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朋友,是蛮好的。但她的女朋友,怎么说呢——”
章澈喜欢祁越的朋友们。虽然没有见全,但在赛博空间里的那些人身上,她能看见许多和祁越相似的特性,开朗豁达,风趣幽默,毫无架子,因为这些特性他们成为朋友,也因为这些特性她靠近了祁越。她看得出来他们都不爱客套,不是不能,而是不需要,也许因为祁越是祁越、因为祁越身上自带的真诚所以不需要,所以对她也不做作。不伪装喜欢,直接表现由衷的善意和欢迎。她把这归功为祁越的人品,理由是自己的朋友对祁越也是如此;祁越听了只是笑笑,不肯定不否定,只说“他们早就知道我是什么样子,想必是真的喜欢你”。
未见面的朋友们如此,许梦雅如此,孔怡也如此。她甚至在孔怡和与孔怡同在的祁越的身上看见更多类似于孩子的性格,两人笑骂斗嘴,内容再是成人,口气与举止都还是孩子。也许,让这两个人都睡好了,体力充足精神放松,说她们是大学生而不是三十出头的青年人都有的是人受骗上当。
祁越通透,这是她觉得难得的部分。而孔怡——怎么说呢,固然说了很多了解人情世故并且善于在其中折衷的人才说得出的话语与评断,但本质上她觉得,孔怡就是个孩子。有孩子一般敏锐且内向、胆怯而讨好的心。
她不知道太多过去的情况,也许还有很多事情祁越知道但还不及去记忆里爬梳明确然后告诉她,她目下能做的判断只是,还有一颗孩子的心是好事,而孩子的心天然如此。珠玉蒙尘依然发光,证明是真正的珠玉。不是每一块珠玉都能做到祁越那样熠熠生辉、自拭尘埃,所以蒙尘之下依然有光辉,已经不错。
孔怡没有祁越好,但是孔怡已经很好。在茫茫众生中她们都是普通人,不要彼此苛求,应该彼此忍让。
但说实在的,她没觉得小郑在忍让孔怡。言来语去,她能感受得出孔怡的隐忍、小郑的蛮横、以及祁越夹在里面的左右为难——都是朋友,但是认识有个先来后到,既不能表现得太过于偏袒孔怡,那样与撕破脸何异?也不能表现得偏袒小郑,因为无论摸不摸良心,姑娘的主张都太靠不住了,而祁越不是个诉诸情绪的人,任何时候祁越都会努力讲理、哪怕本质上的立场是偏心的。
唉!想想好笑,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如果立场上天然偏颇,那顶好少牵扯——毕竟已经牵扯在里面了。
“我觉得那孩子不太成熟。你们俩,”见祁越靠上来,她也坐直认真道:“你们俩,就像两只小狗,毕竟是发小,相处起来的基本模式还是孩童,还有孩子气,这是好事,也叫人羡慕。比如我就很羡慕你还有这样可以一起当孩子的朋友。你们俩的长大不碍着你们俩继续当小孩,都不说你,孔怡身上的世故和天真还是融合了的,即便——”
“即便也有些不相容的地方?”
绿灯亮起,祁越转头开车,但是说着话脑袋就向她一歪。
“是,看得出来。她说话里那些‘我不可能’‘我总不能’其实有点外部强迫她的意味,好像小孩子被逼到角落里,只能说违心的话那样。她知道要融合,要接纳,只是觉得困难。她内心也许抵触,但是去做了,选择是妥协。”
一转头,看见祁越笑了笑,“说得对。她的确妥协了一些。”
“但是妥协滋生不满,她只不过没有明面表现出来,她自己消化了这些不满。而小郑不是,小郑选择释放。冲突、纠缠、不满,她遇到了她绝不吃下去,她要表现出来,向外输出,情绪不稳定不说,内心更小孩,好像还在什么、什么弗洛伊德说的什么什么期一样。”
祁越笑起来,“你这嘴,以后出去可别把为师供出来。”
闻言她轻轻抽祁越一下,“其实孔怡很会照顾人了,但是这种脾气,确实也没法忍让,她也算是很懂得人情世故了,看待这个世界的眼光我觉得也——基本正确。”
“嗯。”像是她一个人给自己的观点背书还不够似的,祁越又来盖一个章。
“但是——”
“但是?”
