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所以就是说,可能有这么一个可能。”孔怡说。祁越听了,没说话,只是望着眼前翻滚的花胶鸡鲜艳的亮黄浓汤,筷子夹着一块鱼肉,举在半空没动。

说真的,店面装修也十足港风,海鲜池子和平价肉类也十足港风,简直像是《无间道2》的细节,除了她们两个说的话题,不够香港。

谈换工作,难道不应该去茶餐厅,而不是打边炉?

孔怡遇上难题,才会找她拆解。而且往往不带小郑。她以前以为这是因为小郑没空,现在才明白,是小郑一定插话、插话一定否定孔怡,所以为了免于吵架好好说话,根本就不带来。

鱼片熟了,她把它捞出来,一半给孔怡,一半自己吃掉。孔怡的放在蘸水碗里,自己的直接吃,清淡舒服。

“我觉得你还是去。”她咽下,孔怡才沾好了调料送进嘴里吃,于是她说着,孔怡低着头,“去了固然是很难留下,但留在现在这个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的地方也没啥好处,能捞啥?站队你也不站,站了也没用;好处什么都没有,只能沦为别人的棋子,还不如出去,只要目前的位置不要变,或者都不说那些,只说眼前,你出去,这里只有一片混乱,让他们自己斗,尽情斗,离开这个污糟混乱的场域也好些,至少泼脏水都少泼些。”

至少一个人的心不会变坏。

孔怡没说话,用心咀嚼,咽下,说出口的还是刚才的担忧:“我还是担心自己的位子保不住。保不住怎么办?我总要考虑最坏的情况。”

这一点,祁越无法回答。她很难说孔怡会不会遇到最坏的情况,毕竟体制内借调这种事,最说不清楚。去的地方一般都是活多人少的地方,很难说是不是一个好的选择,有时候也由不得你去不去。下级单位被上级单位借调,让自己出人的时候,总是寻找那个不太坏也不是非常好的,正好交差;但往往这种事发生的时候上级单位都寻找好了目标人选,专挑能干的,或者广泛抽取重要岗位的人员,那是不是下级单位的大动脉他们也不在乎,毕竟被借来就是来“学习”的。下级单位失去骨干,找不找人完全替换不说,短时间内一定需要人来顶岗,那么上级单位的“久借不归”和下级单位的“顶岗扶正”都有可能成为现实,甚至有些常见。

是这几年,不准“久借不归”了——那些一借十九年的也真是过分——才出现了人一定会回去,那么当初做“小”的那个顶岗的也有些尴尬,名分和苦劳都要算,有时候会折衷一下,甚至用人惯性大了,一定要给顶岗的扶正,就要处理那个走了的,有点儿像为了二房扶正、大房只能去出家。

比喻不当,但事实如此,有的手黑、心坏、脑残的家伙,还就这样操作。而孔怡的单位,最不缺这号又坏又蠢的人。

而从孔怡的角度,还别有一些必须考虑的问题。最优先的就是钱。她之所以不想离开,既不是眷恋王八庙里的妖风,更不是要留下来和王八们一决雌雄(决定谁更是个好王八?),而是钱,是这份工作提供的公积金。它太过可观,以致于轻轻松松地把强制储蓄变成了无负担的房贷,还豢养了孔怡过高的消费水平,跟嗑药一般让她无法放弃,否则整个生活的基石之一都会动摇。

钱难赚,屎难吃,无非如此。本来让她求着一个王八庙要它养着自己就已经够丑陋了,现在还要担心自己出去增长见识回来王八庙里没有自己的位置,再不是王八,也与王八无异了。

怎么,管你是不是孙悟空,压在你身上的五指山是屎壳郎堆的!

祁越其实从不理解这种感受,她好像也从来没有那么委屈过——上一次这么委屈,竟然被人PUA,她反应过来就走了,虽然也低沉抑郁一阵子,但说真的,当时也绝不可能呆下去——也有人说“你这么好的人怎么会在这里”,她觉得这话说的好像她不会飞似的,但总而言之,她不是很能共情孔怡。这一点,从上一次她给孔怡建议的时候她就知道了。

上一次还是几年前,那会儿她刚回国未几,还在休息,听了些孔怡的诉苦,第一反应就是建议孔怡离开这个破国企,趁身上的技能还能向赚更多的私企变现。那时的孔怡没同意,因为不敢,因为总觉得自己作为关系户在这里有后路,因为总害怕私企无论民营还是外资的艰苦和竞争。孔怡有一回和她说,你是你挑选工作,我是被工作挑选。她觉得这话固然没错,但是人总要敢于跨出那一步。不过事到如今,几年过去,她也长大了,明白了许许多多的考量和曲折。清楚知道自己当年的建议是brave也是bold。

