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祁越觉得HR是永远的猪八戒。当上级也好、老板也罢——只要是“业务需要”——要你千人散尽奋力克扣,那就要把用人端口的脖子勒到最紧,谁也不许用,问就是不行,散就要马上散、有的还要你不能花太多钱甚至不能花钱,想办法给我散掉;要你千军万马来相见的时候,一个师你也要给他大变活人变出来。
潮汐化的用人是营业情况有淡旺季的一切行业的必然,这她认了;每个HR都会有“贩卖人口”的经历,这她也认了;但是自己阴差阳错地走向实习生招聘、渐渐变成周围最大的年轻廉价劳动力批发商,这就有点好笑了。
疫情期间,因为企业性质,她自己被“暂减缓发”,更多的现金流去供应那些既不能强制也更加脆弱的同事,比如实习生群体;那时候好年景啊,她是整个市面上为数不多的手里还有相当的需求HR;后来疫情过去了,需求大爆发,那一年是她一周五天四天参加招聘会,最后一个人招了至少150个实习生的年代。
有的学校说,还是国企好啊,然后巴不得她多解决一些。
有的学校说,还是你好啊,然后巴不得她多解决一些。
她想归功于自己的危机处理,但是那些危机总归是越想越生气,宁愿没有。她想归功于企业的发展,但是人数太多了她也实在觉得工作痛苦,且不光是协调、手续,就说里面七七八八的鸡毛蒜皮就够磨心。人越多越不好安排,军队之所以要军法管理就是因为这一点。之前招募周期性的临时工,一群小朋友拉来,各种审批各种信息收集、各种疫情管控各种不听话,都够恶心,但是最可笑还是,中午吃着饭,一个小朋友急吼吼发微信给她,老师老师!
怎么啦!
她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我我我——我填刚才那个表,没有对齐,怎么办啊!
怎么办啊!
她真想问自己。
有时候她也会想,是不是应该早点远离这一部分的工作?不然按照她的脾气,搞不好有一天被气出毛病来。那年管理极其严格,三令五申不能出去乱跑乱玩,考完试第二天就来接大家走,几乎是无缝了吧?结果肝功能还有异常的,倒回去一问,考完试就出去喝酒。严禁外出你出去喝酒?哪里喝了?还有谁去了?好家伙稀里哗啦一群人举手,气得她简直想拿着铁棍挨个敲脑袋一路敲过去,给他们开开窍。
告诉你不能干,不知好歹非要干,不当回事,因为没有处罚、或者处罚了却没有感觉到痛,好像没有代价,一切都是玩笑。可是真的没有代价吗?不一定。当兵了要退出,危险驾驶,不是想犯法,就是不要命,这些东西的代价要么一次性支付清零要么用终生来偿还,可他们就像不知道一样,其盲目和胆大,令人触目惊心。
养这样的孩子父母不害怕吗?人是人,不是畜生啊。再怎么养得像畜生,你要为ta付出的还是人的代价;再怎么阶层接近牲口,被判罚的时候还是按照约束人的法律。
然而作为基本上掌控廉价劳动力入口的祁越,有时候也会见到那些千叮咛万嘱咐要送来这里完成“实习”的好出身的孩子们。这些孩子有的当然就是个废物,也有的不够世故不够老练、但心底善良思维敏捷一教就会,发什么,做什么,老老实实,听话可靠。
她每次想到“听话可靠”就觉得这其实是很珍贵的品质。你可以不喜欢我让你做的事,但你得把它做好。在我们现有的法定关系里,这是公平公正的交易。一些小朋友对工作的挑三拣四,所谓的“不喜欢”本质上只是“不敢”或懒惰。其实不难,既不难于执行,也不为难任何人,你不懂要问,要听我的指挥,按时按量,不要半路出幺蛾子——不管是飞来的还是你自己招的。一个人证明自己的价值有很多路,但只有听话可靠的人在一开始就被看见。
然而——她想到这里总是耸耸肩——然而!家庭背景越好的越听话可靠,越不好的反而有可能越不听话,就算“可靠”程度另外算。可是留给家庭背景好的小孩的试错的时间总是多的成本总是低的,后者则截然相反。
《圣经》只是一本一直被撰写、修改的古书,她当然不相信里面的字字句句都正确,但是马太效应,非常正确,颠簸不破。可惜很多人知道的时候为时已晚,可惜很多人终生都不明白,套牢在里面,做着实际上是虚假的挣扎。
人贵有自知之明,而恰如德尔斐神谕,认识自己是一个漫长过程。不断知道自己的长处短处,也发扬也克服,小心翼翼永远在找自己的路,永远成长,永远不肯停止。人生如菲茨杰拉德所写,只能拼命划桨,是否回到生活的往昔,那是历史这条大河做主的事。
但你不划桨,一定被冲回去。
这些年她自问努力成长,从来没有停下磨砺自己。只是精力有限,磨砺总是流向自己兴趣所在的地方。但磨砺始终是磨砺,使得这好转的脑子日益更加好转是事实。转得太快有好有坏,好处是自己聪明,坏处是嫌弃别人笨。
