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章澈知道自己做饭的手艺一般,但下班早心情好,回家把剩下的蔬菜洗洗切切,给祁越做了一顿蔬菜咖喱。

肉太好,煮进去有点可惜,她尝试做了个滑炒鸡片,不如祁越炒得嫩,倒也不错。等到祁越回来,她给祁越惊喜,祁越也给她惊喜。

她两个都想叫来面试,结果周五看下来,还是那个小T她比较中意。面试回去,吃饭的时候和祁越漫无边际地说着人家说不定有女朋友、有的话会是什么样子的,祁越近来累了,说话显得疲倦。她想起祁越回来的时候那还有一半精神的样子,可见意志力一旦放松,许多压制起来的东西都会冒出来。

她理了理祁越的细软而短的头发,说你辛苦了,“去洗个澡放松吧。”

祁越笑起来,“我给你把事情办到,就足够放松了。”

有鉴于此,她凑上去亲一口祁越的额头,算是提前奖励,这样大狗总该乐意去洗澡了吧?

幸好打发祁越去洗澡了,因为水声哗哗的时候,电话响了,拿起来一看,是她妈妈。

她和父母关系很好,虽然没有好到要回家做贴身的女儿的程度,但时不时的相聚总是好的。这时候不在旅游季,自己也不太有空,妈妈要是纯粹来看她也行,只不过要解释和祁越——

谁晓得一接起电话来妈妈立刻连珠炮似地说话,陈述前情,分析现状,展示自己的解决方案。她听完想完,只觉得扶额,“妈你真的——?”

“哎呀妈就来几天,再说了,也不是我来玩,明明是来给你姐治病,就住你那儿,啥都认识,路也认识,电器也好用也方便,你说行吧?”

这话怎么读怎么都没有征求意见的意思,“行,当然行。”算了先不忙解释谁是祁越,先问具体。

“所以她到底是怎么了?”

她只听见妈妈说外公外婆身体的情况、两位老人家庭生活日常一般的争吵,然后就说到舅舅家的表姐。许久不提表姐了,她心里忽然响起警报,快速转动脑子以防妈妈催婚——不然也无法解释妈妈突然为啥提起表姐,但也不合理,总不能拿一个更嫁不出去的来催我吧?

这不是她咒表姐,就算表姐和她之前一样男女不限,她也不认为表姐嫁的出去。表姐窝里横外面软,表姐认知不全心智不成熟社会巨婴。表姐在家里宣泄自己的一切压力、在外面承受一切该或不该的打击,别有一种胳膊肘向外拐、把外部负能量全部带回家的本事,罔顾家里和自己天天住一起的是八十几岁心疼孙女的老人。每次她一边听母亲转述一边脑补,想想那画面只觉得鸡飞狗跳。孙女抱怨着办公室的种种,以“天地国家社会全人类都有错就是我没错”“这个世界欠我的”的方针说出一堆被人倾轧的事情、自己消极抵抗的不满意和准备采取工作方式,而革命年代出来的老人听了自然反对这种价值观、执拗地想要修正几十年没有纠正成功的孙女的思想、然后劝孙女不要这样那样,一开始不能诉诸命令语气,后面又掩饰不住厌烦、就开始带着粗暴,于是全家又开始似是而非地吵架。

这天,之所以吵得不可开交、她妈妈进去的时候都在哭,是因为表姐的眼睛出了问题,在家里就医的结果也不太好,心里焦虑恐惧,更加像受惊的野兽一样到处撕咬,吵闹不休,甚至寻死觅活。

依旧不是什么成熟的三十好几的大人应该有的行为。

“所以我就想带她到你那儿,找个好医院仔细看看,我觉得她这么年轻,黄斑病变也不至于,不过她老是熬夜,唉,反正先带出来,别老在家和你外婆你舅舅吵架……”

手机渐渐发热,她听着,回应着,未几祁越出来了,走过来蹭蹭她,就去泡洋甘菊的安神茶。她看着祁越的身影,忽然想起祁越有个相熟的眼科医生人十分好,湘雅出身,祁越总是非常信任,也善于开导,完全可以一试。

听来听去,理性上她认同妈妈的观点,未必有多严重,就是需要开导,问题不在眼睛,眼睛完全可以治疗,有的是办法治疗,但是心里的压力欠缺开导、拧成一个死结就出不来了。至于为什么这么容易就打成死结,原因也许有太多了,不是一时一刻、十天半月可以解决的。

“你来嘛——买的什么时候的票?”妈妈好不容易说完,她紧接着问,与其论个没完,不如赶快落实事情,漫长的议论嘛后面再说,甚或拉着祁越?这家伙的码放能力比自己强。

也是个办法,就这样把祁越介绍给母亲,母亲接受起来更容易。

毕竟祁越比自己的很多前任都好,好很多。

“到时候就住我——这儿。”

