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在办公室里,距离下班还有三十分钟,手机上是章澈发来的晚上应酬的消息、以及她叮嘱章澈少喝酒多吃饭有事就让她去接然后章澈说对方不喝酒只喝茶的对话,周围寂寂,连外间的同事都没有说话的,祁越忽然觉得自己十分疲倦。好像没有章澈在家,她就已经进入了已婚男士的状态,有老婆在家,可以做一切,老婆不在家,啥也不想干。

更何况今天上班一天啥也没干,只干一件事,扯皮。同一件事情扯皮扯得多了,人都疲惫,耐心趋于耗尽,往往一扯就吵、一扯就炸,有时候她不想和别人超、别人非要吵,有时候反过来是她没有耐心了、遇到问题就不肯善罢甘休。以前看网络小说,看见作者形容主角之一是“xx不吃人,但大家都宁愿她吃人”,现在反思自己,也没有那般“不是善茬”,但论气势、论生气的效果,她想自己也能和那位比一比。横眉竖鼻子,那没意思,她只是圆脸猫头鹰似的一瞪眼一挑眉,你再说一遍?

现在扯皮的这些事情,她觉得已经沟通到位了,现在还要扯,就是这群部门负责人们不仗义。人嘛,应该重信用,一言九鼎,承诺了就要算,不然就别承诺。虽然她也知道,一则现实世界里把丛林法则当普世价值的货色大有人在,二则,在意承诺那是因为她是个土象、是个ENFJ,是这一切代表稳定和秩序的存在。

那怎样——她开始不温和的时候心里就冒这种话,跟着就是一溜脏话——那怎样,你不仁我不义,你给我这儿翻悔,我就给你一个没门,你不给我好过,我也不会给你脸的。

给你脸了!!

吵完一天,倒是解气,血压反而略高起来。本来希望回家求章澈摸摸狗头,现在章澈也不回来,她——

电话响了,一看,是在这个时间打的那话一定是临时约饭的孔怡。

“喂。”

“喂——死鬼,”

死鬼,亏得没有叫章澈听见。

不出所料,孔怡问她明天吃不吃饭,她正想说吃,突然看见章澈发消息,说应酬临时取消、准备回家和“家里见”三个字,立刻斩钉截铁回答了一句“不,要回家。”

那边孔怡拿出惯有的讥笑口吻:“回什么家你个孤家寡人——”

微信又有消息来,语气不善的文字扯皮,她的脑力被分去,遂只是下意识地用陈述事实的口气回嘴道:“我现在不是——”

“嗯?!”

和孔怡的关系太好,长久不说话,也觉得不想,一说话,又和当年一样,所以有时有了什么事也不觉得要立刻通报,渐渐地也就忘掉要说。结果——

她短暂的沉默只有一秒多,就已经交待了事实,那边的疑问就不见了,立刻通过一声长长的“卧槽”转化为质问。因为调子拉的太长,音调太高,她只好把手机拉开,离自己耳朵远点免得被“叫”聋了。

唉也是我忘了告诉她,要是告诉她了,这会儿也——

“你在嚎些什么啊。”

电话那头,她听见了小郑的声音。这两人又和好了?也怪自己,好一阵没有和孔怡吃饭了。可也怪孔怡,死狗,好一阵子不找自己!

孔怡叫完,已经进入无赖的状态,一边指责她除了这么大的事都不说、忘恩负义薄情郎,一边要求明天晚上出来吃饭,“你给我把事情交代清楚——啊不不,你们一起来,你把人带给我看看!王八蛋不经过我把关你就、你就——”

“我就怎么?”

抓孔怡的短处她最擅长了。

“我不管!你带给我看!”

这才是她熟悉的孔怡。

“她就这么啰啰嗦嗦说了我好久。”回到家,快手做了饭,端着碗她对章澈道。说是好久,其实也就几分钟,但是从她嘴里,以溢美之词说孔怡要想想,但以坏话说孔怡那肯定要超级加倍。

章澈已然了解她和她的朋友们交往的方式,闻言笑道:“这么好的朋友,当然要见啊。你给她的爱称都是骂人了。”

她拉长了调子,“那她也骂我啊个混蛋——”

章澈笑,“不过你说她还有个女朋友。”

“那是我要她带来的,我也好久没看见她和小郑了。”

“好久没看见?”

“嗯,说之前两个人吵架。有一阵子我觉得她们在闹别扭。”

“闹别扭?”

她把之前的事告诉章澈,“其实照我觉得,我觉得小郑不是很合适孔怡。当然如人饮水,我的视角只能是朋友的视角。”

“为什么觉得不合适啊?”

她想了想,“因为我作为过命朋友,肯定希望她找一个能让她放松、让她有安全感、不需要她再去额外付出情绪价值的人,她不是那个可以一直向外付出情绪的人,她需要向内,需要别人给她。小郑和她是一样的,情绪还要再不稳定些,两个人相互扶植一路成长最好了,不过——”

“不过?”

