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不及祁越和章澈说自己的想法、自己的白天、自己的嫉妒心然后得到章澈的开解说她嫉妒就嫉妒有什么稀奇,这种情况下不嫉妒的人是圣人根本不合适职场。章澈的白天,也够章澈自己想很多、分析更多、然后迫不及待要和伴侣说。

彼此给对方码放,也是一种幸福。祁越的倾诉欲是急于说就可以厘清自己的内心,而章澈说则是基于她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对劲,要和祁越商量。

商量,抛开爱来说,是基于对祁越的分析能力以及对人情世故的了解、甚至那种对权力网络的熟悉,但一想到祁越熟悉这些玩意的同时并不执迷于这些玩意、依然保有一颗纯真之心,刚才被抛开的爱又加倍满溢了回来。

祁越总爱引用一句话来表示自己对汲汲于权力与名利者的鄙夷,说人家“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总觉得“多大点事,折腾完科级干部也混不上一个,何必这样”。她偶尔会笑说,那,级别上去了,权力有了,是不是就可以折腾了?她当然知道祁越会就此说出其他的大道理,也知道祁越真心有那种圣人君子的信仰。这是祁越的独特,但更独特的是祁越会用一种欣赏艺术品似的眼光欣赏那些善于权谋的人,那些高语境环境里如鱼得水的人,因为那是聪明。

她也喜欢聪明人,虽然有时候觉得大家不妨直来直去。

今天CEO非要拉着她一道去拜见衙门重要的领导,是他们体制内人士惯于说的“分管领导”、互联网企业惯说的“向谁汇报工作”。她不解为何,CEO也不说,她最近看CEO越来越陌生,一时又说不出陌生在哪里,到了领导办公室发现了。

领导问,哦,小周啊!好久不见!诶,你那个、那个副手,叫罗什么的——

罗毅,那位一向不怎么喜欢衙门,但喜欢资本运作的VP。

CEO马上笑出一副乖巧可爱、听话老实,说这位VP以后会多盯各个孵化项目、他擅长那个,“以后和您对接这边,这位——”

手说着就向她一伸,此时她就是没有上前一步,也等于站到台前。

“我们章总监负责!”

然后CEO看向她,那位领导也看向她。也许是CEO笑得过于热切,显得那位领导笑得有些冷淡。

寒暄介绍,领导问了问她的来历,重点是以前做过什么、现在怎么做的,前者她如实陈述,CEO不时插话说自己如何如何把她说服然后挖过来,后者她详细描述,从宏观到微观再到长远,领导听着倒是时不时点头,听得的确认真。

她以为没啥问题,今天也就拜拜码头,谁知道听完之后,忽然秘书进来,送两份文件,领导一看一签,就让秘书顺便做两杯茶来,礼貌客气说刚才一时没空给你们倒水,先喝水。

先喝水。

先别走。

等茶温度适宜、他们俩都喝了一口,领导道,小周啊。

CEO答,是。

她都讶异,他之前是学机电的,何以这样子十成像以前中举的进士与自己的座师。

罗毅这个人呢,我还是很喜欢的。当然你们俩一起,和我谈这件事,也是正好机会来了,就有了这一切,有了你们公司,有了这些业务。

CEO说对、说是、说感谢领导栽培。

一路走来,你们的工作我也基本是满意的。但是在这个过程中——

过程中?

我想我们的合作也是一种博弈的形式,对不对?

她可一点儿不想从衙门老爷这里听到“博弈”,但又不如说,这也是件“好事”。

我们也是一种博弈,我们相信你们能够给我们的成果,即便不是百分之百那样交付,完全准时、效果一致,但我们相信最终的成果。比如——

好几个比如。章澈在心里默默盘算了一下,有些她知道事项不知道内容,有些她压根不知道,从CEO偶尔也有些张大的嘴角来看,他都不一定知道——唉!

怪不得那位VP这样支持扩张呢,至少有一部分原因,就是他承诺过老爷们必须这样做,不扩张,一定达不到这样的效果。指不定还作为政绩已经报过了——像祁越说的——现在变成一定要见结果的东西了,成了自己上报的考核项目了。

最好写在什么三年五年计划里,不是眼前。

反正这些事情,领导说,有些时移事异,没必要继续,我也理解,但是整体的效果,我希望还有那么好。

说着,还看向她,是吧,章总监?