希望尾音没让妈妈听出来太多,她还要准备准备,住哪儿的事再说,毕竟自己的房子也要租出去了,还要想好了再讨论一次。

放下电话,换她去洗澡。本就雾气浓重的浴室里,她想起和表姐一起的童年往事。

小时候她喜欢表姐,因为作为独生子女,只有这么一个大孩子一起玩。那时候大概表姐也喜欢她,理由同样。她们其实是彼此人生中唯一符合“小姐妹”这一定义的存在,后来她们都只有“朋友”“闺蜜”,“姐妹”只属于血缘的。

独生子女,知道自己只有堂表的亲戚,其余都是朋友,但是彼此的交情有多深,是另外一回事。血缘不代表天生的亲切,友情不代表永恒的隔阂。这都会变,后来的确也变了,大家走在不同的道路上,幸好彼此——她现在觉得——幸好有童年。她的童年很美好,虽然也有不可避免的伤心处,而这些伤心也曾长长地留在她的心里,但现在都好了。三十几岁回望,觉得一切都很好,很幸福。幸福就包括了表姐,包括了两个小姑娘一起携手,一起玩耍,一起过家家,一起幻想、一起觉得独自在家空无一人的空气里总有什么东西威胁她们的“安全”继而一起躲在被子里给自己安全感。

小孩子彼此心无挂碍,也不知道世上人与人之间还会有那么多“东西”,一张白纸,相照也不过是一样的清白。然而,她总是回到父母怀抱,在书香里成长;表姐照旧生活在外公外婆的家、没有舅舅舅妈的怀抱。小时候她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表姐一直在发脾气,偶尔在哭,外公外婆偶尔吵架,外婆和舅舅总是吵架,做饭吵架,洗衣服吵架,洗碗还吵架,甚至切西瓜都要吵,妈妈也陷入争吵,好像这些人从来不知道“有话好好说”这五个字的意思。那个家当然是温馨的,在她去的时候,甚至仅仅是于她而言。二十几岁的时候她会怀疑,到底是她没有相似的事情招来争吵(比如说自己从来没有像其他小姑娘那样学习什么琴棋书画,好像那太老套,也很功利,为一家三口所厌恶),还是她出现得不够多不够被嫌弃?也不能说表姐本人即便是个小姑娘也完全没有错,但她的错难道就真的全是她的错?没有祖辈宠爱物质但无视精神需求的培养、没有父母辈的缺位(以及父母成长过程中祖辈作为父母的缺位),以及这两代大人错误的沟通模式,表姐会成为这样吗?

有一次,她已经快三十岁,休假的时候和妈妈回去看望外公外婆,八十岁的老两口依然争执,快六十岁的儿子也一样在以青春期的状态(莽撞无知)加入争执,而此时,已经三十出头的表姐,穿着睡衣,像个高中女生一样坐在客厅涂指甲油,毫无情绪地说,哦,他们就是吵架,这是日常。

表姐说得云淡风轻,和手里的指甲油毫无区别,她始觉惊心。

原来表姐已经习惯了这一切,从小孩子觉得这一切恐怖到以类似的、激烈的方式输出自己的不安和反对,最后习惯了,觉得这是正常的,是自己的生活。

把黑色的果实吞了,长出黑色的鳞甲,锋利,哑光。

然而内心呢?

她听完妈妈的倾诉,觉得年近四十的表姐,依然是个孩子。可惜这个孩子,永远在那个被冲突吵闹包围、无人关心她的心的环境里尖叫,有声却如同无声的尖叫。

以前没有人听见这尖叫,于是尖叫越来越大声、越来越暴戾,大家听见了,也晚了,孩子现在默认没人听见,只是一直叫喊。

有一次又是表姐办公室受委屈回家大吵大闹、妈妈居中调解然后倾诉,妈妈说,哎呀,她说得对,也不怪她。而她作为女儿作为表妹、作为最小最成功、最值得咨询的那个,她说,是啊,她说得对啊,不怪她。

洗完澡,她脑海里不断思考着这次的情状,心生怜悯。许多事情过去了,她们已经不是一类人,也没有办法走在同样的道路上,说互相是否看得上也两说,然而那是她表姐,是一个没有得到过足够关爱的人,没有得到过足够关爱、正确关爱的与她有血缘关系的人。

是她的亲人啊。

一边擦头发一边往外走,离开雾气氤氲的浴室回到清澈的现实,现实性得问题就回到眼前:怎么办?

好吧如果正好可以打一个时间差,还可以住自己的房子,需要解决的问题就是解释自己为什么住这里;如果不能,她不但要解释自己和祁越的关系(倒是好说,她有足够信心)、还要把这俩人搬到祁越家里来。妈妈她无所谓,表姐——

她有点担心表姐的脾气、冲撞不休的内心,实话实说,她不想打破自己的岁月静好。尤其她和祁越这岁月静好还没有多久,就要一起面对这样的事。她不担心自己的和祁越,她只是觉得麻烦。

“唉——!”

