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盛夏,西湖边水汽充足,倒不觉热。章澈手里握着拿铁,时而与祁越并肩而行,时而走到前面去,时而手一松就跑了,时而又要拉着祁越一起,不拘看什么,反正什么都看,两人从苏堤向南走,有意避开人流,一心一意去南山。章澈说自己好像从来不喜欢断桥,祁越说断桥要下雪好看。
“断桥残雪!不兴你拿西湖十景来骗我!”章澈笑道。
“哦——可我也没有见过月夜西湖,要不完晚上咱们再来看看?也不知道今晚有没有月亮。”
“你还说要和我逛一天的西湖,一天还要到晚吗?一个西湖,你就把我打发了!”
噫,西湖还不够么?祁越心想,西湖够我的一辈子。你也够我的一辈子。我的一辈子似乎所需不多。
这话放平时,章澈肯定喜欢、认同、然后恨不得上来啃她一口。但是今天是放松的章澈,两个人都在浙江出差,章澈在其他城市转了一圈,累得发昏;她陪领导在杭州开了两天会,昨天把领导送到萧山上飞机回去,这才去接章澈。晚上六点见到人,她问章澈饿不饿,章澈说不饿,于是想也不想直奔雷峰塔看了个日落。看完下来,夜色里随便逛了半截,发现岸边一家店叫“酒旗风”。见字,她张口就背,“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多少人知道后面的“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可惜很少人背上半段。
“不过今晚没有烟雨蒙蒙,”昨晚章澈笑道,“举目四望,如果有月光,是不是也称得上‘一碧万顷’呢?”
“春天过啦,明年,春和景明的季节,我们再来,好不好?”她说,章澈笑而不答,两人只是进去吃饭。醋鱼向来不觉得多惊艳,她对章澈笑,说自己唯一能和历史挂上边的美食品味只有莼鲈之思,莼菜羹是真的好吃,其余总是喜欢些家常东西,比如在杭州,总觉得葱油拌面好吃。
“那是你,我可是这一回没怎么好好吃,宁波没吃着海鲜,绍兴没喝着好酒,我得吃点肉。”说着就点一客东坡肉。她正想着章澈怎么被自己影响了口味,开始喜欢黄酒。待肉上来时一看,小碗里晃晃悠悠颤颤巍巍一块五花肉,晶莹处如琥珀,纤瘦处如巨岩,十分好吃。她和章澈聊了一段东坡学士“火候足时它自美”的苦中作乐与宋代好吃羊肉的风俗,没想到章澈晚上回去拿五花肉的颤颤巍巍比她的盈盈一握,真上手,做流氓——谁说只有她可以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地兽性大发?
早上她睡懒觉是腰软(诶!),章澈比她醒的还晚,说是累的。她一边亲她蹭她,行动上温柔,嘴上并不,说要控诉章澈对自己禽兽,章澈笑道,“那你就回去承认你是受呗?”
手拿把掐的,知道无论谁问她都是把回答权力交给章澈。
坐着开两天会的是她,跑了很多地方的是章澈,于是今天就说在西湖散步。章澈饶是撒娇,说什么一个西湖你就把我打发了?她说西湖值得一天,我们慢慢地,逛一天。
西湖够她一辈子,她永远这样想,她可以在集贤亭看日升月落,看四季变化,如果可以没有其他的需求对整个世界也没有其他的向往,她可以看很久很久,看一生。
但她现在有向往了,有许许多多的必须了,有一整个世界的美好要去经历、去继承、去发现。
我以前就见过你,哪怕是前世,到这一世,还要继续。到下一世,还要继续,直到这种熟悉感,能让我们不断不断地相遇,亿万斯年,组成身体与灵魂的成分再次汇合,我依然会爱上你。
这多像那句话,与君初相识,犹似故人归。忘记是在哪里看见的了。
“你想什么呢?”章澈走到前方,不知看见了什么,回头见她没有跟上,还有些失神,走回来问道。
“我在想咱们。”
“想咱们?”
