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成别的人或者别的时地,大概都会觉得这话问得冒犯,只有她知道,祁越不会这样想她。
她也知道此刻祁越轻轻皱起来的眉头是思考,不是其他任何。
说起来两个人睡在一起也没多久,怎么就这么熟悉了?
“唔——不能说我不开心。客观地说,我作为朋友,作为只有真正得生死考验没经历但是和过命没有区别的交情的人,我有一些不放心,我觉得相识时间太多了,考验期太短了,这就要结婚,风险太大。大家去相亲,目的无非结婚,足够明码标价,但这只是意图的明确,不是条件明确,不是这个人的个性明确。我更愿意她和这个男的同居一阵,一两年都好,把日子过起来过习惯,直到彼此的种种秉性都了解,缺点都接受,再去补办仪式。婚姻不就是个财产分割的法律依据么?”
祁越说,而她只是望着她的爱人,此时不过轻声表达一句认同和鼓励:“嗯。”
“我理解她为什么急于结婚。但我还是觉得脱离原生家庭有很多办法,这个不是唯一的办法。家庭不是你可以选的,婚姻你可以,但都很重大,选不好都会带来很多麻烦。所以我希望她更谨慎一点。”
停车在红灯前,祁越倒没有转过头来看她,只是望着前车的尾灯。
“从我个人的主观上来说,最好的朋友之一要结婚,她的生命里多出另外一个人与我有同样的重要性,说不嫉妒那是不可能的,只是嫉妒的多少而已。”
说完倒是转头看着她,“我也就这么一个肉眼凡胎,遇到这种事甚至婆婆妈妈,以前总怕她太肉包子以后被人欺负,现在看来不会了,自从开始相亲,人越来越晓得该强势,也能强势,是好事。做朋友,也不该干涉人家的大事决策,应该是接受其选择、哪怕是错也是兜底。”
说着,叹一口气;叹一口气,又笑了笑。
祁越说的她都理解,她甚至能猜到,但猜到也不予自己什么猜中的快感,因为光是理解就已经觉得有些心疼,听祁越再说一遍这种心疼就更加深。她甚至没去想一句足够俏皮和化解的话、“你现在有我了还不够吗”,心里原是没有这些争宠似的念头的,只有爱。
只有想保护自己的宝贝不难过不伤心、哪怕知道人生在世绝对不能完全免于这些苦恼也要如此坚持的心。
于是她伸出手,去抚摸祁越的脸。她只是由心而动想要做这件事,觉得有很多话可以说,但又觉得没必要说,不需要说,只需要表达一种静默的爱。她知道祁越的朋友里也有人能够给予这种支持,她不嫉妒,她只是也想给予,想成为其中之一,想成为自己的爱人、自己的支柱的支柱。
仅仅是因为我爱你。
祁越蹭了蹭她的掌心,继而顺势一扭头,轻轻亲吻她的手掌。
她不知道是自己心里的温柔就这样荡漾了过去,还是祁越的温柔就此流淌过来,总之那一刻,她的心顷刻融化。
她经常想爱是什么这个问题,也经常获得很多回答。此时她新的答案是,爱大概是支持和理解,退让与亲近。
她很享受祁越对自己的照顾,享受大狗的温柔与忠诚,享受她摇起来没完的尾巴与安静的呼吸。但祁越心里,还有个孩子,从这一群人她看得出,他们永远会有一个孩子甚至一群孩子住在心里。
长大等于把自己重新养一次,重新把自己宠爱一次。长大也可以包括,有能力去宠爱一个人。真正被爱的人有许多表现,其中之一是他们可以去爱人。
回到家洗澡的时候,她猛然想起,交往至今,她们彼此陪伴走过不少事,但她似乎从来没有送过祁越礼物,哪怕一束花。