她忽然想起,以前祁越说过,连名带姓是完蛋,姓加上职务是不熟悉,而最后能叫你小某,那就好了。

回去车上,她就开始在心里无限盘算业务扩张的结果。现阶段的扩张只是初期,是后台,是准备人,领导要的,是孵化项目更多、产出的标杆项目也更多,至少要体现一种欣欣向荣的氛围、最好还能真的欣欣向荣起来。要是能把本地变成一个小杭州,那就更好了。

至此,她倒是忽然明白了CEO为什么要她来接手这件事——至少是一道负责,毕竟这位“小周”是最跑不了的那个——要从一开始就促进这些被孵化项目对外宣传的能力与符合公家需求的口径,否则,根本控制不住。

其实这就回到了整个创业团队一开始的争论焦点:他们到底要做成什么样子。是根据自身的想法和最初蓝图,缓进,慢来,不断优化调整,不断引入资本,慢慢地成为(照“小周同志”最初的远大理想)小好几个号的红杉;还是像衙门依据宏观政策做出的选择,要做大做强,做漂亮,像光伏产业一开始发展的时候那样大规模的铺开、然后再竞争再择优再培养那个最好的。

其实如果不是到了某一个阶段面临着巨大的资金链与求存的压力,细水长流,小红杉乃至小黑石也不是不能成真,尽管在她看来玩钱和玩理想是对立统一的,可以共生,也有矛盾。然而现在喝上了这一口奶,渐渐她也觉得,一下子他们离那个最初的理想是越来越远了。

甚至有一种再也不能走向那个方向的预感。也许身边这位周先生也已经渐渐遗忘了自己当时的宏图大志,心里涌动的热血,已经是另外一副画面里的景色了。

也是,该他折腾一辈子。

不过当初罗毅不是这样的。她记得,罗毅从一开始(即便她来的比他晚)就不是一个理想主义的人,他所专擅的是资本操作,是如何把钱从这里倒腾到那里再到哪里,获取更大金钱收益的同时获得一些非金钱的收益。论手艺,有点欧洲五大公国银行家的架势,又很懂得一些不干不净又不算十分不干净的门道和手段。照此去估计,罗毅当日承诺的诸般事物,不论CEO知晓与否,其目的本身就是获取更多腾挪的空间和上桌的筹码。

谁把谁当手套,谁又把谁当叠码仔,心里都明镜似的,只是不说破,伸手一握就是信任,就是成交,最后结算结果,翻脸也比孙宏斌骂兄弟来的体面。不过周淳想要这些空间与筹码是为了左脚叠右脚那么使用轻功上城墙,罗毅是为了什么?倒不是说她一定觉得罗毅是无利不起早,或者多在乎多不在乎这个团队给他的钱和股权,但是罗毅到底得到了什么呢?毕竟如果他无所谓,他根本不需要背着周淳去承诺,承诺完了又不说,他那么精明的。

她对他并不熟悉。只有周淳熟悉他。

车辆安静地驶过写字楼密集的街道,快到了。她看向周淳,想问点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而望着窗外的周淳,一言不发,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也没有那种往日都飘扬在脸上的热血与积极。

她忽然有点可怜他。“要有多少温柔才能从不轻言伤心”?

章澈。

最后还是周淳先说话。

嗯?

可惜说得内容还是那些,她已经想到的、领导已经嘱咐的东西,他们要把PR特别是对公众宣传的工作做好,一开始产出的“材料”就要完全符合需要,拿来就能用,甚至最好能自行产生热点、爆款,让互联网自动说“我们”的好话,成为一种政绩。我们要做好,你要做好,我会和你一道做好。

也许他是为了说点什么而说点什么,也许只是好不容易从混乱的心绪中挣脱而出,决定先放下那些揣测和怀疑因为那牵扯了他的情感,转而思考工作、思考执行里的具体事务。

他说,她应,怀疑依旧,可惜没有任何证据,甚至线索也缺乏。于是晚上到家,听完祁越的故事、说完祁越不是圣人并且说祁越最好嫉妒自己作为伴侣的种种吃吃这种醋得了,她把自己的想法都告诉祁越,“你帮我想想。”

“想想?想啥?公家喜欢的宣传策略?你应该比我专业嘛!”

“我说,你听听,帮我从局外人的角度看看这样做怎么样。”

于是她说,祁越听,最后结论是很好很棒很合适,“至少从理论上,执行起来看吧。”

“还有,我总觉得有些——”

“嗯?”

“说不清楚的问题。”然后把今天罗毅的事情告知,“我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觉得抓不住这个不对的线头。”

祁越想了想,“不如这样,你现在想想,你们现在,基于已有、将有的一切,整个系统和运作逻辑,你们最大的风险是什么?”

“最大的风险,那就是——财务的合规性和对外宣传的合规性,还有效果。财务的合规性是下限,是底线。对外宣传的效果是上限。”

祁越点头,“对。但本质上,这两个是一回事,对不对?一双手套什么时候是最好的?”

