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澈和她说,看见我妈妈,你就会觉得看见了我。现在看,何止照片里那么像。
章澈坐在副驾,转过身去认真说话。她认真看路驾驶,中午车辆不多,但也求稳定行驶,脚法要精湛到刹车油门都无感。然而没有多久就觉得有人在看自己。驾驶座上的人,对四面八方投来的光线,不管是直射还是反射,都非常敏感。她本能地一抬眼,就看见是关女士正从后面打量自己。
两人的视线短暂相接,她撤开,关女士也收回视线,与此同时继续和侄女女儿说话,还说得兴致勃勃,时不时补充细节,时不时插嘴修正,时不时止住侄女的抱怨,或者配合女儿安抚侄女,遇到有的话题不好继续在有她的场合细说的,悄无声息地打个哈哈混过去。也许是她作为外人和也许要被考察的对象的敏感,甚或天然的敏感,她听得出来,而章澈反不曾察觉。
说完眼前的事,关女士忽然好奇起她来。问她工作,问她住处,她一边如实说,一边时不时从后视镜里看回去,看见的还是关女士的那双眼睛,藏在椭圆片的金丝眼镜后面。虽然在象牙塔里工作,却无学究气,落落大方不乏精明冷静;若说精明算计却绝对说不上,她身上的优雅淡然与那些市侩低级的追求毫不沾边。
她能,这是能力。她不,这是选择。坦诚地说,祁越喜欢这种人,自诩自己多少也是这种人,更想要在历经许多事之后成为这种人。
“唉——反正都到这里了,”当表姐说完自己的苦楚并再次抒发对社会的怨恨之后,关女士拍拍侄女的大腿,那意思是安抚也是制止,然后又把双手交叠在帆布挎包上,“看了医生再说吧。”
这话听着倒是一点掩饰都没有,只有疲惫、无奈、叹息和一切情感抹去之后选择的坚强。
她想看到关女士的手指是否握紧,又觉得不需要,因为尚未看到,已经有些心疼。她想起自己的母亲,那个会表示自己的确害怕、担心、焦虑,但是在需要的时候依然表示要坚强、要像钢铁、因为“害怕也没有用”的女士。
她都知道,她了解,她心疼。
难道妈妈们不是女性?甚或爸爸们不是血肉之躯?他们只是身为父母选择了坚强,选择成为依靠,他们年轻的时候不就自己这么大?难道不也一样会害怕?现在是她长大了,她要成为他们的依靠。
成为其他人的依靠,让她感到莫大的快乐。
“关阿姨——章澈明天带你们去的医院啊……”
她开始说自己的经验,自己作为老“顾客”的感受,主要强调就诊过程的踏实可靠,开药检查是全面但也无浪费的,这位主任是诚实直白不废话的。等到到了章澈家小区,时间也还早,她拿着行李送上去。本以为自己应该沉默地走在最后,没想到关女士让章澈带着表姐上去,有意站在一旁等着她。
她两步赶上去,先寒暄问候收到感谢表示不谢、受到赞美表示不用——关女士还专门夸奖她“一表人才”,伴以上下打量的目光和笑容,看得她差一点想说阿姨我平时也不这么穿,我这是工作服,行业所致迫不得已——然后关女士就凑近了悄声道:“我想拜托你帮我个忙。”
“您说。”拿出自己一贯的听话礼貌。
关女士看着她笑,那笑容叫她莫名想起自己在大马路上总是被陌生人问路,好像多面善、从自己的长相就能知道自己是好人似的——她不理解,从不理解,倒是不反对指路。
“你帮我和,呃,那个主任——”
“陈主任。”
“陈主任,说一声,明天要是检查结果不太好,就不要说得太直白,我怕,”说着指一指前面的姐妹,“怕她受刺激。这孩子现在本来就神经紧张,万一再吓着——”
“明白,明白。您放心。”她点头,感觉比和自己的大领导说话还乖三分。
于是放下行李,回去上班,诸般繁忙,间中只有时间发微信给相熟的主任,人家立刻明白。再见到章澈已经是晚饭时分。什么感谢,什么招待,她只是听着认着,既不过分客气、说什么认什么,也不过分讨好、做什么拿什么都让章澈做主。
这是她的家人,不是她的,现在、此刻,她就是个外人。
当然也许,关女士并不这么看待。在眼神流转的短暂瞬间里,她看得到关女士看女儿的爱、看她的打量与克制,看她们两个的玩味。
往后几天,她对于这件事的了解,也就仅限于每晚章澈回来与她分享的内容。陈主任固然是她的老朋友好朋友,但她还是一个字没问——既有不希望医生透露患者**越过道德底线的保护、且自己是个外人的定位,还有最主要的就是太忙了。想起来或许应该问一下的时候,都在下班回家的路上了。
反正关女士会告诉章澈,章澈一定会告诉她。结果等到独自吃完饭洗完碗,刚想到自己的沙发狗窝里躲起来看看书,章澈回来了。
“今天好!一举两得!”
人靠在她怀抱里,脑袋放在她肩头,顷刻间她倒觉得自己肩膀无比宽阔。
“一举两得?”