出门一叹气,躺在床上已经睡熟的祁越动了动,晦暗夜灯里,这一点移动在她眼里依然清晰,加之周遭安静,这轻轻的移动几乎显得惊心。

她不再出声,轻手轻脚地窝进床笫,融入黑暗。

第二天醒来是周六,两人相拥睡到九点半,她先醒来,看见祁越依然睡得沉,想起祁越有一次和自己说,很累的时候觉得疲惫都是从颈椎向下的菱形肌里散发出来,“好像平时所有的疲惫都储存在那里面,意志力放松的时候就一点一点释放,那么一小块肌肉,居然可以储存这么多!睡三天也不够似的,疲惫反而像充电!”

祁越翻了个身,背对着她,她望着那块平平无奇的菱形肌,贴上去吻她。

亲爱的,辛苦了。

搂着祁越又睡了一会儿,她先起来,梳洗完从冰箱里掏出冷冻华夫饼,缓缓加热,寻找糖浆和奶油。

挤奶油——她最近也不怎么吃,最近吃得太清淡了,但是华夫饼哪有不吃奶油的?那就太不周末了——可是奶油到哪儿去了?上次好像买的是那种吃草莓会用的。想到这里顿时想起祁越说过的那些吃草莓的故事,草莓和奶油,草莓和巧克力,浪漫中性暗示远远大过食物本身,想想也挺好笑的。

草莓什么时候上市,好的草莓,给她带点,下回采购自己还是要记着点,不能把所有都交给她,这也不成个家了,要分担……

整一分钟,她都没在冰箱里找到奶油,遂找得更加仔细投入,连背后得脚步都浑然不觉。

“找什么呢?”

直到一双狗爪子从后面揽住她的腰。狗鼻子在自己颈后蹭了蹭,好像凭借气味就判断出自己的想法,然后伸手从自己全然没注意的柜门上找到了奶油,“这个?”

不需要问任何问题,她转过身以亲吻感谢。

吃完了华夫饼,她也和祁越说完了事情,事情的细节说完就流向说表达自己的感触,“我其实,我并不害怕出柜,我觉得都没什么,而且还有你,我只是觉得这个时机也尴尬,本来就闹心,我担心这样会增加我妈妈的心理压力。说起来也不该怪我表姐,她毕竟是病人,但快四十岁的人了就在这里寻死觅活的!寻死觅活也可以,采用这样幼稚无用的方式有意思吗!”

她说着想着,还是来气,坐对面的祁越倒是笑了,伸过手来握着她的手。

祁越的手总是温热,几乎从未冰凉过。

“我都明白,问题不大,咱俩还可以先假装是室友嘛。既然担心你妈妈的心理压力,我觉得也就没必要一开始就说,找个理由说你房子想卖、暂时在我这里住,但是又幸好还没过户,不需要搬出来,诸如此类吧反正还可以住一阵,基本上也就解释过去了。就是伯母来看,也看不出什么太大的问题——”

祁越两手握着她的手,好像说什么海誓山盟一样说着这些话,“幸好东西买的不是一套的!”

她笑,抽出手来打,前天她们还开过两人没情侣物件的玩笑,打算早点去买一个。她想着戒指,又觉得好像太过着急,怕显得自己要绑架她,仿佛自己忽然没有了一丝一毫强求的心,哪怕十万分地想要抵达那个永久。

我爱你,所以也不敢要求你。又因为太爱你,觉得自己好像经不起一切失去。

周日,她按和祁越商量好的,提前给妈妈打了电话说清楚,故意拖延两日以示自己是去收拾房子了。等到周三,两人腾出时间,一起到机场去接。她请假而祁越只是趁午休,说顺路一起接方便就行。她一开始觉得这样似乎过早暴露彼此的关系,祁越笑说那我还可以刷一个很好的第一印象咧!

她心里止不住的惴惴,无论如何都担心妈妈的反应。结果妈妈一出来,她上去,相见拥抱问候,一转身介绍祁越,她就觉得自己的担心属于多余——也不看看,这是什么行业的人精。

那一声“关阿姨”,叫得比自己都甜。

车路去,一路彼此寒暄、感谢,未几觉得不知道说什么好,短暂得沉默中,她立刻开始拉着母亲讨论表姐的病情,表姐说了一些就医情况,从一个不满就开始走向吐槽。她要不断无视情绪、抓住客观细节,也要不断调节情绪,控制谈话不要走向令人厌烦的地方。

于是,也就自然看不到妈妈一直在打量祁越。当然也更看不到,祁越也不断从后视镜里看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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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相逢
连载中尼可拉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