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祁越开着车,穿越门洞径自进入院子,远远地看见有个男人站在几辆车前指引。不及说话或细想,后排的同学来了一句,“那是谁?是许梦雅的什么叔叔吗?”

说话间便开近了,她一看,见到一双大眼睛和不符合年龄或脸上皮肤紧绷程度的谢顶,笑道:“首先我知道她没有叔叔只有姑妈,其次我知道这是她弟弟!”

众人在车上大笑起来,依次停车、打开后备,把接亲所要的礼物都放在摊开在地上的塑料布上,一样样清点,放进红色盘子,然后一个个把盘子端起,排好队,让两手抬着猪腿的男生走在最前面,烟酒三金,一溜上楼去。

她其实从未来过许梦雅父母在这边的房子,最老的房子她去过,新房子也去过,唯独没有来过这个。好像许梦雅与她一道的生活仅仅是整个生命的一部分,另外的部分不需要展示,也绝少让她介入——并非有意控制,而是下意识地觉得,无关,最好与自己都没有关系。

她一面这样想着一面上楼,楼上已经有司仪。按照俗而油腻的中年男子的指示,一群人把东西放在各个地方,乐呵呵地好像在玩什么有趣的游戏,满含兴奋、好奇和参与朋友喜事所沾染的喜气洋洋。然而她还有事务性思维,且因为清楚知道许梦雅对此事看似放松实则着急的态度,想着总有些事情会做不好,于是四下查看,正好就看见穿了一身漂亮红色旗袍的许母走出来准备接受女婿奉茶。

身材壮实、穿红戴绿的女士,脸上没有化妆,从房子的角落里走出来,眼周倒是不见泪痕,但……

就像她记得奶奶来日无多的时候父亲怔怔地望着电视、面无表情地落泪的画面,很像,很克制。集体主义的逻辑,并不是不欢迎情感的表达,而是为了维护某种“大局”、某种整体的氛围,让喜气洋洋或者平静安详就这样维持下去,拒绝波澜。

克己嘛,并不说绝对是坏事,甚至不如说如果以昂撒为舆论主流的西方要抨击、那么老英国风格也是这么克制、抨击本身就是一种假文化名行种族歧视的事。然而,抛开文化背景,会不会克制得克制得、最后我们忘记了自己想要表达什么呢?在遇见章澈以前,她有一段时间,觉得自己抑制哭泣太多,以至于有的时候,想哭也哭不出来,或者突然哭泣就停不下来。

司仪让许梦雅的父母坐下,再让新人跪下,行礼如仪,大家都站在一边看着,像古时候村里的人们一样。这一群朋友则刚刚经历一圈繁忙的寻找,在满家诸般物什堆积混乱中、鞭炮烟雾缭绕呛人中好不容易凑齐了需要的东西,正睁着眼睛怅望。她不知道别人望什么,她只是望人,既看许梦雅的父母——干涉的母亲、缺席的父亲,她这才想起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许梦雅的父亲——也看老裴。老裴往那儿一跪,喜气洋洋,志得意满,按照事先约定好的说话,起誓,她倒丝毫不怀疑这话的真实,不过此刻说怀疑不怀疑也没用。轮到岳父岳母,就听见许母说了一句,“她在家是老大,也是受保护受宠爱的女儿,在你那里,你要好好照顾她。”

不知为何,也许是这话和实际感受到的不一致,也许是因为知道许母一直爱着自己的子女但是不知道怎么表达、什么才是真的爱,伴随着许母的眼泪,她也落泪了。她知道自己绝对不是为了许梦雅新婚而落泪,但好像又不光是为了这一对母女。

也许和现在的朋友们说都没有用,他们未必理解,要晚上,等到章澈来吃喜酒了,那时候望着舞台上的新人,她再告诉章澈,那时候,章澈就会明白的,章澈一定会明白的。

她知道自己不是什么特别会体谅人心的人,总是知道,总是理解,了解那些来龙去脉,但站在价值取向上,未必觉得别人不容易。以前也有过这个理解别人不容易的阶段,快三十岁的时候,觉得大家都不容易,后来随着工作繁忙似乎渐渐严苛。

是章澈,把她的温柔还给她。

行礼罢,这就要接亲接到新居去。老裴的朋友们的车走在前面,这群朋友的车在后面,一共两辆。她刚落座正在系安全带,手机上弹出许梦雅的语音。

“敬茶用的茶盘和杯子我忘记拿了,你们要是没走就帮我拿下,走了就算了,新家那边有喜字纸杯。”

真他妈行。她伸出脑袋对开另外一辆车、经常和她和许梦雅一块儿玩的那位大喊,两人立刻跑上楼去,拿上茶盘茶杯,风风火火下来,把这套东西往坐在副驾驶的哥们儿身上一扔,发动车子就是个狂奔。两人一边开车,一边指挥副驾驶的朋友打着电话交流。发现不知道那边车队走的哪条路,当机立断走快的那条还来不及装测速的快速路,一脚踩下去开出120,生怕赶不上似的往许梦雅的新家疾驰。

总不能让老裴那大老远从河北来的父母,在奉茶的时候拿着纸杯子吧?万一落个话柄呢?就算不落话柄,拿纸杯子敬茶,像话吗?