章澈蹭了蹭,长舒一口气道:“我妈眼睛里那块的血丝,你看见了吗?”
“嗯。”
“今天顺路也让陈主任检查了一下,说是那什么,翼状——”
“翼状胬肉,充血之后没有消退等于死掉了的毛细血管。”
“对对,说不要紧,不想切不切都行,想切也是小手术,当天做了就恢复视觉,毫无影响。”
“那挺好啊,伯母想做吗?”
“暂时不,而且也可以回去做。这次先照顾我姐。”
“表姐怎么样?”
“高度近视加黄斑,病变程度可控,就是要注意休息。”章澈向她怀里一转,顺势搂着她,她也就凑上去亲亲章澈的额头,“妈妈还说呢,说陈主任情商高,之前不是说请她病情严重的话就注意说的方法,她更进一步,不严重就转为批评教育,把我姐好好说了一顿,我看那样子,深受教育!”
说罢便笑,她也笑,两人就这样搂着,不发一言静静依偎。她觉得这样很好,就这次,固然也是暴露在关女士的直接关注下,但如果母女二人觉得没有必要说,那她也不觉得有什么非说不可的话非做不可的事,尽可平静安详、顺其自然。
有些企业标榜自己不担心多少公里外多少天之后的事,她觉得多少有些吹嘘,只关心眼巴前儿,勉强可以用于人生哲学,仅限“勉强”,毕竟“不关心”和真的“不考虑”是两回事。
眼睛无碍,陈主任诊疗得当,推荐也得当,那两位女士又安排了点别的检查,周末还说就近玩玩。由于检查都是分开的,祁越只好牺牲周末去陪同,表姐可能散瞳了看不清楚,她陪,关女士的那一系列检查就交给章澈。等到两组人马在某个检查科室门口相遇时,正好两个病号都进去,两个陪看病的坐在门口。章澈缺席现场工作却没法完全不指挥,电话打个没玩。检查单付款单一大堆捏在手里,她见了,坐在章澈身边,从章澈左手里抽出单子,用左手小指与无名指夹住,然后把自己的手盖在章澈左手上,安抚从对话里就听得出有多焦头烂额的章澈。
她拍拍她,好像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从很久很久之前就开始,还可以绵延到很久之后。
她愿意当别人的肩膀,也希望别人把自己当作可以依靠的肩膀。因为这种被需要、被理解的感觉,才是她的支柱。需要她、理解她、支持她的人,最后会成为她的支柱。也许你只是在她面前表露一点点脆弱,靠在她的肩头打个电话,就可以让她成为无坚不摧的钢铁。
只要说一句,亲爱的,我需要你。
就这样章澈打着电话,靠在她肩头,两个人一时累了,不知道关女士先出来,身为母亲,先吃一嘴狗粮。
检查完,一边等结果,一边准备就近出去玩玩。章澈本有意陪同——祁越当然也就贡献车子不贡献人——谁知道章澈迫不得已加班赶进度,变成祁越挺身而出司兼导,路上还能讲点笑话。如此一日,倒也逛的开心,不待结果出来,已是阴霾尽扫。回去路上,关女士甚至不由对侄女说,还是来对了是不是?“病没什么大事,玩得也开心!”
表姐叹口气,大概觉得不存在根治,以后需要注意和小心的事情也多,便说是倒是,总体来说不好不坏吧,这生活,“就是不会给我好过!”
其实她一向不喜欢怨天尤人的人,只是这是病人、是章澈的表姐,何况关女士既然愿意带着她出来看病就充分证明对侄女的容忍与在意,和女儿怎么吐槽那是和女儿,不是和她。
“生活嘛,总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算个总账,不好不坏,也许是一种常态。”
她也不是非说这个“也许”不可,但也并不是出于保护对方的想法而说,而是为了对世界的复杂和混沌表达基本的尊敬而说。
“过得下去就行咯?”表姐说。
“过不过得下去,在于你的心。”她说,余光又一次看见关女士在看着自己。
世界是复杂的、混沌的、不清不楚的、难以捉摸的,我们自己则可以是简单的、清晰的、明了直白的。世界是世界,是天然,我们是我们,是选择。
又过一天,姑侄二人回去。一路去机场,聊着说着,停好车还是她送行李过去,觉得自己实在是服务到位,当年在前台的工作也算是训练到位了。就在登机牌取完行李也托运好、表姐去厕所的时候,祁越本以为关女士会有什么话要单独对女儿说、正打算迈步走开,身子还没转动,关女士突然开口道:“章澈,你什么时候把人家介绍给我,嗯?”
这话说得两人都是一愣,她看章澈,章澈看她,千言万语密码和密码本太多了,一下子对不到一起去。幸好她这几天用余光瞥关女士习惯了,此时又一看,看到关女士玩味的微笑,忽然胆大,忽然觉得自己明白了过来,笑着、以女儿女婿身份结合的甜美叫了一声“伯母”。
之前,她都叫关阿姨。说起来没啥区别,却又好像是某种有必要的改口。
章澈还在那里不明就里,关女士倒是笑起来,“好好好。”
“哦——哎呀!妈!”