她没说话,只是笑着摇头,“随便她,她想干嘛都可以。”

“你这话说得,倒像是十万分地纵容。”

她没听到什么醋味,却想要说这句话,“是,对朋友是‘想干嘛都可以’,对你,是‘想干嘛我都陪你’。”

她也觉得自己不能老是这样撒娇示爱,可是这样的话似乎永远也说不完。章澈每次听完,只是笑笑,但她已经觉得笑容很美、很好、自己十万分心满意足了。

多少有点讨好型人格,幸好即便对方不回应也不会觉得如何,既然人间小太阳,一昧照亮就对了。

到第二天晚上去的路上,开着车她不由得高兴起来——歌好,夜风甚暖,夜色也美,章澈别说多漂亮,而她开着车,正如在城市某处不断靠近吃饭地方的车流里,孔怡也开着车,小郑也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

她和孔怡是一起长大的,因为这种“从小到大”,总觉得应该有许多的“从此以后”,一起长大就应该一起经历人生的种种,甘苦与共直到老去。青春期里她想象过许多一起经历的场景,关于“长大成人”的幻想,其中就包括四人约会,甚至包括彼此都有自己的小家庭之后两个家庭的相处。然而随着日渐长大,先经历的都是谋生的苦——即便不是同一级别和程度的苦——和一部分爱而不得的苦。不值得爱的人,不爱她们的人,她们看着彼此受折磨,反复跳进各自心甘情愿的陷阱,谈不上互相理解、只是全盘接受、并且永远支持。就这一点,她倒觉得两人可以做永远的朋友。当然,能一起走进快乐幸福,那就最好。

她完全相信,等到她们彼此都走进美好幸福的生活的时候,她会有一种欣慰的快乐。

“这么高兴?”章澈问,她才发现自己已经高兴地哼起了小曲。

“高兴。就像——”车停在红灯前,她侧过身,拉起章澈的手,“就像带着你走进我的世界,看每一样东西,柜子里的每一样藏品,花园里每一朵花,光是给你看看,就很高兴。”

喜不喜欢不要紧,喜欢最好,不喜欢,她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受伤害。两人的关系已经越过了这个阶段,她也尊重章澈的选择,甚至不如说,章澈的选择在她这里远远具有更高的“正确”等级。

走进餐厅,孔怡与小郑早就到了。小郑老远看见她微笑着招手,坐在身边的孔怡则露出了她熟悉的狡黠微笑——憋坏水是吧!

准要告状,不怕,我也告状。

落座,她介绍,这是孔怡,这是小郑,这是章澈。都是她说,众人的联结点都是她,却不说这是我的谁谁。这是她有意,也是她发自内心。章澈礼貌地说“你好”,小郑也礼貌回应,甚至礼貌地得有点冷漠,就像刚才给自己打招呼那样——往常,小郑不是这样一个人。

她立刻看一眼孔怡,孔怡倒还是“奸诈”地笑着。

“我怎么不知道你原先积德行善,摊上这么好的人,”孔怡道,“便宜你了!”说罢伸手和章澈握手,“孔怡,祁越的发小,除了小学的时候不熟,后来都熟,什么都知道,你想问什么,我都告诉你。她交待了的我补充,她没交待的我交待,保证全覆盖啊!”

这倒是她熟悉的孔怡。

点菜的时候,以往是她手机扫码然后递给孔怡,或者反过来孔怡扫码然后递给她,一个人付账一个人做主,今天她把手机一扫,啪啪啪点几个菜,然后转过身问章澈,“就这几个哦?”正在和孔怡聊天的章澈歪过头来,看了看,轻轻哼了一声,“嗯。”

她觉得像是大狗被摸了摸头。

孔怡“啧啧”起来,“我要吃——”点起菜来,“你给我点!”

她觉得像是大狗遇到自己的好朋狗对方想咬自己一口,自己也想咬对方一口。

“小郑呢——?”她问。

“随便,我都行。”

短暂的沉默后,她继续点菜,章澈和孔怡继续聊天,小郑继续玩手机。直到上菜前,如果不是章澈有意在和孔怡聊天的过程中问及小郑“哦真的吗你们当时这样这样”,否则小郑根本不会主动参与讨论。然而拉一下,小郑也只是抬头,如实回答,随便讲两句,然后继续低头玩手机。无论是工作、是兴趣、是美妆,都不大能引起她的兴趣。

这姑娘平时喜欢什么来着,她一下子想不起起来,好像从来没有仔细关注和记忆过。

菜上来时,孔怡和章澈正好说到她上大学那会儿的事。孔怡张嘴就来,丝毫没有少了夸大,一边说一边给小郑舀汤,滔滔不绝,但清楚地记得绝不放香菜;她呢,一边给章澈夹鱼、拆骨头,一边从孔怡手里接过汤勺给章澈盛汤:两个人配合默契,简直不用多说一句,因为所有的嘴皮子都用来斗嘴了。

“她那个时候我跟你讲——”孔怡总是这样。

“真的啊?”章澈总是这样惊讶,然后转过头看一眼她,“你还没给我说过呢。”时而只是感叹,时而则略带嗔怪,她就解释“那不是还没找到机会说吗”或者反唇相讥“听她胡说”,继而把话题引到孔怡的糗事上。她原意只是说得好笑,就像和许梦雅吃饭的时候忍不住要挖苦许梦雅两句,然而说着说着小郑却忽然抬头说一句,“孔怡现在也这样啊。”

她一愣,感觉到话题轻微的偏移。又或者偏移的仅仅是话题吗?

