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这是非正式谈话,但是作为你的上级我一定要和你聊聊这件事。”

上司的双手放在桌上,两掌交握,神态严肃。左手边玻璃幕墙上的百叶窗从来没有打开过,内外上下所有人,都很满意于这种隔离。不光是偶尔上级不想被下级看见,也是大多数时候下级不想看见上级在干嘛。

关于上司关于同事,有时候我们一点兴趣都没有。关于大领导就更没有了,最好离我远点。

幸好她胆子大点,自信足些,并不在意自己实质上坐在领导对面,什么领导都行。场合只决定严肃程度,严肃程度决定dress code,其余内容只与她自己是什么人有关系。

她凝视着上司的眼睛,点了点头,示意对方继续。

“有人说,”这词儿一出来就充满了捕风捉影的意味,“你在某家公司在酒店举办年会期间有一些不当行为。”

啊?

她问是哪家公司,上司翻了翻笔记,说出章澈公司的名字来。

啊??“不当行为?”

“利益输送。”

这想想都好笑,她都不知道自己能给章澈他们公司输送啥,以及自己这么点点几乎无关的权力又能产生什么利益?给章澈介绍一个实习生算么?算啊,还给自己找了好几顿掐呢。“利益输送”,锦衣卫东西厂都不知道这个欲加之罪怎么加起,恐怕非要法国大革命的流氓才能知道怎么扣这个帽子。

必然不是这个事,如果是那时候的事,还能有什么不当?撑死了是自己和章澈被人看见。被人看见,又觉得直接站出来说这俩人有不正当女女关系是不合适的——这又不得不说是一种不问不说的社会默许下的好事,虽然听起来简直是扭曲的,但你就是很难判断同性关系相比异性关系更不合宜或者更污糟,大部分人的态度既不正面也不负面,只肤浅而现实地看重长相与人品,少部分人就算持有负面态度,其本身的负面态度与大众近乎漠视的态度又使得他们觉得没法“站出来”指责其“肮脏下流”,甚至指责本身在他们看来就是一件肮脏下流的事,最后全都归于沉默——只好另寻理由,粗浅地断定祁越都亲那个女人了,肯定还会给人家别的好处,因为他们自己就会这样做。

和美国觉得摘棉花一定是农奴不是机器奴有啥区别?

她知道自己和章澈的关系终有一天要在工作场合曝光见人,要被大家观察评判,自己心里倒无所谓。这个地方,有些人虽然嘴碎,但重情义,还护犊子,互相友好,看你就如同看兄弟姐妹,即便看不惯、照旧祝福;有些人则无论如何不肯放弃嚼舌根子的热爱,哪怕利益上共通之处很多,也依然坚持说、持续说、只到嚼得什么都不留、只剩下口水从牙缝里流出来为止,这种人,再好的东西也会嚼坏嚼烂:再说了,如今两个单位要合并,中间想要争夺的、盘算兴风作浪的、唯恐天下不乱的,到处都是,都不算她自己本身的光环,这一切已经足够被人议论、或者说,一切都足够被人议论了。

她是不在乎自己被人议论的,舌头、嘴巴或曰□□,长在脸上那是个人自由,用就更是个人自由。但是章澈。

最好不要把章澈牵扯在里面。

“方便问一下具体情况吗?我总不能这样自证其罪地说话。”她说,看上司的样子就知道自己依然拥有信任。

上司正要开口,忽然敲门声响起,接着不等同意,就有综合办的推开门,说某位领导急事找。上司的嘴张开,想了想让综合办的先去,说自己马上就来,然后一边收拾文件一边对她道:“这样吧,咱们晚上一起吃个饭?吃饭的时候再说?到时候好好聊聊。”

她说好,也知道这“好好聊聊”留有余地,有个很大的余地。

那倒是无所谓。她觉得什么都可以说,不但那时候在公务层面她完全清白——实在也找不到不清白的地方和手段!——对章澈的心也算基本清白,基本,嗯。

不“清白”那是后来的事。

只不过这件事她觉得暂时没有必要告诉章澈,毕竟也不知道是什么。

下午一边繁忙干活一边等待下班去吃饭的时间里,她思考了一圈自己的说话口径。事情当时是怎么发生的,她是怎么做的,中间她做了什么,实际上产生了什么影响,这影响到后来发展成了什么——什么?成了她的女朋友呗!——等等。等到晚上和上司在附近商场找了一个半室外的咖啡店一坐,她刚要说,开了一下的会心情突然放松的上司率先道:“利益输送,我是不相信的。但是他们说你和一位女士特别亲密。”

想来也不过如此,最后肯定是从这个点上开始“控告”和污蔑呗。

难不成以为自己不敢承认?