比如开会的时候,她总觉得希望例会开得越快越好。可惜大部分时候,其他参会人员就是唧唧呱呱说不完,整个会议沦为令人厌烦的低效沟通。
然而今天不一样。今天所有重点的工作如同山洪里裹挟的巨大石头一样倾泻而下,看到这个,未及细看,那个又来了,何止应接不暇,简直处处危险。
上司清晨表情严肃地去开会,俩小时之后回来,立刻召集所有人开部门会。地点却是在会议中心的另外一间会议室,让她带着人来。一进会议室,就看见另外一家兄弟酒店的同事也在对面坐着。这一群人一排,那一群人坐一排,上司坐长桌短头,你你我我,分外分明。
她不是他们的上级,她想现在看起来,立马就要是了。
上司未几到来,先宣布,按照统一工作安排,由自己临时管理两个部门,后续怎么安排再说。她恍然间才想起之前病中忽略了的新闻:兄弟酒店原先由某家酒店管理公司运营,不解为何那阵子突然让人家走人,运营管理层连根拔除,如同直接砍掉脑袋。那时她病着,浑浑噩噩,听到重大新闻有听有到就是没多想。现在,她突然有了不祥预感:要合并。
合并,降低一部分管理成本,提高一部分议价能力特别是采购,但马上面临一个问题:一个岗位,特别是后台、二线、支援随便你要叫什么的岗位,会一个岗位上有两个人。
就算职能划分有差异,有的事情,照她理解,合并了管理跨度再大,也不需要两个人来处理。
不需要两个人,和实际有两个人,当然可以采取差异化的处理方法——看人——就算人不需要顾及,那就是下一个问题了:裁谁?什么时候裁?怎么裁?总之不能都放在这里。
其实酒店行业的HR很少是冤家,就算互相挖人,更多的时候也互相通气,背调里不说的,就先在八卦里就把想说的都说完,很少有直接的、明确的、真刀真枪的竞争关系。然而现在,她和坐在对面的五个人,都有竞争关系。直接竞争关系则存在与自己和对面的一个大哥之间。
上司说完,开始让彼此互相介绍,她这边她带头,那边请另外一个姑娘介绍。这是谁谁,负责什么。她有意没说职级,想着大家以后一则都是同事没必要搞狭小无意义的官僚主义、二则薪酬体系未必统一,级别一致,钱有差距,说出来以后就会想、直到大家彼此知道对方大概拿多少之后就会有成见,关系难处;没想到对面姑娘不长心眼儿,就是直接这位是xx主管,xx经理,xx什么什么——一听她就知道,嗯,自己和有直接竞争关系的这位大哥,薪酬直接差一级。
这久以来,她进入这家企业虽然也不是完全正路,也有各种关系各种后台,但从来没有用这种存在谋取另外一些存在,该怎么上怎么上,好牛马的态度,好老虎的工作能力,从不搞特殊,乃有今日——有时候她也会觉得,自己在这里能够显得聪明优秀,其实是更深层次的基于阶层的不平等导致的,这东西比单纯搞特殊其实更容易招人恨,为了防止这种“招”,她一直努力发挥亲和与爽直好好做人——现在,眼见她就看见一个来得晚、乍一看学历也不如自己能力估计也不如自己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在同等岗位上,拿的比自己高。
互相介绍完,一向不怎么有心机的上司这时候长了心眼儿,要求每个人各自汇报上周本周工作和要协调的事情,倒也坦荡明说,“我对你们不是每个人都熟悉,让我认识认识你们。”
考察考察,光明正大。
大家一路说过去,体量相近、业态相似的酒店,她这一群每个人的工作就是语言简洁语速快也能说五分钟,加上讨论,要不是她强行把自己的几个工作说和上司“下来再说”,这会就能开一小时。而那一边,三十秒,多一秒也不知道是高利贷借的还是什么,一点儿不敢超。
尤其是这位大哥,对面一群女士中唯一的男士,说上周有什么活儿,忘记关键细节,问文件看了吗,想说没细看不太合适、说没看更不行,干脆把说了半截的话吃回去;上司哭笑不得一叹气,问他这周怎么办呢?他两眼左边看看,右边看看,继续跟进啊。
什么时候完工?
他这时候来精神了,往前坐直,说自己争取哪天,如果不行,他要去干嘛干嘛,已经安排好了,到时候要休假——休假也安排好了,老早就批准了。
休假也可以自古以来是吧?
她不消三十秒,也就分析完了许多事情,比如说谁的劳动强度大、谁的工作复杂程度多、谁的能力更高阶,这都不言自明。更不言自明的是,她肯定要给这人擦屁股。
看来人人都不免于感觉如同吃苍蝇乃至如同吃屎,这里不吃,那里总归会吃到,众生平等。
这是理性。
感性上:他妈的个巴子老子凭什么!
一腔怒气无处可去,寻找解释以自我安抚,顷刻想到了诸事源头:合并。为啥合并?两家酒店,合并在一起浪费人,人找个地方去,赔偿也是很贵的——
往下是裁员,往上呢?
此时散会了回去的路上,上司说你刚才说咱们散会下来讲啥?
