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能让她找到心流的事情在别处,好好工作满足的是对责任感的自我要求和需求,偶尔投入地工作能够给她近似心流的感受,但可能工作始终是工作,既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全情投入,她是可以半路再接一接电话看一看电影的,工作的难度和吸引度都达不到产生心流所需要的程度。
上司的效率不错,找到对接人然后立刻把微信给她。她也不等着,打招呼问好然后上来就提问题。很多人从没去过英国,却会患上英国人的社交拘泥症,好像不等到稍微熟一点,或者多说一大堆客套话,就不能进入主题,好像直接一点直爽一点是不礼貌的。浪费别人的时间不是更加不礼貌吗?英国人的社交拘泥,以她很久之前看的三联的那本书来说,她觉得就是一种印在骨子里的对贵族阶级的崇拜。贵族阶级有闲有钱,所以有的是支持自己有话不直说的成本,而且在漫长的某一阶级由活土匪泥腿子变成贵族(比如伊凡大帝手下的农奴主们在涅瓦河畔的豪宅里和牛羊睡一起,把豪华卧室睡成土炕)的过程中,总是从毫无礼节随便来逐步变成繁文缛节以彰显阶层,无不如此,简直可谓极有意思的人类学现象。但无论如何那都是过去了,是工业时代之前,现在这种取向似乎已经演化为对仪式感的追求,而工作里大家追求的是马克斯·韦伯所深感担忧的源泉:纯粹的效率。
办完事远比所谓的实际上非常客套的礼仪重要。为什么就不能把话说得简单、直接、有礼貌呢?作为一个本性里急性子的人,她总觉得浪费别人的时间才是更大的不礼貌,而光有礼貌没有实质的交往是纯粹的油滑,还不如让人觉得靠得住,靠得住远比礼貌来得有价值多了。
直来直往,唾沫落哪片地都是个钉儿,这才是有价值的,对所有人都有。礼貌只是衣裳。
她很自然地向对接人提问题,提得也精准,明确告诉对方“您给我个什么什么我自己研究也成,横竖到了还有个现场学习调整的阶段”,并自动根据对方地道的老北京口音调节成了北京人喜欢的文字方式。顺手——真的完全是顺手——给对方捎带解决了好几个人员信息和具体安排的问题,等于和她一个人交流就解决大部分问题、基本敲定后续的工作时间表,60%的工作十分钟干完了。
做完了,打印完了,检查了三遍,一抬头,天色已蓝,正是她从琼·狄迪恩那里学来的最喜欢的蓝夜时分。此时才有心情聆听,发现周围寂寂,六点半,那位大哥早就走了。
幸好早就和章澈说过要加班,且章澈也加班。
她一样一样拿起文件,顺路就整理了一下一会儿汇报的内容,然后走向上司的办公室。一进去,文件一递,顺便说刚才和某某已经对接好、手册里什么什么是按照对方的实际情况编的、其他是我编的、还和某某顺路落实了什么事、过会的文件电子版已经发你微信了,“打开来看看。”
人就是这样的,她想,有时候被说服了就会照着做。
未几,上司看完,笑着说了一句,“有你真省心啊。”
对方笑着,她倒看见对方眼睛里的血丝,“眼睛。”
“嗯?”
“休息啦,下班啦,看你,满眼血丝。”说着倒是坐下来,好像也觉得累了,顺路一起带着上司休息。
上司一笑,叹口气,开始整理文件,“幸好有你,不然我还要亲自搞这件事。就这么一点事,我还没让高海洋去做手册,就是对接联系人、落实情况然后做上会文件,三天没做完,三天!”
嘭,厚厚一沓开会文件在桌面上怼了又怼。
“唉!”