她知道祁越喜欢什么——至少!如果这个都不知道,她就该恐惧了——喜欢书,喜欢游戏,喜欢精致但实用的玩意,完全不能实用的只能摆放的也能喜欢、但得这物件非常漂亮充满艺术感才行:哦不,她知道祁越喜欢什么,但是不知道应该送祁越什么。此外,她还深知无论自己送什么祁越都会喜欢。这反而不行,她要送的是祁越真正喜欢的东西,因为这物件本身的属性而喜欢的东西,而不是因为自己。
她有一切信息却无法决策。往常有这样的问题时就直接找祁越商量,如今不能,也不能找祁越的朋友——这等于揭自己的短,还怕泄密,指不定还会有点丢人呢?哪怕有一点点丢人的可能她都想要规避——只能是自己的朋友。思来想去,她想到的是李玉霏。
李玉霏认识祁越的时间稍微多一点,交往多一些,而且因为有一个小男友,应该更了解与自己、与她们的OL的世界相异的另外一个世界里应该有的知识,也有修养——
“买书啊那就。”第二天黄昏,难得祁越加班不在家,两人打微信语音,正好李雨霏的小男友也在一旁打游戏,时不时插嘴说一句,“既然最喜欢书。”
“她的购物车里全是书,”她说,“我是可以给她清空,可是那有什么意思?一下子买几十本,未来一两年的纸质书都够了,失去买书的乐趣一两年,而且一点儿也不用心。”
“要不——有没有收藏的那种书?”李玉霏道,“我看她转发过那些什么十九世纪老英国的啥啥书的拍卖,那应该够诚意了吧?”
“这不是诚意的事儿——唉!再说了,收藏用的书,便宜了有意思吗?她那儿有一本,不精致但有意思,19世纪的钓鱼指南,我要送总该比这个好吧?比这个好就贵了,到时候就该她心疼我的钱了,我——”
李玉霏闻言打断,取笑她舍不得给祁越花钱,正如那表情包“去找我最好的朋友吧让她打我一顿”,所谓真朋友都是损友,抓住一切一闪而逝的机会先损再说。
“我那是——我是抠门嘛!”她急了,说着自己也觉得好笑又好叹,“我是觉得这也不是我发自内心想要送给她的东西,不是出于我的意愿的,我要给她的不应该是金钱或者什么世俗价值里被认定为‘有价值’的东西。”
李玉霏问买车了嘛,她说还新着呢,一时笑说没买就好了。而那英俊小子在一旁笑道,那你想送什么呢?“一方面你希望送她喜欢的,一方面又希望这是发自自己内心的,但你前一个假设又假定自己不知道她到底喜欢什么,要拒绝一切附加价值,也就是是‘自己’又不是‘因为自己’,那——”
“那你不如,买套性感睡衣把自己送给她不就好了。”
她想李玉霏肯定是和小男友日子过得太好了,已经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开玩笑了。
“你滚蛋!”
谢谢!不然她难得对好朋友说滚蛋。
两天大概聊了一会儿,那头幸福的情侣给她码放了半天可以送什么——越码放她越觉得自己找的不是个女人,完全彻底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女人,不但节俭,香水不到用完不想买新的,还很忠诚,买新的也只买自己喜欢的那几种,而且护肤的不要化妆的更不要珠宝首饰也没有需求,需要的东西都容易获取,去旅行吧暂时也没有时间——然后下线,把最后的几个选择留给她自己判断。
下线的情侣大概享受**一刻去了,她也日渐觉得**一刻可能还比较值得送,因为旅行暂时送不了,而一起共度时光应该是最好的礼物,彼此就是彼此生命里能得到的最好的礼物。
一个人给自己最好的礼物当然应该是自己,只是那个礼物她作为伴侣只能见证,只能支持,不能给与。她只能把自己给予她。
顺着这念头因为刚才李玉霏的影响,她越想越歪,祁越未几回来了,她还在设想画面。等到祁越动作神速地洗个澡从浴室出来,她靠在床上才惊觉,这家伙怎么等于没穿就出来了?!
