智与劳力,要么别。等价交易,价码就这样,别扯皮。

“喂?”

“紧急情况。”

紧急情况?

“我现在——批复统一的编制我只有两个空余名额,但是,已经——”

以她的熟悉,她已经知道上司卡在哪里,简直想直接打岔问,是两个都没有了,还有只有一个了?这有什么说不清楚的,还要思考辞令?然而上司总归是个好上司,虽然死心眼,但无坏心眼,于是她只是报以一句鼓励性的“嗯”。

“已经、已经有人在塞人,”啊,这也不是什么好的安全的说辞啊!

“嗯。”

“你要不——你要是有什么办法,就想想办法。”

这算是说了点真有价值的话。

“唉——好。”

她忽然觉得自己已经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人,有很多必须承担的责任,无处推脱也绝难假手他人,再难也必须亲自上场自己做。

那就自己做吧,谁怕谁呢,反正不会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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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相逢
连载中尼可拉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