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越病了,从周四下午开始就在家躺着。到了周五,也没有什么好转的架势。据她自己说,周四上午坐在办公室,整个人面前有五个制度、两个招标、二十个人的微信对话没有回复,但人非常疲倦、发冷、头晕脑胀。
不是没有想要工作的动力,而是那种头晕,她觉得自己真的一点都坚持不了了。
想必是阳了,回来的时候说。章澈其实不忙,但是祁越总是怕她忙,所以只是给她发了条信息——大概也不觉得自己这是什么了不起的问题,就这么自顾自请了病假晕乎乎地开车回家——她呢?干脆忙到忘记看手机,是先发现手环没电、才发现没看手机光顾着审核材料,已经下午四点。
唰唰唰干完事,一边回去一边给祁越打电话,祁越那边还接,声音略低而疲惫,但还有来有回地和她讨论了晚上吃什么。
我叫外卖,你别麻烦。她说。
火锅。祁越说。
火锅外卖?
昨天洗好的菜还放着呢,放到明天就坏了。
她说好,当然好,几乎觉得那时祁越说话的声音简直和放到明天整个蔫下去的生菜叶子一样。
祁越当晚八点半就吃了药睡着了。她一开始就想请假不去,祁越说不要为了我耽误你。她忽然觉得这话说得有点双关,几乎要下意识地说一句“我已经一辈子耽误在你这儿了”,但是忍住,先把困得冒泡的祁越安顿下去睡,然后自己盘算一圈,觉得还是请假不去。
不然还找不到理由呢,明天他们要开的会,说来和自己也无关系,让律师和财务总监还有周淳去慢慢扯吧,横竖合规的问题和法律的问题自己掰扯不过他们当中任何人,乐得跑掉。
当然更乐得在家照顾病号,遂一道睡到九点半,她先醒来,很久不做早餐,今天难得重操旧业。这段日子以来不是赖床就是像个树懒一样挂在祁越背后看祁越做饭,找到东西不难,做好也不难,就是用心太多,生怕给祁越的不好吃。
于是傻而小心地问祁越好不好吃,祁越闻闻咖啡,大口咬下去半个三明治,然后诚实地说,味觉退化,吃不出来,“幸好还知道饿。”
她只好笑着叹口气。
好不容易在家休息一天,虽然彼此都时不时有电话进来说工作,但也都礼貌识趣地知道病号的存在而及时挂断。祁越坐在沙发上,她问祁越想干点什么,打游戏?病狗说不想,“脑子不好使。”
她又心疼,又觉得可爱。“那干点什么呢,笨笨?”
“看电影?”
两个人都不是第一次看《普罗米修斯》,当然即便如此还是觉得好看。因为心态放松,打扰的电话也不觉得打扰,甚至时不时还吐个槽。祁越虽然病着,自述脑子不好使,嘴皮子并不饶人,譬如塞隆出来的时候要说“平胸”,女主看见救生舱的怪物时要说“章鱼”,等到工程师被吞了的时候要说“人兽”。
她要被这调皮和懒洋洋的语气笑死。
放片尾字幕了,两人都懒洋洋地不想动。祁越窝在沙发里,浑身无力,整个人动也不动,眼神都有些呆滞。她本来手里拿着桃子要喂祁越吃,见祁越这副样子,凑上去问祁越感觉如何。
“没什么,就是重感冒,需要休息。”祁越说,“和你工作日赖在家里,很愉快。”说罢还笑笑。
见祁越还有点力气开玩笑,也不知怎的,她看见之前送祁越的小礼物——现在两个人都喜欢时不时买些细小甚或无用的小东西给对方当礼物,她给祁越买的是一辆小小的木制玩具车,不过成人手指长——放在桌上,就随手拿起来,凑上去,放在祁越腿上,轻轻地滑来滑去。祁越也由她如此,脸上挂着疲倦的笑,眼睛里全是爱。
如若不是此时,这与**甚至诱惑何异?
“还知道夸我呢,可见病得不算十分严重。”她笑,“吃点什么?”