祁越看着她,她的脑海里想起司机、想起门童、想起这一切会戴手套的群体。

“干净的时候。”祁越道,“白,手,套。套是保护,白是展示。无论财务还是你,都需要套和白。手就是执行。换言之,要是没有‘不白’或者‘套不住’‘漏个洞’的问题,就没有问题。只有‘白’和‘套’这两个一体两面的东西,是你要关注的,关注哪里不白,哪里不‘套’。”

她一边听一边想,“所以我明天,也去找找财务。”

“嗯,先拉拢拉拢财务,让他愿意配合你。或者不妨让那个做人很板正甚至有点刻板的技术男,给财务总监设计系统,便于监测,也拉成统一战线。”

说着,祁越起身准备洗掉水果盘,“既然你不放心那位VP。”

既然你不放心,既然你有所怀疑,既然你可以做到,既然你这样做了也没有什么成本,特别是道德上的成本,只有许许多多的优势和必要性。说起来人就

“所以我就是想要这样一个东西。”第二天一早她往CTO面前一坐,玻璃会议室门一关,把起因、需求和逻辑说完,就撂这么一句话。

她知道和这位技术专家不需要客气,因为他会觉得浪费他时间。最好说需求也能简短,要精准如同他使用的种种编程语言,拿来就可以用,汉语一出,用编程语言立刻就可以套。他不是要低语境,他是干脆不要任何“语境”,最好一切都清楚如同数学公式,没有任何赘余。

她自诩见过的技术理工男算多的,明白他们这种从小被培养长大了就被固化的思维模式,不能说完全不对,只能说在某些场域中适用某些不适用,某些场域,你有求于他,就只能配合他,他是大爷。

她今天说之前,认真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今天怎么说,先和谁说,后和谁说,怎么打一个时间差怎么做到。她以前做PR,当然也研究人性,只是从群体的角度研究人作为人群的想法;并不像祁越,大有兴趣分析和理解个体。近朱者赤,近祁越者目光改变。多揣测个体个性,往好了说因人施策,往坏了说不就看人下菜吗?有什么不行的,谁还是盘菜啊。

她盘算了一圈,决定先和CTO说,因为技术男好说通,重点是沟通技术细节,做到符合要求。至于发心和合法性,那就说一点,说财务总监也支持。

她知道CTO和财务总监有时候不对付,不对付主要是前者觉得后者有时候莫名其妙地碍事,仿佛只能理解自己的代码需求、认为整个世界就是需求到实现的过程,不理解审计需求里面的弯弯绕绕与法律规定。从这一点来说,她偶尔不能理解,世界上有的量子力学也有拓扑学,“咬文嚼字”这一行为底层含有并且想要对抗的模糊对应也不是什么人类文明创造的独特存在,何以这些IT不能理解不能接受?

说来人都是懒得,因此说服要投其所好。

CTO听了她的清晰需求,想了想,果然问财务总监觉得如何。她说财务总监已经同意了,“他也需要一个系统可以额外监控,不然出了问题他不是最着急?”

这话说起来是谎话,但也是真话。他们这位财务,假如早生四十年,估计会去当数学老师,并且受到系统内表彰。其严苛,其板正,人家CTO是说一是一,他是说一不二,一切的倚靠就是审计需求。原先还没有这些事的时候,这位财务总监更多和罗毅拉扯,但直到搞资本运作很多时候也干净不了,于是总是在闪转腾挪。后来自从当上了手套,财务变成了最后的底线最终的承压,别人都能跑只有他和周淳跑不掉——这下好了,他一刀砍断,原先还能说出20%的“我看看”现在根本95%都是“不行”。

就算要投其所好,他的“好”都非常小,是很小很小的一个洞,她还要隔着屏风玩投壶。

“我已经和谭坦说过了,他可以下周交付这东西。”她说,已经是下午,玻璃隔音,百叶窗也拉了下来。外面的人不管是他财务的自己人还是路过的,一听不见,二也看不见两人的表情。

“说过了?”

“不落实,不可行,我会来找你?”她说,控制了自己的语气,在严肃和打趣之间选择了个位置,“数据快速抓取,仅持有密码的人才能看见,咱们的服务器完全可以实现。额外监控这东西,我有需要,想着你也有需要。光是我去盯着宣传,那没有用,核实不了合规性的宣传随时都可能是错的。”

这话说得,她几乎觉得自己是律师可是又没有办法告诉被孵化企业要对自己的诚实、对她诚实大家都会好、都能活得下去,因为他们不是自己的代理人,自己也不是律师。

吃我这一笔钱,可不是好吃的。原来资本不问出处,都是魔鬼。

财务总监的眼珠子转了转,“确定可以强控制使用者?”

她笑了笑,“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知,没了。除非你手下的小姑娘真和他手下的码农谈恋爱了,不然我也不知道,从咱们三个人嘴里如何泄密。”

财务总监点点头,“还有就是——”

“嗯?”

“周淳。”

她想过这个,但这个是道德问题。

“你懂我懂,你也愿意,我最后再去和他说。他会接受的。”

这是实话。也是只有这里可以实现的。

到了第二周,确实一切也如期完成。周淳很满意,当她告诉他不要告诉别人的时候,他也就说好,表情稍微严肃了那么一瞬间,也就消失。而她心里掠过的可怜,也就是一瞬间。

做完,CTO就去看早已不够健康的颈椎,一口气准备休一个月年假。她做完了一切工作,目的达到,但蓦然感觉整个团伙并不齐心,大家各有所长,但心不在一起,似乎也没有完全在一起过。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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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相逢
连载中尼可拉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