“我觉得孔怡也有点玩世不恭,一点点,好像——”她的手在空中轻轻挥舞,好像正在努力找词儿的意大利人,“好像她被社会毒打之后选择的纾解痛苦的方式是嘲笑、是轻浮,而小郑是对抗、是攻击性。”
又到红灯,祁越停下来,两手鼓掌,“说得好,为师非常满意。”
她又抽,祁越不躲,她打完谈兴不减,“你觉得呢?”
“我觉得什么?她们俩?”
“你怎么看孔怡我知道的,你怎么看小郑?”
她托着下巴,手肘撑在手套箱上,红灯足足有103秒那么长。
“我其实也一直觉得小郑不太成熟,甚至是性格有不太好的地方。大家都有性格的缺陷,但是她更明显外放,攻击性更强。其实以前我们仨一起出去玩,出去吃饭或者怎么样,她俩不斗嘴,都是一致向我吐槽,一唱一和像相声一样。小郑这个人我觉得是很机灵的,脑子灵光,看一件事能很快的发现问题,但是,她看待问题、解读问题的视角是有问题的。像是视力很好,但总是斜视。”
她听到结尾笑出声来,祁越也被她逗笑,“所谓表面聪明,根子却傻。我不反对人家世故,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可以一直保持天真。但我觉得人最好是在该世故的地方世故,该成熟的地方成熟,理想主义可以有,最好有现实的理想主义,至于梦想主义当然不可取,理想半破灭不破灭的时候就要咒骂世界,但又无所作为,或者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理想是什么,这也不行。”
绿灯亮起,车辆往前。不及她问,祁越自然地说起和孔怡的往事。说得仔细,说得透彻,起因经过结果,夹叙夹议——写作文时的伎俩用来讲故事其实都有用。说孔怡曾经如何低落,如何哭泣,如何两人喝的醉蒙蒙地走出酒馆,如何一点点走到今天,如何做“可以地老天荒的朋友”:她听着竟然丝毫不觉嫉妒,只是觉得喜欢,喜欢此刻的祁越。
在我不曾遇到你的时候,你生活得幸福而独特,我甚至可以因此感到欣慰。
祁越说完,两人抵达到家前的最后一个红灯,她伸出手去抚摸祁越的脸。
“嗯?”祁越蹭蹭她的掌心。
“我很高兴,在我遇见你之前,有人这样爱着你。”
祁越笑了,点点头,更像大狗了,蹭着蹭着亲一下她的手,“嗯。”
章澈有时候觉得自己不光是干综合行政、PR、以及HR,自己简直是个全才。很多不该她操心、该周淳去操心的事,她也要操心。这时候小公司的不好又显示出来了:派给你什么就要干什么,不太讲分工,只看谁能干。
最开始,给公家的材料,从来不是她写。因为她既没有过去的经验、过去有的经验也更偏向一般大众,她能做各种风格,互联网的也好,金融投行的也罢,快消品,汽车,乃至房地产,都行,它们的目标和取向都是清晰的,至少A B C的条件不多。现在她接手基于公家需求的对一般社会舆论的宣传材料设计,才知道A B C一直加到N去是什么感觉。要符合公家口味,毫无疑问要伟光正,就算不伟、没有太多光、但一定要正,这个正就决定了能走的路非常的窄小。但与此同时,现在是公家也做不到“店大欺客”的年景了——要这么说能店大欺客的只有美帝国主义,问题是欺负得动否两说——做得出的公家都等着“处理”,于是公家对外的宣传材料,又务必利于招商。
利于他们这家公司作为前台代理的招商,那又要能够吸引他们的目标群体:那些有理想有追求或者哪怕仅仅是有个想法的小型创业团队。这些人或者说容易诞生这些人的团体吃什么?当然是吃互联网的那一套,最好是孟京辉的那一套,或者更早无论是哪个理想主义流派的那一套。
以及,最后的最后,底线的底线,是审计合规的需求。
