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越不是那种特别纯的体制内人士,一则基于教育背景,一则基于性格,她从来不是那种“以领导为唯一正确”的人,她可以配合,可以执行,但并不会认为这就是对的,对与不对,在于真理,领导意志不是真理,谁的意志都不是真理。
这既让有些人领导赏识她、也让这些人觉得她不好管。而追溯这不好管的核心,大概就是基于不一定打心眼儿里服从和认可所带来的无法操弄。她理解,但是她别有一番帝王术的认知:御下不能靠操纵意志,那种做法,先要自己当神。肉身成神可不好办,因为神不是肉身,你要成了,你就要面临随时崩塌的风险。还不如以利,以生死,以胡萝卜加大棒——美帝文化也就这点长盛不衰,与我国古人可以一比。
作为这个关系里的“下”,她也从不认为自己需要去认可或者崇拜上级,她觉得那是看不到整个洪荒宇宙的人才会诞生的狭隘观点。虽然不能怪这些纯纯纯血体制内人士(从来没有接触过体制之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但她看不起他们的见解与论述,只不过觉得置身棋局(就别学互联网说什么躬身入局了,好像多纾尊降贵似的)该玩得玩,得这一份收入,就要负这一份责任,做这一份事情,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是不是儒家不重要,这是她觉得应该有的准则。
所以,所谓“领导交办”,她一定理解为工作职责,做好是本分。这可能是责任心重,然而并无坏处——也有,偶尔有的就是嫌弃别人太不负责任。
你可以厌憎这个事,你要是够伟大你甚至可以当自己是奥本海默,但你要把事情给我做了,完成任务。这种思维可谓军事化。如果不那么军事化,那至少能不能把事情正常完成,无功无过平平静静?对工作完全可以绝情,但这里面有义。就算绝情绝义,也要对得起我给你的报酬。
而这一天,课程上的不错,玩得也算开心,内容不算丰沛——她还觉得有点小白,而自己完全不是小白——只有一点,半路她接手整体安排是意料之中,那位大哥真的可以去了又被上司赶回来、赶回来又不好好做事,她还是很佩服的。就是说,这样的人的心理是怎么协调的?怎么想的?怎么说服自己这是对的?怎么不感到羞耻和焦虑的?
搁以前她是真不明白,现在明白了,还是要问,也还是热血涌动。
下了课,困还是困,老早就回去休息。继续和章澈享受周末,第二天享受给章澈做饭的快乐。周日上午她正在厨房里猫着腰尝试颠勺翻蛋卷,章澈就拿着手机走进来,“出分了!”
“出分了?”想起来是高考出分,“担心谁家孩子啊。”
章澈说有几个朋友家的,“看这个分数线划得,今年考得不好不坏吧。”
她笑,还是用筷子翻得蛋卷,翻好了往盘子里一倒,“您还懂这个了。”
挨一记掐,“我这不是经常被问应该选什么专业嘛,年年都看着。”
她端着盘子,章澈端着咖啡,两人回到餐桌坐下,“说到这个,我也问问许梦雅。”
“哦?”
“她妹妹。”
“哦那个刁蛮的妹妹。”
“嗯,早点考完早点出省,走得越远越好,趁早出去挨打。”
章澈笑道,“刁蛮到这种程度?”
“是啊,你也知道之前那些事,其实这孩子很聪明,就是性格养坏了,而且拒不纠正,有点压力还要变本加厉,这种最好是交给社会去打,狠狠地打。大学这种安全的小社会,再合适不过了。”
“那也得看考到哪儿。”
“看分数,然后看报啥专业,反正我和许梦雅意见一致,我们支持走得越远越好,远离家庭影响,最好找不到家里人,然后研究生出国,主打一个字,滚!”
说着许梦雅的消息就发回来,考的是真不错,好的211随便挑,985倒是有点看运气,本来她还想和许梦雅讨论专业,许梦雅说算了,也不知道妈妈和妹妹吵了什么架,现在正要和老裴两口子开车去调解,调解好了再说。
这边下线,那边许多问专业选择下午全冒出来了。考得好的、一般的、正常发挥的、意外落榜的,种种种种,抛开人情世故不谈,几乎对于每一个孩子每一个家庭她都只是想问,第一孩子想学什么,第二孩子适合学什么。前者要小朋友自己回答,后者则需要提供信息。
协助别人面试和协助人家选专业能差很多么?就看你是否病急。当然她觉得自己的判断还是比较准确的,至少是基于实际职场给出的建议。
而且的而且,她觉得问题往往不是出在自己身上,甚至不是孩子身上,不是分数,不是分数段和排名,而是父母。孩子出事总是怪父母,似乎也有些唯原生家庭论,但作为生于九十长于两千、一直对父母辈的言论有反思的人,她也总是喜欢魔法打败魔法方法:啊,一个巴掌拍不响,孩子性格的问题,难道不是你们父母造成的?多反思反思自己!