她说自己想到那句话,章澈听完笑道,“这句话好,有下一句吗?总该凑个五言。”
她想了想,“好像听见过一个,是什么‘天涯明月新,朝暮最相思’。”
“苦!”章澈道,指着她鼻子笑道,“甚至是涩,说来说去小家子气。”
“那你喜欢?”
你喜欢什么?什么都好。只要我能弄到,我都给你,你看,你先有我了,于是就可以有全世界。
“我喜欢——”
正好路边有卖演出服让人随时随地假扮白娘子的商家,用质量尚可的音响播放着音乐,甚是耳熟好听,章澈兴起,拿出手机识别。
“我喜欢这个!”
跑过来,手机往脸上一凑,给她一看,是徐克版《青蛇》的插曲《初遇》,评论区里有一句话,接着“与君初相识,犹似故人归”,是——
“不问梁上燕,只愿步相随。”她轻声念道,章澈听完,轻轻凑上来,丝毫不在乎路人、十分享受山光水色地,吻了她的面颊。
梁上燕,长相见,那有什么用?我要跟着你,一直跟着你,直到这一生的尽头。
章澈打完就跑,但没忘记拉着她的手,活像个小姑娘,拉着自己的情人到处玩耍,这里那里,这也好看,那也好看,你看你看。
她说好,她说什么,她说好看呀,有章澈带着她往任何地方走,哪怕这条路线明明是她规划的。
她说好,章澈时而说“是吧”、时而要反唇相讥“怎么就好啦”,要她细说;若问是什么,章澈又自然流畅地接过话头,仔细地说。她知道章澈当然不是话痨,也知道章澈足够成熟——天知道她多享受多沉溺章澈的成熟美丽的那一面——但她也享受此刻,她喜欢章澈完全放松几乎顷刻重回孩童的话多与活泼,难道爱情不就是这样吗?爱情允许她们做彼此的孩子,也做彼此的抚养者。
要是完全没有小性子,多无趣?人要保留一个园地,我要成为她的园地。
“我正说呢,你又发呆。”章澈道,一手拉着她,一手轻轻掐了她一下。
“我?我在想——”她两眼望天眨了眨,“我想拍照。”
“拍照?”
“你太好看了,又想拍,又舍不得不看。”说着,她顺势伸手抚摸章澈的脸,好像手不是自己的,有自己的意志,又继承自己的爱意,“你说怎么办?”
后面这句话倒是她有意故意刻意说了。
也亏得是平常周末游人不多,没有太多无辜路人被秀到恩爱;只有一个章澈,听罢笑颜如花,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你——”
“嗯?”
“今天——今天我是小姑娘,”
“嗯。”她点头,“我是臭小子?”
“美得你!”说着又拉着她走。章澈笑在脸上,她笑在心里:哦?焉知我心里不是美得像个臭小子?
也许我也不光是一般的逾墙偷香摘玫瑰的臭小子,我是梵高,我是那法国乡下画画的懵懂少年,路遇一个漂亮姑娘,也不知道如何反应,只知道把她的美丽记录下来,纪录下来图什么?不知道,只是她美,因为美就足够。
于她于此刻,只因为章澈是章澈。
世界有很多种美,有自然神造的风光,有人类极限的文明,千差万别又能找到无数的共性,看多了会麻木,看多了需要觉悟——只有爱,只有她所爱着的她,一个人就如同一整个世界,不断演进,永不厌倦。
我知道我只能占有和你的分分秒秒,每一分一秒都无情地如此流逝而去,我知道抓不住,抓不住,我只能——
“回头。”章澈走到了花下,她松开手,在章澈刚刚发现的此刻,她已经拿起手机。照一张诧异,照一张微笑,再照一张灿烂。
照完,给章澈看,章澈心满意足地笑,看照片的眼神如同孩子看珍宝。她望着这双自己爱着的眼睛,一时出神。
也许就这样让她美一千年,自己也就可以看一千年,甚至还不够。
当然未几就被章澈发现,章澈轻轻扇她一下,“臭小子。”
“姑娘——”
“嗯?”