“哦,那什么——”她把思绪重新捞回来,把自身整体的庞大需求、“供应商”们的庞大供应和迫切询问还有说着说着想起来的兄弟公司一块儿管要不要一起代招的问题全部说了,“带着一起去没问题,反正去年也是这样去的。”
和学校打交道的事情,她这位上司一般不喜欢掺和,无它,觉得自己的场面功夫在这一方面还不如祁越——上司有时候还好奇,说你这么一个偶尔脾气不好、对所有人标准都严格的人,怎么会能敷衍得了这些人?你不是一向很讨厌他们吗?
祁越总是笑,可是我要“进货”啊!再说人家还是有点天然道德优势的。自己反思,可能相对而言,是自己的道德水平使得自己潜意识里觉得代表资方的自己不占优势,所以比较倾向让步。后来渐渐觉得自己有优势了,让步也就成为了后面不让步的气与理。
以及,“对所有人标准都严格”,对章澈就没有,对章澈她没有要求,只有一昧地哄。
“你先不要忙着去招人,缓一缓。”上司沉静地说。那话语,听上去就像深秋的水塘,平静,寒凉。
刚才已经把种种急迫和里外需求说得很清楚了,当机立断立马就可以干,可以抢到更多,和好几家学校说的也都是好苗子先到先得,这时候还不让她去招人,必须有原因。必须有一个——
“因为合并?”
她毕竟和上司相当推心置腹,向来有话直说。上司曾有一天深深感叹,和她要不是上下级就好了,她问为何,上司说,那就可以好好做朋友了呀。
“是,”上司看她一眼,“也不是。”
是也不是。
因为和上司推心置腹到了想好好做一辈子朋友的地步,所以了解上司的内心和由此而生的许多微妙的表情。她看着上司的表情,看着那种比刚才的语调沉静稍微浅了一些的沉默暗示,知道“是也不是”不但是实话,还有跟深刻的暗示,有些作为体制内HR更清楚明白的不能说的大事。
好的HR都知道保守秘密的重要,也知道有时候说“不能说”的价值可能远远大于说“不知道”。她有时候暗示他人,知道这些就够了,知道了还要保密,就说“不说不问不知道”,懂的自然懂,不懂的永远不会懂,这是一种无言的筛选。此时这句“是也不是”也是一样,自己领会、明白、行动,就够了。
“好吧。我等你呼唤,先收集需求,反正也不是火烧眉毛的事。”
“嗯。”上司又不在说话。
剩下的时间里,她一边处理工作一边思考,“不是”的那部分到底是因为什么事?合并之后——她从地上捡起绳索,从脑海中拉过各种线头,汇成了一整条绳子——向上,就是组建集团,向外扩张,轻资产搞酒管公司。
这行业不怎么挣钱,甚至有人坦白地说酒店行业现在就是微利行业,都对,想挣钱的心也对,想做大做强的心永远都存在。更何况地方国资拥有的企业也不多,在一个旅游资源富集的省,支柱行业当然可以且应该扶植一家支柱性国企,既可以控制行业,也可以带领本地行业发展,挣钱都在次要——因为确实不容易——成为地方名片和政绩更重要。
所以说一直传言可能要干的大事就是这个。如果她没有缺乏太重大的信息,就是这个。从两家酒店开始,说不定还有其他的等待成为“一家人”的企业,整合,统一,对外发展。路好不好走两说,且不重要,先走上去再说。
这才好解释,两家非常相似的酒店为什么可以合并,因为合并了之后,一些人留下,一些人走。
或者往尚不存在的上,或者往四面八方的下。
这说起来是企业的幸福,但换一面就是个人的修罗场。如果真是如此,消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从别人嘴里传开,那时候自己未必知道,一旦知道,就会有所行动,一旦行动——
她的嫉妒之心忽然又燃烧起来。
那些工具,说起来她也有的,想用尽可以用,只是自己也觉得不够光明正大,很多目的达成的吸引力远不如做人做事光明正大的吸引力强,所以没选择用。今天却看见一个用了这些手段爬自己上面拉屎淋自己一身鸟粪的王八蛋,如若真如自己预计、猜想,指不定这人后面还要用什么手段怎么占有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这话听上去就是一种领地意识。但她是老虎,有所自诩,有领地意识也是应该的。甚至,她没有对每一个走进自己领地的人一口咬下去、已经算是她披着人皮演得好了。
她当然也不是觉得自己就不应该嫉妒,那是不可能的,而且她是人,还自诩不过凡夫俗子。只是一直绵延不止的嫉妒毕竟有害,一直延烧心里,并不带来什么好的结果,说不定——按照《纸牌屋》的那种逻辑,只会误导人,它使你失去冷静,使你做出错误判断,使你付出代价。
还是得打听打听,快速落实消息确不确,确再看怎么行动,最后才能判断是否要先下手为强。谋定而后动,而搜集信息又在谋的前面。最后的动,才是带着方案和诉求去找那些管用的人。
管用的人。
一边停车入位,回家给章澈做晚饭,她一边想,我是管用的人,有用的人,可何时才能摆脱这些个该死的藩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