“吃——”
吃什么没说完,祁越一骨碌起身,去厕所呕吐起来。结果当然是吃清淡的汤面,起床三个小时之后又睡午觉。她睡不着,也就做家务。收拾罢了进去一看,祁越睡得香甜,睡得近乎毫无表情。
她忽然入迷,忽然呼吸都与病人同步,于是轻手轻脚把自己放进床里,靠过去,趴着打量祁越。从眉毛的形状与稀疏看到眼角——双眼皮自然天成,叠在一起的弧度显得优雅——再从眼角看到耳朵。
耳垂小巧,耳朵也小,祁越自己就取笑过几次说不够自己一口吃。她倒是啃过几次,那种柔软只存在于自己的唇齿间,要是用手捏,其实也算硬的……
鼻子——想起来立刻伸出手指摸了摸,好像真是狗似的——发热,还得病一病。被谁给传染的啊?
呼吸平静安稳,只是眼皮轻轻动一下,你做梦吗?梦见什么?
你说两个人要是可以梦一个梦该多好?只是与之相比,梦中的甜美走进现实,哪一个更好?
多好看的一张脸,不能说多帅气多好看,但是于我,是不可取代的。我甚至开始止不住地幻想,在面对她的时候幻想,如果我有个孩子,像祁越,该多好?小一号的她,一天天长大。人的确不是非要有孩子,我也从不认为自己的基因就非要传递,可我竟然甘愿起来。
我甘愿为你,因为我爱你。
忽然间她想起自己的许多过往,想起以前曾有的不遂顺,不光是情感上,也有生活上事业上,人生走过的一切坎坷和因之而生的一切委屈,通通涌上心头。虽然过去也不是没有快乐过,但这一次,这一次我如此真实地感受到酸涩。如果没有今昔对比,过去当然不会显得这样刺目,走的路太长早就学会吃掉它们然后忘记它们。但我遇见了你,我才想起,原来我还受过这么多委屈。
因为你爱我,你给了我你的爱,我才放开一切防备,任由自己卸下盔甲,在你怀里做回小孩。
我们可以当一辈子彼此的小孩,直到老去。忽然明白林忆莲《至少还有你》里,恨不得一夜白头是为什么。怕来不及,怕不能尽有此生,不如就一下子过完此生。
不,我不怕,因为你。我会和你一天天地过下去,直到老去。
老了你会是什么样子呢?你会在哪里长出皱纹呢?你的皮肤先从哪里开始松弛呢?你的眼睛会不会——你的眼睛会一如既往的,我相信。
很年轻的时候我感受不到这首歌到底多动人,现在我懂得了。我明白为什么这首歌让我想哭了,因为真正爱一个人的时候,纯粹彻底的爱总是伴随着疼。
我很幸运,怕来不及的时候,我可以抱紧你。
宝贝,我爱你。
她在心里轻声说着,然后吻了祁越的额头。谁晓得祁越就此醒了,迷蒙的眼睛睁开看着她,笑着问,怎么了?
“没什么,就想亲亲你。”
哑着嗓子的大狗笑了笑,“不怕我传染你?”
她又凑上去吻着祁越的额头,“可我已经在这里了,不是吗?”
我已经在这里,在你身边。也许我一直等待一个对的人来爱我,而一个对的你也在等我去爱你,然后我们在这里。
后来,黑夜白天,日升月落,春去秋来,眨眼已经是又一年的秋天。这一年里,说要离婚的薛澜的确离了,离得干干净净,除了自己给自己买的衣服,连丈夫送的珠宝首饰都没有带走,居然反向净身出户。众女友诧异,只有章澈不觉得,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也觉得有这么一天挺好。另外一个觉得挺好的人竟然是薛澜的儿子,孩子愣了愣,想了想,觉得也好,觉得他妈妈应该是一个非常闪耀的,当然应该去继续闪耀,自己“男子汉”一个完全不在乎谁照顾自己,不需要照顾,至于他爹——“啊?”
怎么想也是当爹的比较可怜。
唐蕾倒是没离婚,虽然形成了事实上的分居。没人去想事实分居到底多长时间会构成离婚、异或还有没有这样的法律条文可以依靠,先分开,分开看看生活会不会变好、感觉会不会提高,甚至更深刻地想一想,彼此是彼此生活的基石、锦上添花、还是快乐源泉?彼此的一切问题,是不是彼此造成的?