有的父母,不但谈不上了解自己的孩子,甚至连缺乏了解都谈不上。孩子是怎么样的性格,学习成绩哪里好哪里不好、为什么好为什么不好,几乎一概不知。她很想问问,父母如尔等,工作中也是这么自我中心主义的吗?人还没有半截入土——就算!按照现在的平均寿命,这个数至少也应该是六十五以上——认知能力就已经半截泡福尔马林了。新事物,新技能,新行业,不懂不懂不懂,好像多耗费一分钟在系统化理解而不是抖音化理解上就会要他们命似的。高考已经够挤了,挤完了还要把孩子送到更挤的某些专业去,美其名曰为孩子好,实际上可能也就是为了自己日渐萎缩的小脑好——真这样打算不如早点锻炼脑子或养老院。
有的家长,倒从职场学来另一种恶劣做法,甩锅。自己一无所知,就让孩子完全做主,满嘴不忘反复强调,这都是你选的,你好好选啊,(附以某一个感叹词)反正以后不要怪我,都是你自己选的。被施以重大压力又孤立无援的小朋友往往不知所措,无论他们的反应是抵抗的还是主动面对的,她都觉得这样的父母不负责任。
如巴菲特的名言,最好的遗产是足够让孩子们去做任何事、又不至于多到什么都不做。父母给子女最好的东西应该是支持,让他们勇敢去尝试,知道即便错了,父母也会支持自己,包容自己。有的父母倒有脸(有生殖力)把孩子带到世界上来,然后喂养其□□、饥饿甚至虐待其灵魂,不知是从哪里来的无耻。
反观有的小朋友,无论家长是否干涉,一概缺乏定见。学物理,学数学,学EE、CE都可以,学会计也可以,学旅游也可以,学视觉设计可以,学什么都可以,那你想学什么?沉默不语。有时候她会问,那你想过这个问题没有?沉默不语。前几年发现这个趋势,后来她到学校去做讲座就反复提,你们以后无论上课还是找工作,都要勇敢说出你的想法和问题。为什么?因为人太多了,你不说话,我永远发现不了你。
如我者,站在这里一开口,就有光芒,这要天赋,也要训练。你什么都不做,难道想一直躲着?终日不见天日就够惨了,终生不见天日——可由不得你啊!
抛开这些道理,选专业的时候自己没有定见,可能是因为一直被打压个人的意志、表达与见解,也可能是因为对社会对世界没有认知。有句话说来难听,“你平时都在看些啥?”这话拿来骂非高三的上班族尤其具有杀伤力,骂孩子则不然。但是“你想干嘛”这个问题一个高三学子一定要想过,也肯定想过,要是全无所谓,那就大事不妙了。
她听得最多的是张雪峰的名字。除了依靠他人经验自己不做思索终归是有危险的之外,现在想想,此人的存在和其中最核心的问题,大概就是跟从现实主义而不跟从自己的心的问题。第一当然是找不到自己的心,其次是模模糊糊的知道、但因为向现实让步而让步。这当然不能说就是坏的,谁能不向现实让步呢?而是这种让步伴随的是对自己意志的错误压抑,如果未来不能疏导、抑或本身并不认同,未来终归有一天会后悔。而在那时候,人大概是后悔于一些解决不了的东西,无法追悔无法修正的东西,那时候再追求自我,就需要更大的勇敢、更大的代价。
当然,一边清醒面对现实一边追求自我保持理想主义是更难的。这也许,也不是一个张雪峰的责任,不是高考选专业的责任,是一个人的幸与不幸,是命运,以及也许用西西弗斯来解释最恰当的、人生来世上必然发生的一切。
人的认知是不容易跨越,可不跨越,你就永远不会看见新的世界。呆在地上,天空中永远是阴天。穿越云层,才看到阳光与蓝天。
盛夏,一向有很多保留节目,比如烧烤、宵夜、啤酒、西瓜,也比如暴雨、雷电、酷暑、蚊虫,有时候遇到几样就遇不到另外几样,这几年气候一年坏过一年,反而样样都遇到。前日,正好上司出去学习,祁越盘算着自己可以早点下班回家,章澈也提醒她早点回来,并以自己再家等她作为“诱饵”。
“今天你下班这么早?”她问。
“不太……不太舒服。”
“哪儿不舒服?”语速立马快起来。
她当然跑得十分快,回家治疗章澈的消化不良。是夜,果然大暴雨,半夜一点炸雷落在头顶,登时把她从梦中吓醒,一时间弄不清到底是自己在做梦还是真的打雷,直到第二声把章澈也吓醒,才知道这不是梦。
两人有彼此在怀,关了门窗由大雨去下。白日醒来下楼上班,果然见到满地打落的树枝,车开出去,老城区道路上到处都是掉落的雨棚预制板,四处积水。她见状,送完章澈一到办公室换好衣服就出门,奔到车队和汇合司机,开着考斯特就跑,预备抓紧去把新的实习生们接回来,然后赶紧安排他们入住。
正好今天估计别人都没有空,只有她有,往下大家都有空,只有她没有。
出发的时候她忙着看导航,看这一路过去有没有无法通行的路段,快到学校的那一片公路和城区依傍着高山,希望那一片畅通无阻,至少没有危险,不过就一场大雨,不是连日大雨,那个山应该还好……