结果等到了地方,上楼敲开门一看,亲友都在,新人还没到,一群朋友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只好坐下慢等。茶过五巡瓜子嗑一把,这才盼来了人。说来了又半天不进来,她去电梯间接,一看发现司仪非要老裴背媳妇进门。

唉!糟粕!

中午随便吃了点便回去,到家开门,未见人先听到家里放着音乐,舒缓如奶咖的爵士乐,感受到缕缕清风,然后走到玄关,关门放钥匙拖鞋,一偏头越过玻璃才看见人在沙发上,穿着轻薄的丝质家居服,抱着电脑盘腿坐着,一看就在看自己喜欢的东西。

被发现的章澈报以目光,笑了笑,“嗯?”

自从两人住在一起,她再也不关心别人的生活如何,可以纾解困难,码放心情,但不再关心别人有多好,她已经完全满足,因为这样的时刻,甚至感到加倍满足。

她洗了个手,擦了个脸,换了个衣服,然后凑上去亲了章澈一口。

章澈似躲非躲,“回来了。”

“嗯。”

“顺利?”

“嗯。”

“吃了吗?”

“嗯。”说着往沙发上一倒,头枕在沙发上,“我靠着你睡会儿?早上起的太早了。”

“嗯。”章澈捧着她的脸,在额头上盖了个戳,她就像中了魔咒一般,沉沉睡去。此间,章澈如何敲击键盘,她全然听不见。等到醒来,觉得浑身舒适,只是已经躺平睡了俩小时,不知何时盖了毯子,也不知章澈在哪里。

叠好毯子走进卧室,看见章澈在选衣服,正是穿了一件不满意、顺势扔在床上、拿出另一件搁在身前比划的时候。她望着这身影,还不及被章澈发现的短短一秒钟里,她觉得这就是自己梦想的生活。美人与拥有、还有被拥有的状态,好像时时刻刻都存在的全方位的吸引力。要说喜欢一个人没有带着炫耀的心理并不正常,她觉得健康的关系里一旦拥有了一个自己满意的恋人,就像孩童拥有一个好玩具,再是怕人抢去也恨不得全世界知道,再是害怕人知道也压抑不住自己的快乐与幸福,终归从每个毛孔流露出喜色。

也许也有可以压抑得住的人,至少她不是这样的人,她是凡夫俗子,深深爱着自己的恋人,总觉得章澈散发着光芒,站在章澈身边时时刻刻觉得骄傲非凡,何况一道出现?何况与她并肩?何况在更正式更重要的场合去见证别人的幸福甚或、见证章澈荣耀的时刻?甚或在自己光辉灿烂的巅峰时刻有章澈相伴?不,有章澈在自己身边,在自己的家里,在自己的卧室里如同她的卧室、是他们的家,这已经是求而不得、绝不交换的幸福。

章澈轻声唤她,她才从呆看地状态里如梦初醒,把手上毯子放下,“笑什么呢?”

“没什么,我笑了?”

“站在那儿就看着我傻笑。”

“那是你太好看。”

章澈满意地笑笑,“帮我看看,哪一件好。”

章澈手里两条裙子,一手是黄色而露肩,一手湖蓝色而不露,她走过去从章澈手里接过,比了比,选了蓝色的,“空调凉,别吹着肩膀受寒。”

“真是为了怕我受寒?”

这当然是逗她,可她也乐意。

“当然,如果是热带海边,就穿黄色的。”

“就不怕我比新娘子漂亮?”

“这有什么好怕的,这是真理,这是事实。”谁敢不同意,我就咬谁。

晚上赴宴,两人去得稍微早些,一方面尽情合影,另一方面以备一切不时之需——她把早上的事告诉章澈,隔空挖苦许梦雅的粗心大意、说指不定晚上还怎么样,章澈笑说她讨厌——到了就直奔新娘房,三人见面,倒是章澈和许梦雅更像小姐妹,她就像个来帮忙的。嘴上她挖苦归挖苦、许梦雅反击归反击,还是给她找出些事情做。先是再走一遍场地,再找另外一位男生到时候帮许梦雅拉门再拉裙子,彩排办完就去坐着和其他朋友聊天。