上一次章澈给唐蕾打电话,听说人家去法国休假了。休假?休假!让我离开他和他的那一堆事情。然后劈里啪啦地吐槽自己家的男人和男人这一类生物。
章澈在电话这头笑,祁越从电话里听到唐蕾说了一句,“和你说也没用,你家里就没有!”
章澈于是笑得更开心。
当然也有幸福的部分,比如李玉霏居然真的和小男友结婚了,章澈本来有意劝阻,谁晓得李玉霏见到两人的停顿和沉默,立刻补充一句,“你放心,我公证了。”
也不光是钱,可是除了钱又有什么是真的可以收回的呢?不要思考,不要衡量,因为不能衡量也不值得太多的思考,爱就投入。
两人去参加了婚礼,草坪婚礼,鼓掌的时候最起劲掌声最大声。看着两人手挽手,看着李玉霏的幸福和英俊男孩脸上的骄傲,她们两个好像最能感同身受。其实爱何必要选对象?一定要种种规则和预设条件的恐怕未必是真的爱情,爱情是那种选择的副产品,是那种选择的装饰。如果你真的爱一个人,能感受到那种强烈的渴望,那你是幸福的,是幸运的,是燃烧过的人生,是尽有的人生。
祁越那群朋友里,有人娃渐渐大了,一边考虑换大一点的房子,一边安慰生命里第一次接触与好朋友因为升学而别离的小女儿;有人开始准备养娃,先从养自己开始,但是心态又放得宽松自然,全无紧迫,倒也好,从生娃开始就松弛,后面养娃也有希望健康顺利。
当然更多——这一点上祁越总是取笑他们,大家也彼此取笑——不是在加班,就是在跳槽。就是离职变了自由职业,还是画图画出颈椎病。
安心搞事业?并不算安心,只是也没有别的麻烦可以搞。一度有些朋友现房买到手,立刻进入装修的麻烦,还不如去搞事业的麻烦。
章澈依旧留在她的位置上,周淳一度脑子抽抽,说给她期权,她哭笑不得,说价值不大——这种企业又不会上市,上市了反而不好操作——又笑周淳,怎么合规又忘了,位置又忘了,只剩下初心了?
她从未告诉过周淳自己还有那份录音,但也没必要拿出来,强大的武器都是藏着的,她也不需要它来威慑谁,所以最好永远藏着,永远不用。
周淳笑笑,挠头,十分真诚地感谢了她这么久以来的工作。她一愣,不及细想,只是从心底冒出来一句话答道:“我也有我的初心啊。”
我也真的不是为了你。
只是幸运的志同道合罢了。
只有祁越加倍忙碌。升职之后她的工作难度和强大远大于过去,责任跟着走,麻烦也就几何倍增加,渐渐越来越理解到“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的重要性,遇到困难,第一件事都是想办法,先维持住感性与情绪的停滞去思考,哪怕生气也能一边生气一边想办法。但是人不可能一直当高压锅,情绪不会永远不滑坡。总有一些事情让人不可忍耐、又不得不接触,久而久之情绪来到低谷的时候,整个人都只想置身浓稠的黑暗中,消失,隐没,甚至情愿自毁。
她觉得自己曾经走在这样的路上。然后章澈出现了,她所等待的爱情出现了,爱情的存在又让眼前遇见的一切麻烦远小于过去的曾经。只是因为爱着一个人,一切都可以忍耐。
因为爱着一个人,我还向往着一个未来,我还要走过去,我无所畏惧,我有整个余生。
这不能算是童话的结局,因为时间并不会停止,它总是向前发展。生活也许不是顺利的,也可能不会太不顺,它无非细水长流,在我们每次的划桨里都变成一条过去之路不可追、往下又无限宽广的河流。值得我们去欢呼的,总是每一次走向幸福并且被我们抓住的转折,那些遇见,那些相逢,那些牵在一起的手。
跋·忠于那当初
也许在读者特别是只在晋江看的读者会觉得,这人好久没写。我也这么觉得,写《喜相逢》的时候,特别是开始,两个短篇写的人不怎么“得劲”,于是觉得好像有很多力气没用——好像写作是一种瘾,一种必须要干点什么的生命核心的冲动。写着写着,觉得好长。但等一稿截稿了校对,看着看着又不觉得长,好像远不如我的生活漫长,甚至在校对的时候觉得读起来很幸福。
夜里回到家里才有时间校对个三章,浓稠的蓝色的夜晚啊,四下寂然,我感到一种柔和的温热的海水似的幸福,也许因为写作这件事比我的工作幸福多了。