她知道要把章澈很好的保护起来,最好的办法就是承认,事情就此可以变成自己的私事。于是坦坦荡荡地把事情说了一遍,结论就是她从里面捞到的唯一好处就是自己的女朋友章澈,“人肯定是因为‘美色所迷’,但事情不是。”

上司听完,笑着打量着她,“我也听说,那位女士非常漂亮,仔细一问,才知道就是那天的主持人,可惜没看清。”

她于是拿出手机向上司展示照片,上司一副看八卦又看小情侣的神情欣赏个没完。

后来想想,对上司这么不设防也算胆子大,但那时候就情绪氛围都到了,也许八字天相,也许机缘巧合,她都觉得可以信任这个人。

上司看完了手机还给她,脸上欣赏而满足的笑容甚至渐渐向意犹未尽转化,两眼凝视着两人茶杯和沙拉上方的虚空,眨了眨眼,“其实——”

祁越以往从不曾觉得出柜是这么好的感受,可能这种感受本身完全可以特别好或者特别坏,端看回应,像上司这种回应当然是最好的,就因为这种好,她甚至完全放松到自觉可以接受上司说的一切话了。

一个人极端的坦诚,一个人极端的接纳,原本的许多距离也就顷刻消失,两人未必达成加缪想要的“同谋”,但是足可构建同盟的理解已经确立了。

“其实我一直,我很欣赏你。”上司转过来看着她,眼神放软放松,“我想带你走,你愿意和我走吗?”

这话乍听简直如同情话,但她的脑子已全然不往这头想了,只想到一点:往日,历任上司,无论官大官小,都喜欢自己、器重自己,然后在他们要走的时候都问自己这句话。

妈的,别眼前这个也要走?

她当然是想过许多次,从人性和发展的角度,从她作为一个人才发展相关的HR的角度,她都觉得自己的上司要是离职去一个制度更健全、运行更流畅、整体更尊重她的环境,是最好的,不要再在矬子里面当大个,累死了那简直。但是她也觉得上司不会轻易离职,甚或因为上司是一个在体制内成长的干部(感谢苍天大地,至少一直是国有企业,如果是别的,那从行政体制到企业经营还有更加水土不服的问题),可谓“从小到大”没有学会另外一种游泳方式,大概率不会也不敢出去寻找别的“泳池”或大江大河。

那这家伙应该不走啊?

不不不,不管走不走,怎么都要带走我?她可以理解,自己就像一件强大的武器,锋利,坚固,甚至不需要你总是拿着就可以自动瞄准完成任务,又很机灵,一点就透——她有时喜欢这个评价有时不喜欢,不喜欢是因为,有的事情啊,很难想吗?——这样的武器到下一个战场的时候,只要还忠于自己,那就等于一口气加一倍的战斗力,握在手里都能看到再下一个战场再高一级的身份,谁会不想要?

但只有她自己、也许还有章澈和几个了解自己的朋友知道,她是太有自主意识的一个人,跟随、认同、忠诚,在她这里不是一回事。像以前某一位嘴巴活似下水道井盖、打开来就要人老命的上司(一位男士,如一切刻板印象),当着她的面算计其他部门或者部门的其他同事就算了,甩锅也算了,撒谎也算了,还要伪君子当到底向她解释为什么自己要算计要甩锅要撒谎,伴随着口臭她实在有点受不了。还指望她念他的恩情?有什么恩情??忍你我都已经很辛苦了,看你台前幕后招摇撞骗的,还要我看得起你,你是多看不起我?

给她利益,给她钱,给她许许多多常人会觉得有价值的东西,也许都没有价值。眼前这位女士固然了解自己这一点,但……

“走?去哪儿??”

想那么多,不如直接问,不如让事情直接向前走,毕竟时间也在向前走,从来不等待任何人。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要合并两家酒店?”

“向上组建集团,搞酒管公司,是不是还打算轻资产?”甚或,开心的话还可以把总部设计为小微企业咧。

上司满意地点点头,“聪明还是你啊。我说,跟我走,实际上就是去组建集团,去从无到有。”

我要去开拓新战场了,你要和我去吗?

不及她回答,上司坐直了身体道:“一旦组建集团,按照现在的设想,许多功能向上收紧,组建各种类型的共享中心,比如HR,我们就组建HRSC,许多功能、岗位单体酒店就不再设置。要做这样的事,我就需要很强大的人才,而且一开始,可能什么都没有,没有COE,要我们自己从无到有去创造。我自己也不敢说我多懂酒店,我只能说我现在比刚来的时候了解了一些,但是不如你。”

她笑了笑,这倒是她熟悉的上司,永远谦虚,永远克制,也永远勤奋。

“考虑到一切可能的发展需求、工作任务和可能的挑战,我觉得你最合适,因为你一直有强大的领悟力、执行力,效率也非常高,我想不到的细节你能想到,也能自主做到,比很多人都强。要是没有你,我肯定完成不了后面的工作。”