由于存在直接竞争关系,她也不好表示自己也觉得这很恶劣;但毕竟又和领导有很好的关系,不说两句等于放弃吐槽,有损友谊,于是抓住最容易吐槽的一点:“人家拿的够高呢。”
上司只好摆摆手,“历史错误,历史错误。”
她是不反感别人说她能干的,毋宁说夸得多了她都觉得相比于别人更能干是自己的基准表现了,但是她反感在自己能干的同时别人低于平均水平的“不能干”,现在对方还比自己拿的多,她再是能干也是有七情六欲的凡人,心里免不了不高兴。
然而,她再是有大家都有的七情六欲,她也还是她自己,劝人可以嫉妒,自己倒觉得自己不应该嫉妒。不因为这事儿正常不正常,仅仅因为,浪费。
未几这个事儿过了,办了,种种文件来,种种文件又去,盖章的盖章,说服的说服(没费多少功夫),只等着人出发之前开行前动员会,她就继续如常去出差,去学校,校招季节迎来**,几乎天天都不在办公室。
不在办公室,不记得自己在那里,所有的工作安排还需要专门拿个小本子记下来,好像迷信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但是过度依靠外部记忆有时也等于自我剥夺——她一边想,一边走在校园里。校园她喜欢,古色古香的喜欢,现代光鲜的也喜欢,建筑是容易做好的,哪怕抄呢?就比如农村自建房,抄个建筑图纸,大差不差。
大差不差,是这个世界、这个社会忽然大规模进步、太多玩家都获得上桌机会之后的底线要求。标准化的物质产品很容易做到这一点,产品越粗略而市场竞争越充分,其“将就”的结果一般都坏不到哪里去。但是人不在此列。人既不是一种产品,也不能说完全具备充分地市场竞争,最糟糕的是,花样太多了。
走进今天的目标学院,一进门就是一面漆成蓝底贴满塑化白色字体的墙,我们学院是干嘛的,我们有什么课程、有什么老师——其实作为HR,特别是做招聘和人才发展的HR,她所依仗的工具是对人的标签化,但她并不认同这种东西。人的花样太多了,特别是负面的那些花样。好的人与幸福的家一样,都一样,而不好的人和不幸的家庭一样,什么都有。
就比如眼前这家,学生考进来的时候分数不错,也不是调剂的,但是来这里考虑的不是在这个行业发展,考虑的是这个学院提供的大量转学分、海外交流和潜在的留学机会。相对而言这里的老师也有海归,也有嫁得好生活幸福的,还有的,但共通的特质就是学院直接到学院,行业经验是一点没有,不叫与行业断联,是干脆没有对行业的了解。
这里有几位老师,肤白貌美,有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和空洞的眼神,和比台湾美女还不如的呆滞,善于在一般的没有太多的利益纠葛和冲突的环境里社交,比如和她安排实习生去哪里,甚至最好是能够给她们带来符合自己社会地位和标签的企业和场域;一旦实习生有意见,找学校诉苦,这些老师就不行了,只能礼貌而胆怯地和她沟通,仿佛自己的要求是不合理的、而企业是天然不讲理的。这当然给她的工作带来便利,但她也不是利用别人这点不足的人,而且当工作走向她也不能让步、需要这些老师居间沟通的时候,她都不说那为难的表情,就说那拖延的效率和磕绊的话语——唉!
这样的老师还算好的,除了不太积极主动,总体来说可以沟通,沟通也会有结果。这个市场上别有一些老师,善不善于社交两说,对合作方真是不礼貌。或者想要所有用人单位召之即来、答应自己的一切要求和白嫖(个人白嫖少,以学校名义白嫖多,但那也是白嫖啊!),或者虽然负责招就但你爱来不来、你来了我不会欢迎,你不来、我也不会觉得少了啥,学生也是爱来不来,她都怀疑这种人做不好工作的时候是不是领导你爱说不说、我不在乎——躺这么平?腰板这么硬?这比软饭硬吃还要硬。
好吧,不礼貌也算了,重点是要配合工作,重点是该管的你要管,中意的实习生我可以自己去追自己去维护保证人招走,出问题了是你拿着学校的规矩来要求他们了,你人呢?
有的老师,有的学校,不止是管理不严,甚至是完全不管理,放羊也比这个强。干活的少,摘桃子的多,就比如上周那个,去了场地是随便占,一点安排没有,每一家公司去了都要和保安吵架,然后招聘会学生们也是乱跑,大家也是乱挤,吃蛋糕的投简历的面试的观望的“济济一堂”。未几,校方老师终于来了,来干嘛?要求每个企业派个人去,说校领导在隔壁办公室等着,和大家“座谈”。去了一看,几个领导会见的单人沙发,俩中年男子,三个相机。
以前招聘会领导下来挨个握手她见过,这种一起来坐着假装大场面还是第一次见。
“真是不知道如何形容的普遍人性。”每次想到这样的事,她总是想到这句话。但这到底是普遍的、还是偶发的?她想起一位朋友说的话,似乎也是网上学来的,“跪着的老师,怎么教的出站着的学生?”这位老师站着还是跪着她很清楚,但其他人呢?其他人跪着是迫不得已还是自己根本就没膝盖骨?职业院校的总设计是没错的,导向也是对的,但是执行下来,反而变成了收留之地,甚至个别院校变成藏污纳垢之地,那被收留的、被藏纳的,还要砸碗?
真是不知道如何形容的普遍人性!