《喜相逢》是我个人的一些记录,又不完全是,这竟然达成了我的创作初衷——说“竟然”,是我一度在写作的半路上担心自己走丢了,结果校对觉得,也没有。毋宁说我想写一个反映真实社会工作的故事,现在的故事,靠近我的故事,从我的经验去提炼的故事,有自己的感慨的故事。而现在呈现的,是生活,甚至更多的是生活的截面、片段。故事不能写完我所有遇到的坎坷,有的不能说,有的说了也没有意思,那与垃圾的纯吐槽也没有区别,我不喜欢,那样还不如去看垃圾短视频,我不能生产这样的东西。现在这样子,基本达到了我的创作目的。虽然有些材料因为中间有一段摆着没写也没动(事实证明按照现在的生活状态就必须一鼓作气写下去),最后放弃或者改换使用方式,使得最后呈现的作品节奏并不一致、不如一开始的设想,但这不重要,《喜相逢》依然是《喜相逢》,我很满意于最后的收束,“这不能算是童话的结局,因为时间并不会停止”说起来是灵机一动写出的话,也是我这个人之为我、我的生活走到那一刻所必然出现的一句话,是这个故事、这本堪称生活的截面的小说会出现的必然的结尾。
之所以这样设计,是因为两个方面的创作初衷,第一是尝试写现代故事,第二就是相对省事,因为写完《上穷碧落下黄泉》之后,除了创作的疲劳,工作的难度也指数上涨。我于是想要选择了轻松一些的主题、材料信手拈来的主题,觉得这样会比较好完成。
谁晓得难度依旧,甚至痛苦加倍。因为工作过于繁忙(如此刻),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也只能每天写1500余字。伴随着每天的疲劳、其余工作事务充塞心灵和意识的疲倦,写这1500并不容易。有时候因为精力不足而注意力涣散,有时候又稀里哗啦写很多,真像那漫画,创作构思如怀孕,写完了就是生下来了,中间的生产就是创作过程。然而创作过程远比生个娃时间长多了。
因为过程太过痛苦,有时候甚至忘记前文是不是已经使用了这份材料、记忆和想法,由此更觉得繁忙焦虑、痛苦加倍。真是到了校稿阶段,才发现写的依然不错,有的地方甚至读来让自己觉得有趣多了。完全符合一开始的想法。好像心里有一块磁石,一直吸引着自己,一路走啊走,一直沿着自己想去的方向。
多像创作喜剧,其实喜剧也不会比别的作品轻松,喜剧反而更难。
我一开始只想写个20万字,中间也一度觉得情节推动得不快。后来渐渐觉得就这样写,顺着写,把材料恰当地用完就行,不要在乎其他。它是我关于生活的许多思考,零碎,杂糅,像公众号每周更新的内容。随水漂流,也奋力划桨。
当然,一切小说里总有作者的某部分,一切爱情故事里总有写作者内心的某个原型,我很满意于喜相逢的名字、概念和实际上章澈和祁越相爱的故事。在写作这个故事的过程中,准确地讲从《上穷碧落下黄泉》结束的夏天到现在,差不多两年的时间里,我个人无论生活还是事业经历了很多事。遇见某些人,进入某些事,放开某些人,再投入某些事。蛇年新年时王菲的《世界赠与我的》特别给我感动,甚至听着听着落泪,特别因为那句“给我一场空/又渐渐填满真感情”。
也许到这个岁数,到此刻,特别能接受活着只是为了每一个分分秒秒、每一个此时此刻,为了每一个虫鸣雷霆、月光晚星,每一份折磨,每一份收获。因为那些痛苦啊,获得才显得特别满足。
我很喜欢《喜相逢》,把它送给你们。希望你们也会喜欢。我在下一篇小说等你们,写什么呢?还是写把刀吧!竟然对出世入世、人性变化有很多新的思考,为什么不呢?
我等你。
2025.7.21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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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第六十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