瞧瞧吧,她又要符合公家提倡的主流价值,还要理想主义,还不能有任何不恰当的地方,还要合规!这还算是对外的,最近写了一次对内、对上的,更难!只有经常搞文字工作也对文字敏感的人才会知道,体制内文件是一种风格,互联网是另外一种,要说,投行券商的分析报告也是另外一种。一旦形成某些风格,黑话就变成了术语,跨风格阅读有时候比跨文化阅读还难,中译中要求的是高语境的感知度和知识量。然而现在还要她把这些跨风格的内容融合在一起,搞成一篇让公家看了开心、看了满意、看了觉得符合自己审美也符合需要的材料,更难。
这并不是说,体制内文风就是唯一有说话拐弯、不打明牌的问题,有黑话的地方谁没有这个问题?毋宁说,互联网似的以发明新词汇欺骗自己创造了新物件的做法比真理报更可恶,因为它们连自己都骗。而且它还带来另外一种可怕的后果:让不明真相的人们不明觉厉。其实细想根本事物重复如《圣经》所言,奈何有的人就没有细想的能力。
所以,她今天上班,一整天都和自己唯一的负责的下属讨论这篇长长的汇报材料如何平衡体制内风格、互联网思维、民营企业直观和主流价值观。上一天班,就要掉一把头发。
回到家,祁越见她加班就笑——她现在极其愿意在家加班,因为祁越会让着她,挪到客厅去看书,把清风徐来的书房让给她——她一如既往地先打她,祁越一如既往地假躲一下,腰部的快速扭动展示了相当的灵活性,然后从背后搂着她,亲她耳朵,一道看她写的东西,和她讨论,心甘情愿贡献才智解决她的问题。
就是有这样一种人,能力很强,自我也完整圆满,以解决他人的问题为己任和快乐来源——多好的人中大狗。
她有一只,还很温柔。
“其实你不用担心,”当她说完自己担心不符合衙门需求后,祁越道,“反正拿进去都要先被看好几遍,要真不符合,立马告诉你。”
“可我怕接收信息不及时,”她整个人靠进祁越怀里,“我还没有和他们说话的完整的密码本。”
“他们要么明示你,明示你的时候一般不是问题很小、就是问题很大;不用明示的,都会尽量暗示你。暗示无非出于一种逻辑:合规,想把自己的手摘干净。你给他们摘干净就好了,最好同时也能把你自己摘干净。你说得、摘得越干净,级别高的机关就越没办法把你怎么样,因为找不到‘抓手’。”
她想了想,“但他们还是会要求我啊。”
“是啊,但是你也拿合法合规来去抵挡甚至去装傻,那就事实性合法了,是不是?”
她想了想,明白过了,忽然感叹,“唉,写了一天,搅合了一天,我觉得我的智商都下降了,脑子是一锅浆糊。
“所以写完了吗?”
她点点头。
祁越松开她,罔顾她失去怀抱短暂的怅然若失,径直走去厨房,未几带着两杯红酒回来,“给,来放松放松。”
她一边接过,一边笑,“怎么加班都需要这个了。”
“有时候写的东西是狗屁,不喝点根本想不出来怎么编。”祁越说着便与她碰杯,她一时促狭,拉住祁越不让她喝:“你别,你得清醒,你得给我校稿。”
说着,像是半强迫地把任务交给祁越那样,自己一仰脖子喝一大口。没想到还没完全咽下去呢,祁越就捏着嗓子叫道:“好生剥削啊,娘子。”
两道紫红色的酒液就从鼻孔喷出来了。
一时乱作一团,她咳她呛她说不出话、味觉全方位地被葡萄酒占领,而祁越笑、给她擦、还不断说着别的话,什么“咦,明媒正娶的,无须如此,何苦来哉”等等。
呸!她明明是害怕祁越下一秒要捏着嗓子叫她“官人”!这人怎么这样的!
“咳咳咳,少看,咳咳咳咳,《水浒传》!”
“我又不是叫你官家,再说了,我看的是《金瓶梅》。”
她一巴掌轻轻扇过去,“李瓶儿!”
“你怎么知道我嗑的是吴月娘和李瓶儿的CP?”
分章分段了是吧?来劲儿了吧!
祁越笑,“干完了喝一口,咱们休息吧。明天反正也只是交个材料。”
只是交材料就好了,她也以为自己是加班加完了,结果第二天一大早告诉她,下午现场汇报,具体时间待定。她一边给祁越打电话说自己加班回不去,一边真心觉得,自己和祁越是不是换了岗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