有的人也许一辈子也无法跨越brave和bold的边界,她现在理解了。从前孔怡最莽撞的年纪都没有这个勇气,至今更是如此。如今看来,也许未尝不是好事,也许这就是她的生存知道。唯一就是,这家伙会一直哼哼唧唧。作为朋友,一直哼哼唧唧是一种自然交往,自己会听她哼一辈子。

行吧就这样,让她去,让她跟从自己的本心去选择,自己只做事前分析、事后中跟踪和事后,无底线兜底。

她也不是没想过某些极端情况,比如说如果孔怡坐牢了,她会不会去看——当然会啊!原不原谅是一回事,探监是另外一回事。这是对朋友无底线的爱。

想到爱,忽然想起小郑。

“诶,那你要是借调过去,你俩不就不在一块儿上班了?”

她想起这个问题完全出于一种技术层面的考虑。因为一直知道孔怡和小郑一块儿上班、时常一起住(还没有完全同居),孔怡偶尔和她吃完饭还要去接小郑下班(虽然现在知道有些加班是小郑自找的),如果两个人不在一起上班了,孔怡被借调去的单位离此地又十分遥远,这个通勤成本不说汽油单说时间都成倍暴涨。

朋友可以心甘情愿,她也可以支持这种心甘情愿,但是她依然希望省点是点。

毕竟考虑孔怡欠的——

“不在就不在呗。”

孔怡一副表面毫不在意内心委屈巴巴的表情。

“哦。”她只好发出一声了然、忽然察觉、假装理解的声音。是啊,上次见那样子就该知道一定有今天。甚至,也许,很大概率上,一定会有一个不太好的结果。

不出所料,沉默一阵的孔怡重新说话时,把自己和小郑之间的争执又说了一遍。左不过那些事,左不过那些争执,左不过小郑做了孔怡觉得没有必要这样做的事、而孔怡说她她又不肯接受,甚至借故吵架:祁越觉得自己也有点麻木了。总是如此,始终如此,总是这样吵,难道不会怀疑自己爱错人?难道不会怀疑自己与一个人在一起的合适性?

想到这些,再想到以前她坐孔怡的车的时候,在车上见证的两人的小小斗嘴和与自己说得许多八卦,说实在的,她觉得他们说的许多东西都没有价值,都很浅薄幼稚,只能用“多大个事”来形容,现在这种浅薄幼稚全部表现在压力大工作多的小郑身上,她能说什么?说正该如此,甚至报应不爽?都谈不上,这是一种此人生来如此的必然。

或者也是孔怡选择比自己小的伴侣的必然。

她自己固然喜欢比自己大些的女性——虽然实际上的结果章澈不能完全算是符合这个结果——也饱受朋友们的挖苦,但她觉得自己的年上取向是崇拜智性和喜欢女强人撒娇,而孔怡才是真该找个姐姐来管一管的那种:也许因为爱,她会上进会积极会更好呢?

唉,说起来还是她像妈!

就这样吧,我情愿当我的好朋友的第二个妈,永远的妈妈一般的好朋友!让我们一起过到地老天荒。

回到家里,章澈也回来了,两个人梳洗聊天,渐渐就准备休息,她说了一阵自己对于那一对儿的分析,末了总结,“All in all,你说得对。”

“这么说,”章澈趴在床上,捧着脑袋,小腿立起,摇啊摇的像个孩子,“你不喜欢耍小性子咯?”

她从语气里就听出了章澈的“陷阱”,走过去轻轻吻了一下章澈的额头,“你那不是小性子。”

章澈乐意听祁越吐槽,也乐意被祁越发现自己的陷阱、进而得到一个满意的回答。坦白说,她也喜欢和祁越耍点小性子,她的风格的撒娇、打闹、微微的作,为的不是别的,就是享受祁越对自己的忍让和宽容。祁越工作中是强势的,这从祁越各种时候向自己吐槽工作痛苦时候的语气就能判断出来——和自己说,尚且有说一不二的严厉,何况真实情况里面对他人?但是面对自己,祁越很温柔。这种差异、例外和偏爱,当然让人沉迷。

更何况,她不让祁越诉说完,自己有点不好意思开始倾诉,因为她要倾诉的内容,比这点事情扯皮且混乱多了。

说下午现场汇报,不知具体几点,只好疯狂赶进度,反复演练。有要她说的部分,更多的还是周淳的部分,这位一向自信满满的青年突然相当紧张,说还能说、那种看一遍稿子就能根据PPT现编的本事还在,但明显变得更加严肃和在意,不断停下,不断询问,不断提出新的问题,不断长出一口气表示理解、可以但并不解压。

她本来不觉得有什么紧张的,也许大型活动操持多了,事到临头只有事务性的思维,没有基于重要性担忧。再说了,还是那几位领导,见面不止一次,又没做错什么,怕啥?