“就说,我还要帮你陪客?”她说。

“你!你难道不想让人家章澈坐着休息?要不就人家去聊天,你去帮我接人!你这么——”新娘子还坐着修饰最后的妆容呢,就伸手要抽她,她把腰肢弯出美式动画的夸张弧度,一边躲避一边扁着嘴发出“啧啧啧”的声音。

一片笑骂中,章澈把她推出去,两人找到位置坐下。她低头在群里告诉还没来的朋友怎么上来,一抬头,见章澈手肘撑在桌面上,正四下打量婚礼会场的布置。她其实忘记了许梦雅曾经和她说过婚礼主题是浅蓝色,今天给章澈选衣服也是纯粹选好看。不知为何,倒很合适。

“以前有次,我俩去参加另外一个朋友的婚礼,二十七岁,忽然说到,我送的都回不了本。”

说着,章澈看过来,听完了笑,“And?”

“And,这个坏蛋说,‘你不结婚,也可以换个由头收嘛,比如过寿。’”

“哈哈哈哈,那你过寿了吗?过得多少?”

“我本来开玩笑说过‘三十大寿’,也不要他们给我什么,礼金嘛,本质是祝福的表现形式,还人情就没意思了。最后也没过,不好意思。”

这时候如果是许梦雅在,或者别的朋友,兴许会说“想不到你平时脸皮可厚,现在又不了”,然而章澈却说,“明年,我给你过,过个漂亮的,像薛澜那样,好不好?”

原是我觉得没有给你足够的幸福——也许我永远不会觉得足够——现在却是你问我“好不好”。

我差一点要溺死在这句“好不好”里,又碍着大庭广众不知如何向你求助,这是不是爱情的“干性溺水”?

“好……”她太沉迷,以至于答应的话声音都放低。

章澈笑了,正想说些别的,没想到就有其他朋友来了,于是落座,去合影,又回来,又聊天,说着笑着,就开始了。急匆匆地,她去拉门,唰地从黑暗里看到一束光,照向许梦雅,照在她熟悉的、但今天格外漂亮、也许再也不会化这么齐全的妆的脸上。

无论取笑挖苦对方多少次、被对方反唇相讥或者抡手一捶多少次,她永远愿意做许梦雅的朋友,她会爱她的朋友,为她的每一分进步和幸福感到欣慰,爱她未来不知道多少个孩子如同自己的孩子,爱这一切,因为这是她生命的一部分。

灯光绚烂中,她回到位子上,凑近她的幸福,在黑暗里因为音量太大所以贴近了章澈的耳朵说话,看章澈的笑容,看看台上的朋友,看章澈——一点不在乎亲密的举动被朋友们看去,也不在乎章澈明白她眼神的含义轻轻打她一巴掌。

一群朋友同桌,当初一个班,一个学校,一起为了高考奋战(并发出很多很多笑声),现在一桌吃喜酒,一道为了一个人的幸福而欢呼,包容接纳新的成员,发展壮大他们的快乐基因。等到仪式散去,她把好酒拿出来,问谁喝,几个不开车的好友捏着白酒杯子笑嘻嘻地碰杯,那种笑意、倒不全是为了正在换衣服的许梦雅。

“看祁越这样子,”放下酒杯,有人道,“高兴得简直像是自己嫁女儿。”

章澈闻言,笑着看向她,“嗯?”

她点点头,“嗯。”

哪怕没有女儿呢,也已经这么开心了。

等到吃完饭喝完酒,早早告辞让新人去休息,下楼遇见广场上清风阵阵,一群人说坐着醒醒酒再走,未几讲起笑话来,竟然笑个不住,大家都感叹是喝多了,感叹罢又笑,好像高中时候,也不知道怎么说什么都那么好笑。就像当时唱一首歌,把《年轻的朋友来相会》篡改为“再过五十年/我们来相会/送到火葬场/全都烧成灰”,就唱着笑着开心了一中午,也没耽误写作业,也没停下来这奇怪的开心。

“下午!下午两点的时候广播站开始广播,正好放的原唱!结果谁也听不到原来的歌词了!”有人抢着说。写字楼与酒店林立周围、入夜却一片冷清的广场上,还是一片哈哈哈哈的笑声。

回去的车上,章澈开车,先问她难不难受,她说不,“一两酒都没有。”

“至少能喝半斤是吧?”

“那——还是可以的。”她说,像个傻子一样向左偏头只盯着章澈的侧脸欣赏。

“你像是高兴得醉了,这么高兴?”

“高兴啊。有人爱她,这人不错,我很高兴。”

章澈也笑,稳稳地停在红灯前。她像是真的有些醉了,伸手去牵起章澈的手,也不管人家是司机,“她们也应该这样为你我高兴的。”

我相信。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喜相逢
连载中尼可拉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