两手捏着毛巾,认认真真地擦毛,眼神清澈确实像一只别无心机的大狗,与她四目相对,只是发出一声疑惑的“嗯”,倒显得她因此刻祁越的身体而生的思维迟滞是满脑子污秽。
哦许她出浴圣女,我就是世俗**满心什么神圣都不知道的——
祁越望着她,显然看穿了她的心思,回身把毛巾挂回浴室,然后一步一步、不疾不徐地爬上床来,压根不看其他,眼神直勾勾地望着她,弄得她看不了其他的地方,不是被吸引得移不开,而是一旦移开自己的绮念就会暴露、一暴露就会害羞。
事实上她此刻就在害羞——凭什么自己害羞啊!——想起刚才的内容,觉得怎么想的和实际发生的是两回事?怎么变成她诱惑我了?祁越凑近了她,如此温柔,因为温柔而具有了强大的攻击力。
说好了应该她是帝王我是祸国妖姬的啊!
等祁越凑上来吻她脖子的时候,她已经觉得自己要溺死了,如同即将溺死的人抓住浮物一样搂住祁越的脖子,在迷乱前夕听见祁越在她耳边问,周末去不去踏青?
“他们约的?”自己也不知道说的到底是谁。
“不,就咱俩怎么样?”
祁越和她分开,四目相对,还是那样清澈。原来你最大的武器就是对我温柔、对外强硬。
“好,好。”
在你身边就好,就好。
她不能再让祁越说话了,只能用嘴堵住她的嘴。
自己的世界是美妙的,尽管有时有些寂寞,祁越也从不觉得孤独,人类文明群星广大,她可以徜徉的精彩总让她想要拥有无限的生命,只有用璀璨的文明消灭寂寞的惆怅。她也知道爱不止一种形式,不是非要一个枕边人才算是拥有爱且被爱着。在遇到章澈之前,她满意于自己的世界,甚至满意于过去曾经与偶尔出现的怅然若失。等遇到章澈之后,这种满意就变成了强烈的分享欲。她不知道自己兜里有多少糖,只知道自己想把所有糖都给章澈吃,每一种,每一颗。
理性十分清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微妙,自己的朋友未必能够成为章澈的朋友。感性知道自己爱他们所有,希望他们也彼此喜欢。原来骨子里,希望世界大同。
所以她对于章澈和朋友们相处愉快感到满意,简直不能再吃一点点甜的东西,不然就要当场患上糖尿病。这种时候这种场合她就可以愉悦地扮演自己最喜欢的角色之一,老婆奴。她愿意为自己亲爱的人奉献,尤其愿意为恋人,尤其愿意在熟悉的朋友面前以这种方式表现恩爱——不,章澈就是不怎么理会自己那也不要紧,自己表现宠爱就够了。
好像人前非要紧紧贴着主人的狗,少一秒钟宣誓章澈的主权都不行,这就是她被爱着的证明。
如果章澈反过来要求自己的表现爱意、展现她是怎么被爱着的,祁越会更满意。
说起来也有点过于浪漫主义,她想到与章澈的此类互动,别人是被伤害还是萌到都不在乎,自己先被自己萌一脸。
这天早上走入办公室的时候,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全是因为章澈早上起来懒洋洋的吻而冒出来的粉红色泡泡。
美得你,她对自己说,忘记也罔顾昨晚“玩”到挺晚的疲倦。
结果刚在办公室坐下没多久,正面对着电脑准备回顾昨日安排今日工作,忽然听得一声喊,是上司呼叫那位和自己有直接竞争关系的大哥,一开始人还没来,过会儿来了就被叫进办公室去。门一关,也只是关住了内容没关住调门,隔着一堵墙,声音要绕一扇门,她都能听见上司难得强硬而不快的语气,末了男士出来,女士在后面喊一声“十一点半给我结果”,男士答了一声几无情绪的“好”。
哦?她对内容谈不上敏感,有时候甚至完全不关心。虽然现在大家被迫搬到一起,抬头不见低头见,一样工作两个人管,就算管理范围有差异,对比也是直逼眼前。幸好——她有时候想——是对方搬家而不是自己,自己不见得有心理优势,但至少不舒服不是自己的。
早上她忙着干完手上的事——严格地讲,算是两家要合并之前对对方人事基本情况和管理方式的二次梳理,这事儿是躲着那班人马干的,否则总归有点不信任在里面——提前干完,想给后面几天腾点时间,周末再出去玩玩,正要去吃饭,突然上司一声,她只好拜托同事带饭,然后转身走入上司的办公室。
还没进去,就听见女士的高声斥责,“一个上午都没有结果!打个电话是有多难?!文件怎么写也不知道,不知道不会问吗?”然后又叫她。
哦哦——
“你把文件打包给祁越,然后你就不用管了,去吧!”