现在想想,分明是自己被事务占据了头脑,忘记去分析,明明之前都听过,中间也没有新增任何事情,为什么突然又叫去“汇报工作”、时间还待定?想了,也许就会有点紧张,不想不知道也就这样茫然得过去了。

周淳知道吗?她没问,也许并不,也许有所感觉。也许换成祁越——

“换成我,我可能想到了,但是不想继续想。”祁越说,“想也没用。”

就像被划了一刀,总是拉开伤口看伤口深不深,没用不说,自我损害。

下午按要求提前到了地方,未几就有人来指挥怎么坐,然后调试设备。她不断看着效果,周淳盯着笔记本电脑看稿子,刚要弄好,以前对接过的某位处长来了,便问好寒暄、接受对方的建议和指挥,过一会儿急匆匆赶来的是后来对接的处长,又是一番问好寒暄、接受对方的纠正和指挥:她已经觉得被打断得心烦,看看不得不应酬的周淳,更觉得他可怜。

“糟心。”祁越道。

“还有更糟心的呢。”她趴着,祁越也趴着,彼此呼吸相闻,仿佛两小无猜。

“让我猜猜——”这话又是祁越才会说了,“瞎指挥?”

“只猜对一半,是乱指挥。”

一个人瞎指挥无所谓,反正这人担责。两个人瞎指挥,就是乱指挥,而且前者还给后者挖坑,后者看出来了不能点破,又不能把人支使出去,就这么当面锣对面鼓的在现场乱来,他们听谁的?听谁的都不对,只能彼此敷衍。这种敷衍基本上不超过两次就要不打自招,要能处理好非要人精不可,她自问自己不是,周淳也不是,放眼望去,怕是王熙凤也不能处理好这个局面。

就在要敷衍不过来的时候,领导的秘书来了,神情严肃,说一不二,这算弄好了,然后让他们就地练习,其他事情他搞定。

她的心放下,自己去辅助周淳。流畅走了一遍,她说可以了,周淳还要独自再来一遍,于是她走到一边。这时秘书进来放座牌。她忽然发现,原先几位熟悉的领导都来但都没有坐中间。

那是谁?谁要来?

没想多久,秘书示意他们坐下。然后领导们来了,然后大领导来了。是到这个时候,她才觉得有那么点紧张。转头看一看周淳,倒还好,虽然僵硬。

周淳放松自然的时候会有超水平的发挥,僵硬紧张则会有正常的发挥。全程汇报——祁越纠正她,这可以算是一种“专题汇报”“专题听取”——表现得当,一点信息没有漏,可谓把上学时候冲刺复习的本事又拿出来了;回答问题也恰如其分,大领导频频点头,除了个别问题上略有迟疑。

无论她还是周淳,都没想过领导可以这么犀利精准,注意力如此高度集中,在他们短暂停顿的一秒钟里,她看见大领导的表情因为他们的些微迟缓立刻改变,从注意到严肃,幸好在走向怀疑的边缘被拉回来了,得到了满意的回复。

这是一种好事,她知道,因为这体现了关注。可惜后面听完了汇报的领导,讲的话判断不出到底是满意还是不满意,提的要求太过模糊了:工作做的可以,但你们还是要抓紧啊。

“啊”,有点语重心长的意味。但是抓紧,抓什么?怎么算是“紧”?她不知道。汇报完他们就出去了,留下领导们自己开会。车上,周淳放松了,但是陷入新的疑惑,领带都不及松开,两手在空中挥舞,问道:“他要咱们抓紧的是什么?就、就那么几个模糊的什么什么,这样,那样,进度,效果,没有一个是具体的,到底要什么?”

她也不好说周淳的理想化偏执似乎又犯病了。人心不是机械啊!

但有时她也知道,这种东西抽象过头、又考验一个人天生的某些理解力,还不如不要解释,从长慢慢说来——她自问没有祁越那样的分析功夫。

“客户需求,客户需求。”她只好拍拍周淳的手道。

“可我不是产品经理啊!”

眼见周淳焦躁起来,简直像个小孩,她只好继续安慰,敷衍地分析一番,末了道:“别担心,有我们。”

“是,是,是,有你和罗毅。”

她没有包含罗毅的意思,但也不是一定排除。现在周淳这么一说,她又莫名其妙地觉得,这家伙最近到公司的次数都少了,真的靠得住吗?又真的有可能,靠不住吗?

“不想了。直觉的事,你保留这个直觉,后面再逐步确认嘛,”祁越说,凑上来亲她,“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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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相逢
连载中尼可拉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