到门口了,她敲开门,“哎呀刘老师您好——”
校招季节就这样结束了。说起来跳槽金三银四、盛夏校招,其实不见得靠谱。她觉得找工作,除非迫不得已,最好都是提前准备,越早行动越好。可惜有些学校——唉学院自己的教学设计理念和工作理念有误就不说了,她不理解的是,从来没有人请她去上职业生涯规划,哪怕是免费她也愿意的。现在太多老师是学院到学院,自己都不知道应该怎么规划自己,还教小朋友?也没有职场经历啊!太多职场人无论年纪都去求助规划师就是这种课程严重缺位的展现。她自觉经验不能算丰富,但是指导即将毕业的小朋友绰绰有余,指导刚刚进学校的孩子更是完美合适。至于钱,谈钱就贬低自己了,不收费她都愿意去,都不说满足自己多少好为人师的表达欲,就是为了少看见几分苍白简历、挽救几个小朋友于完全的茫然,都是大好事一件。
今年校招,她没有再数,心里倒是清楚,如果来问一句(真是地道的摆摊了,到底是谁在出卖什么啊,是她在卖岗位还是面试者卖劳力?)也算来过,起码有30%的来过的小朋友只想干一个岗位:文员。原因也简单,坐办公室,轻松。
她都不想说坐办公室未必轻松(你看看我诶!)、就算是几乎没有脑力劳动难度的文员也充满了案牍劳形(所有的文件所有的表格所有的催促所有的收集)、完全轻松的文员是要被优化掉的,她只想说,你看看你,镜子厂是倒闭了么,怎么不照镜子就出来了,打字速度连我的50%都没有,啥叫电子表格(EXCEL!THANK U!)也不知道,更妄谈种种省时省力的公式(或者,你至少不要修改我的公式!),你还要,当,文员。
现代商业的基础之一就是有一群人在维持繁杂的办公系统,无论是没有电脑和OA靠女秘书的时代还是现在OA家家有好不好用两说的时代。你说它很复杂嘛绝不至于,但也不是没有任何要求——恰恰相反,它要求一些基本教育水平和天生的脑子好不好使。
而且,年纪轻轻到处寻找好干的工作的价值观就是有问题的。作为一个一向追求积极向上的人,她厌烦这种观点。话说得难听些,家世良好、学历光鲜、能力优秀者如她还在不断求进步,家庭十分普通、学历十分无用、能力有待提高的这些小朋友们,还不抓住机会奋斗,过了十年十五年,后面的人追上来了,到时候这些小朋友年华老去别无价值,可能连保洁保安的岗位都找不到,这螺旋向下的人生伊于胡底?你何止没有成为“不可替代的人”,你根本放纵自己成为了药店门口摆放的买多少药就赠送的免费的纸巾!
餐饮太辛苦,油腻(可以洗干净啊);打扫卫生累,怕脏(你自己的狗窝是不是也不收拾?);还有什么?反正我不要累!
你现在累一累还有价值,四十岁说我累一累很可能就只有打折以上架的机会,能交换到什么就不好说了。
小朋友们不想,只一昧说“我不想干”,她懒得问“那你想干什么”,只想起去年这时候见到的那些说一样话的孩子。从“我不想干”到“我想干”,但就业市场持续低迷,新手永远比不上年富力强的熟练工(距离退休还有个五年以上都行),去年盛夏出校门,经历了漫长无助的求职期之后,今年早些时候再遇上,已经变成了“我什么都干”。
从眼高手低到眼低手也低,职业生涯的起点持续打折,如不及时纠正,很可能要后悔的。可惜人在二者之间折腾来去,要的是定力和眼光,应届生往往都没有,他们能顺利挺过这一段,若非亲密的人(无论家庭师长还是朋友)能给予长久坚定的心理支持,则更多只能依靠运气。
运气,这就太玄乎了。有时候作为给人家运气的人,她也只是有一个动因、甚或只是一个简单的闪念。比如此刻,她相中了两个小孩给章澈,第二个正站在自己面前,听到自己说“我有个机会给你”,两眼立时放光。
这家本科时不时能淘到一些这样的小孩,聪明,从打扮到眼神自然有清爽气,言谈里判断性格柔软而坚韧——不能太硬,也不能太软,坚韧最好。特别是眼前这个,一看就是小T,她从对方的眼睛与眼镜、手绳与衬衣都可以轻易脑补出对方喜欢看的网络小说、追的CP、喜欢的女明星、以及喜欢的女孩子(说不定正有一个在暗恋中,也说不定双向暗恋只待戳穿)。这孩子给自己穿上了倔强和努力撑出来的勇敢的外衣,可惜外衣太薄,一眼看穿啦。
“事先说好,不是我这里,是我朋友的公司,你要不要试试?”
小T点头。于是她想了想出于章澈的工作性质,应该问什么问题试探,然后逐一测试这孩子的冲突处理、向上沟通、以及至少是口头能解释的抗压性——她逼了对方一下,对方大概拿出表白被暗恋女友拒绝的勇气,秉着一口气顶住,说自己没问题。她笑了。
后来想想,她当然觉得人是招对了,章澈也是满意的。至于后来的插曲,总不能说是她的错——即便章澈埋怨她的时候她是承认的,但她始终觉得,章澈自己,也有错啊,哪怕是错在太有魅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