男士说了一声更无情绪的“好的”然后出来,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也没说话。她自问观察微表情的能力一流,看这人也觉得他啥都没想,甚至别有一种事情离开自己的微微的轻松。
“关门?”走进上司办公室时,足音不闻,人也走远了。
上司从屏幕前移出视线,“外面有人吗?”
“都吃饭去了。”
“那不关了,”上司视线收回,水灵灵的大眼睛里倒映着屏幕上的OA页面、excel表等等,“谈不上丢人了。”
她不便评价——这时候倒还是要讲些忌讳——坐在上司面前,无须说话,像只安静的牧羊犬,歪着脑袋等工作。
“是这样的,领导想要把新楼三楼的那个咖啡店,改造一下,变成牛排馆,要高级,要专业,要对标一线城市的顶级。”
她心里谈不上咯噔,只有一声“啧”。
“别忙着鄙视,”上司说,太熟悉以至于一眼看穿她的想法,“现在装修在设计了,设备在买了,我们要的就是人。人员名单我基本上有了,现在要做他们的资格审查,联系去学习的地方,整个事情还得上个会。领导重视,因为董事长重视,到时候我去联系北京的酒店,你把所有文件做出来,今天就做出来,特别是学习大纲,要学什么、怎么学、怎么考察,你全部搞定。”
上司一边说,她一边点头,撕了一张上司的废纸便条记录下来,听完说好,起身就走。回到电脑前,先把流程性文件写完,内容全部放附件里,打开花名册做简易名单,填好上会议题的OA流程等着发起,然后开始做最复杂的工作:学习计划。
她懂一些西餐,毕竟她学过,而且当时烹饪课更多是在后厨工作,整整做了一个月的主菜大厨,吃喝玩乐的知识更不缺乏。但是专业的牛排烹调的知识,她也不算精。久远之前,阵容豪华的吴宇森版《赤壁》里,金城武演诸葛亮,口头禅就是“略懂”,舆论引为笑谈。现在想想,略懂就是最好的状态。她现在喜欢李清照在《打马图经序》里的话,“慧则通,通则无所不达;专则精,精则无所不妙。故庖丁之解牛,郢人之运斤,师旷之听,离娄之视。大至于尧舜之仁,桀纣之恶;小至于掷豆起蝇,巾角拂棋,皆臻至理者何?妙而已。”
妙而已。
李清照在这篇文章里写的是自己会玩什么,也是聪明人极高的傲慢了。然而她喜欢,而且她最喜欢就是这种通达之妙,妙是可以给人以自我的享受的。
于是她一个下午几乎没有挪窝,专注地在自己的工位上听着音乐编纂学习手册。学习什么,怎么学习,如何每天考核,把笔记和考察留在一张纸上,手写,那么这一本就得打印,打多少开的,A4的,A4行不行,就不要费事……
她放进去的是自己有的一切知识,无论是专业学来的,还是兴趣吸收的,以及对人性对学习的种种了解,从前菜到主菜到甜点到餐礼到酒水,从文本设计到结构设计,一直专注,几乎就没有了时间感。
它在流逝,这残酷的流逝构成每个人由生到死的不归路,所以那又如何?就投入地活,尽情掌握眼前拥有的这分分秒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