“你——你应该被抓起来。”
“为什么啊?好好地,就要抓我?”娇俏地睨她一眼,“因为我太漂亮了?”
“不,因为你偷我的心,是现行犯。”
这话有点老套,但真情侣什么都可以演,章澈转过身来,估计一时厌烦当小孩,戛纳影后般换出干练利落的高级管理人员的神情与语调,“哦?那可好了,咱们反正也要去净慈寺,我既然是现行犯,古时候关了白素贞,现在你把我也关了,不正好?到时候我就在哪儿撞钟,南屏晚钟——”
说着还唱起来,她赶上去,“我又不是罗汉转世的法海,再说谁敢关你,我咬他!”
“那你——还怪我偷了你的?”
“我不怪你。”她两步赶上去并肩,“我想——”
“想要回去?”
“别给我,也不许只要这一样,我是打包卖的,你能不能,整个都买走?”
话是俏皮话,脸上一双大眼,就差背后一只尾巴了。其实她并不是要章澈怎么回答,怎么回答都好,是她要说,要摇尾巴。
“哦?”章澈笑了,有幽默,有狡黠,有顽皮,剩余都是爱,是怜爱,是关心,是无穷尽的温柔,“可我都有你的心了,你还不会跟着来吗?”
未几过山门,入寺奉香,细细游览。自高处向下望去,比不上昨日在雷峰塔的尽收眼底,但依山而望,倒别有一番气度。她从包里拿出汽水,刺啦打开,递给章澈。两人坐着,一时无言。章澈望着山下的西湖,忽然说起,有一次自己路过雷峰塔,大晴的蓝天,青绿的水,热是很热,但是真美,简直想要跳下去,“有时候觉得世上还有很多东西没见过,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有点儿可惜。”
她听完,惘然地想起也许该有的满山蝉鸣,又充盈,又空洞。
她伸出手握着章澈的手,不凉,也没什么汗,柔软而有力量。
“有时候我觉得人生也无非是这些事,像今天,像这些永恒的瞬间而已。”
我没有回答你,我也已经用一切回答了你。
章澈转过头来望着她,笑了笑,用鼻尖贴贴她的鼻尖,头枕着肩膀依偎着她。
这是她在短短人生和无法停留的此刻所能拥有的最好的幸福,把世界上的一切知识或名利都给她,也无法比拟。
这一刻她可以和章澈静静地靠在一切,与湖光山色在一处,如小人物于大时代,微小,真实,完满。
没有人天生不想要幸福,只是奔跑在不同的追求幸福的路上,各有各的目的也各有各的坎坷。比如这日,盛夏季节,蝉鸣闷热,她正犯困,面对无穷无尽的工作一个都不想做,宁愿堆积,电话一响,显示“许梦雅”,接起来不及她“喂”就开始山洪似的吐槽。
“气死我了!”
她倒不怀疑这世界上有气得死许梦雅的事情,只不过气到要这么急吼吼地说出来的也不多。以前,大多是工作,是讨厌的对管理无知但又汲汲于内部管理的老板。不知道现在——
对了,这家伙不是在筹划婚礼吗?怎么样了?
“谁又气着你啦?”
“我妈!!”
啊?
“我妈!!!”
许梦雅是家里老大,也是唯一的女儿,下面弟弟妹妹各一。家里当然不至于让她当扶弟魔,财力充裕无人需要扶,有所偏爱也是基于本质上觉得许梦雅乖巧听话不需要额外关爱——这一点,就算许梦雅再不喜欢、许梦雅的父母表面上再看不出来这一点,祁越也觉得这才是根子上的原因。当然根子之外有表皮,表皮就是看上去你会觉得许梦雅的父母偏心弟弟妹妹,当弟弟不争气混社会而妹妹学习好个性却很顽劣的时候,依然偏心弟弟妹妹,要老大在夫妇二人繁忙没空或者不便出面的时候,“全权”处理弟弟妹妹们的问题。
这不便不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甚至不是因为太过忙碌,而是因为不知道怎么说。长期不说,渐渐不知道怎么说,于是“美化”为自己根本不会说,于是觉得至少是一代人的大女儿怎么都能够处理吧?