如此想着,根本目不斜视。如此忙着,根本无暇顾及。等到回来,一边打发孩子们入住寝室,被噪音吸引才看见数台抽水机在斜坡上工作,而一向在坡底的地下室区域的员工休息室和地库,都泡在浑浊的一人高的水中。
是她级别不够不在工作群里,不然早就从昨夜开始了解一路受灾一路抢险的进度了。被这近乎乌黑的脏水惊吓,周围一打眼,她也明白过来,依照城区内部快速路修好之后的情况,水泥高架平地起,他们反而成为了周围的低洼之处——问也不消问,后面那几个老旧小区也必定泡了一部分。只是这低洼之又低洼的地下室,这回算是遭了殃了。
眼前,各部门没说几句,就要求这群孩子尽快上岗,她只好抓紧时间整个小会议室搞个orientation,一口气从一点半开始,一直到四点,讲得喉咙冒烟。间或有几个电话打来,她也没接。等到讲完人送完,正在收拾东西回到办公室喝口水,人在外省学习的上司电话打来了,赶快去找哪位哪位同事,去地下室抢险。
跑去一看,乱哄哄的一群人在哪里,成堆的待抢救的东西堆在一起,谁在指挥,谁在管事?她问客房经理,某总何在,说在里面,越过窄门一看,最内部库房被泡起来,里面是一群男士在两位女士的带领下,不是在从污水中抢救包装完好的存货,就是在用仅有的工具帮助排涝。
她是加入了一阵用铲子舀污水,但真的用处不大,为什么抽水机效果不好?因为电线供电能力不好。电工在来修理的路上吗?在。为什么就这么点人帮着人家某总搬东西?那么多男人呢?她问。说正在来的路上。
赶紧啊!
她不是领导,甚至级别比在场干活的许多人都低,但是没有人汇总信息,没有人“牵头”,那些应该管事的领导们,说起来也是冲在一线了,但是,你们站在漂浮着不明污秽、最好也不要知道是什么污秽的污水里奋战,是很感人,很有榜样力量,可是没人指挥你们难道准备站在那里愚公移山一辈子?
等到青壮年劳力来了,她让先来的远比自己熟悉这家老酒店的前辈带头去找了几辆手拖车,让一个最没有力气的去年留下的男孩站在最窄小最容易卡住的铁门处指挥、避免两三个男人才能推动的拖车进出相撞并拉住该死的铁门、保证电线不要被拽下来抽水机正常工作(所以当初装这一道门有啥用??),然后自己走出来,指挥外面不断到来的响应呼唤来抢险的同事们。
她也不指挥具体谁干嘛,而是和客房经理商量,我们把谁扔去哪里,负责什么,把谁又扔去哪里,负责什么,顷刻组成一条流水线,然后自己带着几个青壮年实习生,到水龙头那里,杀鱼师傅一般负责卡脖子的点:清洗。
有人拆卸,有人清洗,有人负责检查,还有人负责擦干。就这样,天色开始黑了。她只抽空给章澈打了个电话,章澈说抢险,抢啥,她说在下水道反出来的水里捞东西,“回来可别靠近我了!”
挂断电话,她站在那里,拎着水龙头管子,裤子半湿,想到来日膝盖会疼,长长叹了一口气。然而这一群人,被叫来时一无所知,勉强完成了今日的工作,无怨无悔,手脚麻利地加入工作流程,高效地运转起来:他们不是不能,他们能,而且也许远比这些领导们想象得能,所以问题往往不在基层员工身上,总是在领导身上。或许因为这些领导在成长过程中也不那么成熟也不够格,又或许,其实他们从来没有脱离基层员工的思维,只是勉强站在那个位置,觉得自己是个东西。
上司也打电话来问情况,她说你别来了,好脏。挂断电话又继续催手下的小伙子去搬东西,抬过来清洗,送过去擦拭。俨然因为她站在这里像菜场卖菜般催促指挥,上下游衔接甚是不错,无人停工,无处淤积,大家还有时间分批吃了个盒饭。
她站在那里叉着腰,从负责擦干的同事那里传来笑声,问她,卖小龙虾吗,杀鱼师傅?
清理完毕,等着倒闸试验的时候,老店同事们都坐在花坛边吹着清凉晚风聊天笑闹,她一瞥,看见那位下午又不知道消失何方的大哥,站在墙根,和他的同事一起,抱着手里,沉默,等待。
她想起来好像这家伙下午也没参加干活,别的男人都在忙得满头大汗,他的西服依旧干干净净。
等到夜里回到家收拾干净(浑身上下洗了四遍,衣服全在单独的消毒盆里泡着),又给章澈复述一遍,她忽然道,“其实我并不是觉得非要他干什么,一群人怕脏怕累令人不齿,本质上也是对企业没有感情,你不喜欢你的工作,你的工作也不喜欢你罢了。我倒是觉得,这群老职工,有这样那样的不好,但是爱这家企业,有凝聚力,这反而千金不换。大家上下一心,集体主义在这里是可以给人快乐和幸福的。”
她不知道别人是否能感受到,但她可以,她感受到了真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