孔怡倒是看也不看,张嘴就说,“那也是因为xx是傻逼,又不是我。”顺便还翻个小小的白眼,“我就是忍不了他这一点,拉着大家加班。”

小郑也是看也不看,兀自吃着碗里刚才孔怡给她夹的东西,“拉着你们加班?他是傻逼,那不也是大家一起做不完?还不如想想自己的问题。”

她看着小郑的筷子,觉得鱼肉经不起那么多扒拉了。

孔怡眉毛一挑,“哦,那你意思我加班活该咯?”

小郑耸肩挑眉,还没说话,孔怡又抢白道:“也不知道是谁被部门的两个头头压迫一直加班,加到十点还做不完,诶——”

眼看小郑准备筷子一拍就吵架、而一向退让的孔怡丝毫不让,祁越赶紧伸手惯常地把孔怡的脸往一旁一推,然后对着小郑说:“怎么就两个头了?上次和你俩出来,我记得还在说你上司怎么怎么傻,开会都安排冲突,怎么变两个人了?”

拉走话头,往之前去续约,罔顾那已经是两个月之前的事,也已经从孔怡嘴里听过。

小郑立刻开始声讨自己现在因为企业合并蹦出来的两个上司的故事,涛涛洪流倒个没玩,而孔怡时不时还要插嘴补充,惹来一个白眼;补充也就罢了,还要评价,比如小郑说我就不想把这个车钥匙给某某虽然我管理但是他平时做人太讨厌了,孔怡非要进来插一句嘴说小郑的做法并不成熟属于公报私仇受人以柄;小郑当然不能坐视,时不时抓机会反唇相讥,把自己觉得孔怡做得不好的也拿出批评,孔怡说自己在人情世故里的种种折衷,她就要说上升到人格层面的种种大事大非:祁越不好认可这个,也不好认可那个,幸好是朋友聚会而且关系很好,只好用“真的啊”“是啊”“真过分”“就是”来敷衍。

平心而论,她不觉得孔怡的做法一定有问题,有时候哪有那么多非黑即白、要真那么坚持她早就被气死了——虽然要不是章澈的出现,她也离被气死不远了——而要说小郑的一些做法,固然属于年轻气盛的执拗,也不能说人家本心就有错,论她自己,也不是没用自己手中的小小权力在有限范围内“惩罚”过一些人。

见她态度多少敷衍,两人都觉得自己找不到什么支持,于是转而向章澈吐槽,孔怡的借口尚且是章澈从来不是体制内人士观点会比较不一样,小郑的借口则直接变成了“你们在体制内都呆太久了”。

这“对立统一”的两人诶!

说着说着不改刚才当面锣对面鼓马上就要变正面交锋的架势,幸好此时是充满了人情世故的智慧的孔怡发现了章澈的表情里些微的失望(祁越早就在桌下握着章澈的手)、刹住车,在小郑又一次回击的时候,选择了忍让。

长大了并不是什么事都会如同想象,毋宁说不少事情都不会,它呈现给你的是生活的鸡毛蒜皮。朋友当然还是一辈子的朋友,只是不一定分享每件事、每种观点。她自问自己身上还有理想与现实的对立统一,但是当略微幼稚的理想主义与过于世故的现实主义在生活中具象地对立起来,她也觉得,没法拉架,这毕竟,只是个选择的问题,无有对错。

没有对错就没有标尺,没有标尺就是务虚的拉扯。

她其实一心拉章澈进入自己的小圈子,但差一点忘记,有时候朋友之间的八卦聊天建立在态度的接受、包容和自动调取的大量“前情提要”上,有过去才可以讨论现在,有交情才能愿意当对方的垃圾桶,而融入圈子要的是共同兴趣——显然,今晚没有。今晚只有鸡飞狗跳。

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回去的车上,依然是她开车,听着歌,随机放到Ella Fitzgerald的《Misty》——天晓得她多喜欢这首歌,总觉得这首歌里星辰似的钢琴和夜色最配,每次开夜车总要拿出来听。谁知今晚,章澈不知怎么来了兴致,难得轻轻跟着唱起来。以往提供车上的人声音乐服务的都是祁越。

红灯前,她转过去长久地凝望着章澈。有时候不知道自己喜欢伴侣的什么,只觉得哪里都喜欢。

她正望着章澈,章澈正享受着她的目光,一辆车从右后方驶过,轻轻按了一下喇叭,她一看,是孔怡,左手放在车窗外,握着电子烟,长长的烟雾从嘴里喷出,看着她俩笑、然后挥手离开,潇洒如固,与她自己如出一辙。

至于小郑,还是低头看着手机。

“你这个朋友……挺有意思的。”

“哦?”红灯还有三十秒,她探过身子凑近了眼神迷离十分放松的章澈,“怎么一个有意思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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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相逢
连载中尼可拉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