当弟弟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叫稍微大一点的姐姐去充当保姆。当妹妹是不大不小的孩子的时候,让大姐姐去充当家长。
她觉得不合适,即便那时候的许梦雅是接受的,她也觉得许梦雅是被父母耽误的。但这就和朋友的大部分选择和做不做朋友没关系一样,她只是听听吐槽舒缓情绪罢了。所以,当许梦雅说想要以结婚建立自己的小家庭、通过小家庭离开旧家庭时,她觉得虽然不能说是万全,但也是个办法,至少完成50%的目的。
“我妈!!管!!老裴!!要十八万的彩礼!!”
她知道许母观念陈旧,这种事也不是做不出来,“那你俩——”这个钱她相信这二人肯定是有的。
“钱我是由,但她要现金!要堆在那里!说接亲的时候,放着好看!!”
她只觉得哭笑不得,有必要吗?她别有一种能理解种种的人的想法的能力,只不过理解是一回事,支持是一回事,不支持乃至唾弃是另外一回事。
“你们家那个老房子也没法放啊,欸对,到时候去哪里接?”天知道她怎么就有了发现了好玩之事般的喜悦,还有几分事务性的思考——就事论事嘛!到时候人多手杂的,万一是她家的老房子,大倒是不算大但站一堆人也不困难,十八万现金堆起来很难保证不丢啊。
“老房子!!到时候你们还要来陪我,然后和老裴的那些朋友一起接我走。关键是,你知道吗?我就是气不过!气不过她原先疯狂地催我,催我结婚,好像我嫁不出去就是多大的事一样!我是她的累赘——现在呢!现在呢!我好不容易要嫁出去,她倒开始说什么‘没有十八万就不要接走’!我是她的什么?!”
我是你的女儿,还是你的商品,还是你的奴隶,还是你的丫鬟,过去买的,现在要赎身钱了,你给我说清楚!!
如果是以前,她应该把这话替许梦雅骂出来,可这毕竟是许梦雅的妈妈,一个她了解的、就算观念落后却绝对没有任何坏心眼的、依靠自己的勤劳努力走到今天带发了一家人的极度能吃苦的农村妇女。
家里的事,理是次要的,情感才是主要的。而她不能代替许梦雅做选择。
她想了想,笑起来:“你跟她说,我们到时候拿那种捐款用的大号存折,巨大一个,抱着,是不是!更风光!”
许梦雅在电话那边冷笑一声,冷是因为气,笑是真的被逗笑,“你倒是想得好,还顺着她想!”
“所以都要老裴什么啊,三金——”她问,许梦雅数,她知道数着数着、说着说着许梦雅就不生气了。码放嘛,无非如此。婚肯定要接,到时候,说不定乍看表现得不满意女婿的岳母也会觉得女婿可爱、女儿更可爱,鸡蛋里挑头发丝的妈妈也会觉得舍不得,然后一众朋友也会感动,为许梦雅鼓掌,一定会是个美好的幸福夜晚……
“几号?”
“九号。”
“不要八月八?发一发?”
许梦雅“吁”了一声,她知道那是抽她的拟声词,如果当面,肯定就扇她、而她会笑着躲避、像个孩子,“看过日子了。”
“地方?”
“若水。”
“诶!对家!你都不找我!”
两个人开始笑闹,罔顾电话烫了,罔顾外面蝉声喧闹,而走廊寂寂,空气都变得沉静,好像是过去学生时代的遥远回声。也许因为那时候太喧嚣、喧嚣得纯粹,欢声笑语一直回响,在岁月里渐渐组合成一首漫长的悠扬的歌,踏歌而行,永远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