说着,眼睛看进她的眼睛里,通道打通的瞬间,她看见的除了诚恳,就是真挚。

其实她也得承认,她对于上司别有一种怜悯之心,因为上司的善良坚定和坦诚。甚至于曾有一次上司和她很推心置腹地聊完别的话题,忽然感叹,不和你做上下级就好了。她诧异道为什么啊,我这么好的下级你还不要?上司笑了笑,不和你做上下级,才能好好做朋友。

能不能走到一起是运气,是机缘,相遇的时候珍重真诚以待,是个人的努力和选择。现在她想得开了,越发只在乎曾经拥有,毕竟值得去花费心力追求保有的东西,不但不多,也已经出现了。

她的一切梦想,归于一个章澈就够了。

“但是——唉。”

啊?

“怎么?”

上司的眼神挪开去,拿着露营桌上的果汁,“一要组建集团,想要塞人进来的人就很多,说是让大家各自提各自觉得想要的名单,倒是保留了领导的面子,背地里打电话啊,这个也想进来,那个也想进来,还有专门打招呼要到我这里来的。唉,我倒是个HR的负责人,我感觉自己一点用人自主权都没有。”

咕咚。她几乎觉得自己能够听到果汁滑落上司那瘦削过度的胸腔里的食道的声音。人到底是什么东西?说起来无非皮囊包裹的血肉,横拉出来,肠子管子,也都一样,从人类怕死的角度来说,还会觉得恶心可怖,然而把脑子架上,那一堆滑腻的神经组织就能生出各种各样的想法,包括自己家的崽子就应该找个轻松容易的班上、只因为他是我的崽子,多烂不重要——好像自己死了崽子被人清算也不要紧似的,活不出什么好结果也无所谓,祸害了整个社会也无所谓,都无所谓,只要现在。

唉,倒也不如感叹父母之爱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人的生物性给所有人充足的能力去生育,但不一定能够抚养,人说起来距离畜生、纯粹的动物到底有啥区别?

每次听到这样的事情总要把整个吐槽走一遍,末了只有两种想法,第一,别人骂我也大概如此,即便未必了解我;第二,只有不了解我的人才会骂这样的内容,因为他们觉得我也不过是个关系户。

Nevermind。

“唉,不管了,”上司放下杯子,“今天这个事——反正那个传言我是不信的,我现在看领导们的想法也是完全不相信,没有任何证据,营销那边都觉得好笑,有能力的人才会别人盯上,不过盯上你的人能力太差了。你的女朋友,姓——”

“章。”

“章台柳?”

“对。”

“她很美,请把我的话带给她,有机会咱们出来吃饭。我今天问你的事——”

“我会回去,”她连忙接话,“好好考虑,后天,我会给你准确的答复。”

上司缓缓点了一个头。

回去路上,她开着车,像一切收到新offer的人一样盘算着offer的好坏。这当然是很好的机会,不考虑加不加薪但考虑可以脱离目前的麻烦事(特别是有时候可以被个别院校个别老师气得半死这一点),则简直是跳出去的最好的办法。反过来,从“考虑一切选择就考虑最坏的情况”,升职上去最大的不是要付出更多的精力、而是面对崭新的一无所有的事业,一切都要从零开始。以她了解这家企业的风格,已经固化轻易不能撼动、就是撼动也需要相当时间的文化——别说会不会有新人,不会有,有也很少,肯定会有许多人和自己一样从一线直接拔高上来,就算思想再先进,也肯定带着当初的许多问题,如同生来带有的先天不足。病根伴随着人一直从下到上持续蔓延,直到在各处都落地生根。

从零开始做事,从遗传开始患病,就此而言,很难说新的企业会不会做好。都不说像不像恐怖片《某种物质》,这种行为本质上没有啥差异。

此外,她也不怎么喜欢这种大家都把自己当作趁手工具的心理。

我是个人。虽然说这些说法也很难讲是否真的尊重了自己的意见。

但是你可以通过这个升职脱离眼前的鸡毛蒜皮,哪怕还会有很多新的鸡毛蒜皮。

但就此去做系统化的、更高层级的事情是不是更能发挥自己的实力呢?

发挥了,根本更进一步地被看见,被“赏识”,然后被进一步地套牢呢?

毕竟自己始终只把工作当一部分,甚至不是超过50%的那部分。除了报酬,工作要么给予自己责任感,要么给予自己成就感,任何满足都无法获得的话——如现在可以一眼看到的未来——就无法“对付下来”,就无以为继。

一眼望到的未来是这样,一眼望不到的未来,难说会不会是这样。跳槽就是赌局,升职也一样,幸好只是自己算自己的账。

快到家的时候她想的差不多,只有一个结论,“我只是想成为更好的人,和你一起。”她对章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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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相逢
连载中尼可拉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