“怎么了?”说着白一眼女儿,又转过头来上下打量祁越,“嗯,好,一表人才!”
人说亲人无法由自己选择,话是没错,说的时候也一般是不怎么瞧得上的身边亲人的坏情况——人性如此,好肯定不会说选择,只会感谢恩赐,懒惰者甚至不会说不好是试炼、只会说“也是神所赐予”,怪道上帝对人类失望。祁越有时看自己的亲戚,作为整个家族的交点看不同的人,如这世界上的一切人群一样各有长短好坏,而且因为太亲近,把优点缺点都看得很清晰,相比陌生人她在他们身上感到更多的佩服和更多的无奈。她觉得作为亲人,有无法斩断的纽带是客观事实(虽然硬想斩断也不是没办法),但的确可以控制这纽带的松紧。比如她的父母,亲爱亲友,但并不干涉,要问意见当然可以给,要一起做投资会客观考虑,要是出了什么事也会尽可能地帮助。
是亲戚,有相当近的血缘关系,但并不代表这等于其他。有边界有余地,大家都舒服。能够水乳交融,还不如先睡到一张床上去再谈底线的消失。她自问即便是孔怡或许梦雅等一班好友,就是杀人放火,她能继续当她们好朋友照顾她们的父母,但能说“你杀人我递刀你放火我添柴”的前提从来都是明确地知道彼此不会去杀人放火,而彼此做的其余的事,都是人家的个人自由。何况都是成年人了,明确知道彼此相处的基础就是互相尊重,由尊重引申出宽广的彼此接纳的范围,只有这两样都成立,在说出那些刺耳不中听但是很有用的话的时候,才会真的有用。
哪怕她们不照做呢?记得也是好的。有人就此评价她是“唯真理”而“不唯上”的人,她觉得好笑,第一,如果真理是个很确切的东西当然要唯真理,第二,但是这种论断不应该先回答“什么是真理”吗?
这都算了,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内心还要说出来也是有点不大礼貌的,至少不是每个人都犯得着她这样做。但这里又涉及到,亲戚或许因为血缘、或许也因为父母要帮助他们而让她十分犯得着这样做。比如之前,姑姑非要买某一处的房,拉着他们家一道。她的直觉不是看地理位置——横竖好不了——而是看房开,毕竟姑姑吹嘘得最凶的还是房开。后来她不同意,父母非要买,买完果然在汹涌的疫情中变成了半烂尾,幸好现房还盖出来了。那时候仔细看姑姑,也知道这个从小都给她买很多很多好吃好玩的东西的女士从无坏心、无非也是激进与错信。那时候觉得父母还好,选择了买房没选择上杠杆,也就无所谓。不像姑姑,有大笔贷款,那资金链半死不活的杠杆就不是跷跷板了,是上吊的绳子。
于是当父母问她借钱给姑姑一家度过难关可不可以的时候,她当然说可以,倒过去还安慰父母,说房子好歹盖出来了,强于交不了房的期房,算是好事。
谁晓得后来有一次举家聚会,姑姑再一次提出手里半砸的这几套房产要租给某“平台公司”去做民宿,为此要先装修,投入自己所剩无几的存款。
别说自己,连对行业不了解、只对宏观经济有了解的父母都不同意。
然而饭桌上众人说服无用,最后让她出马。她只说了两点,第一,楼盘位置不好,毫无公共交通线路,不说游客,连本地人都不愿意去,谁住?第二,平台平台,有流量的才是平台,这家公司我都没见过,预定渠道在哪里也没有看到过,到时候还是当二道贩子,二道贩子的二道贩子,这种存在就不合理。
中间商在信息非常透明的时代是最容易被取消的。
她不知道姑姑是否听进去了,后来也就正常工作,不再过问,毕竟不是咨询如今去何处放火方便。然而这天,等她正准备下班回家,在停车场里一边走一边看章澈的消息说关女士回去怎么和女儿夸奖“祁越真是个不错的人”,就接到自己妈妈电话,例行嘘寒问暖罢就说周末吃饭,吃饭安排罢了就“打预防针”,说姑姑投资失败。
“投资失败?她投资什么了?”
说还是给那个所谓的民宿平台交了装修款,结果平台卷款跑路。
她哑然失笑,知道提前知会自己的意思是到时候说话注意,“报警了吗?”
当然,报警也不会马上就弄得回来。就是执行,也有的是漫长日子。
后来,当然是没有执行到。后来,甚至还差一点变成被执行人。这都是漫长的后话。想到周末吃饭,她本来想叫上章澈,但又觉得一大家子人是不是过于刺激影响怕不好,要见还是先见爸妈。回家之后正要和章澈说呢,章澈就感叹,下周要见不到你了。
“嗯?”
“要去浙江出差,一去一周。”
道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吃完饭,事情又变了,她也得去杭州。两人正在沙发上说杭州热不热呢,上司微信来,“下周三去杭州。”
两人相看一眼,笑起来,话也不说,在沙发上缠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