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就章澈当然没问题,她可以将就章澈一辈子,她心甘情愿,她甘之如饴。和章澈回到自己的窝,她更乐意,这是一种几乎原始的快感。她不否认自己心里有原始雄性动物那种爱一个人把她带回自己的窝的求偶心理,极其类似于占有;但她心里也有强烈的雌性动物在自己的领地里照顾、关爱、喂养、保护的心态,极其类似于奉献。
说“极其类似”,也是因为她心底清楚,这些情感交织在心里最后都成了一体两面,占有是为了奉献,奉献是为了占有,自己是主人,章澈也是自己的主人,章澈居住在自己的巢穴,自己的巢穴成为章澈的窝,换一个主人——
章澈肯定不知道自己在一个人做饭的时候想的尽是这些不着边际的东西。别人做饭笨手笨脚,她要嫌弃,比如许梦雅自觉沉重实际上是手腕无力的菜刀和难用的锅铲,但如果是章澈,她只觉得是可爱。
哎,幸好不搬新家!要是换房子烧锅底,暴露了怎么办!
她看着章澈切菜也笑,章澈说你笑什么,她说你可爱。章澈倒不说这个,有时候只是凑过来亲她脸颊,或者整个人从后面八爪鱼似的搂上来。
怎么样都好,她在章澈家未必有这样放松,她倒是希望章澈在自己的家、不,她们的家里,一样放松,无比放松。
难得最近不是十分忙碌的季节,她能准时下班,回家先做饭。章澈有时候陪着她一边做饭一边讨论工作,或者就闲聊说些八卦。这天说研究生和本科生倒挂的问题,她笑起来——作为一个普遍低学历行业里的高学历人群(但在整个社会她又觉得自己只是较高学历,不说别的海归,博士也很多啊),成天面对自己老而低学历的同事们和面试自家的年轻有学历但能力不好说的孩子们,她觉得自己特别有发言权,而且有一肚子话要说:“怎么,硕士简历比本科生多了?”
“是啊,总体数量多,并不是我们的职位放的方向产生的结果。而且我们还是比较担心的。”
“担心?担心什么?”伸手试油温,黄花鱼已经切好擦干,汁也调好,就等下锅。
“同岗同酬,我们没有设置学历上的差异,有的研究生还是不错的,我们也想要,但又怕来了之后让他们发现自己和本科生薪资一致,产生不平衡和——嗯,某些问题。”
“某些问题?能有啥问题呢,你觉得?”
章澈想了想,想说但又卡住,因为祁越一时的话语立刻发现了观点的罅隙。祁越把鱼下锅,一面煎好,然后翻面,晃一晃,下汁。水多硬烧,调味就淡点。
褐色的汤汁滚动起来,噪音降低,也无需太多关注,她转过身来看着脸上表情从若有所思变成无奈微笑的章澈:“你看,你也知道,其实没多大问题。因为现在你量大且有意筛选淘汰,是求职者求你,不是你求他们。怕什么?”
“也许我们还是太心软。以前在大公司,总觉得还是该匹配。”
“时代变啦,大人!无论是真的喜欢这个专业继续深造,还是只为了硕士学历,甚至只是为了躲避就业压力,现在出来,面临一样的就业竞争,应该是早有觉悟的。推迟就业有好有坏,学历不一定兑换——也不存在等价这个事情,凡事都有两面性,认识不到,自己负责。你们不搞低空经济,他们不是清华北大,和相亲市场上相遇的男女差不多。”
章澈听了笑道,不许她随时随地挖苦许梦雅,她一边盛鱼出锅一边抗议,说自己一直把许梦雅当作相亲市场上的成功者。等到坐下,章澈又和她大概盘点了一下现在的情况,满意的,不满意的,谁满意,谁不满意,为什么,就业市场是怎么样的,大家的认知又是怎么样的,“我真的觉得他们突然骑墙了,什么都想要。”
“骑墙病特别好治。”她说,筷子拆下一块鱼腹夹给章澈。
“怎么治?”
“小心刺——谁骑墙谁就去招聘现场参加面试啊,就美其名曰省时省力,有空就去,轮流去,多去,去一阵就下来了的。你们那儿的估计还不油腻,还不知道‘世道艰辛’。”
“可是——”
“不用担心,我看,照你们家那位CEO的脾气,一定同意。”
章澈笑起来,“我怎么净和你学些这种主意!”
“不好吗?”
这时候她倒是两眼一闪,小乖狗狗一只,问“不好吗”实际上是“不乖么”。
答案当然是乖咯、好咯、摸摸狗头咬小手咯。
说别人的工作头头是道,面对自己的工作麻烦依旧,这就是人生,再能给别人码放,也不能给自己“脱罪”。次日就该她加班,加班又是去“支援”。她有时候不免想,行业如此,听说本地同行也这样。抛开外部观察,就她自己而言,她不反感传菜工作,她第一喜欢厨房,第二喜欢高效,甚至觉得一定要保持一定对行业实际运营的接触,才能做得好本职工作——而且的而且,她喜欢这种热热闹闹、生机勃勃,但又能在这样的现场找到置身事外的感觉,在酒酣耳热之外的回廊上,找到一种可以安放自我的冷清。
像是舞台上莺歌燕舞,她在台下看,要在人世的喧嚣沸腾里,但喧嚣沸腾不要到心里去。在烈火里做冰,在冰里又要做烈火。
说到底,人好奇。说到底,有异常顽固的自我意识,难以动摇。
昨天两人吃完晚饭,坐在沙发上放着纪录片。自然纪录片从小到大看得太多早已厌倦,未几就开始吃着水果关掉声音聊天。从JD说到需求,从需求说到行业,从章澈说到她自己。章澈说如果不是你自己不会知道酒店行业其实这么多门道,她笑,说门道不至于,“这个行业不复杂,只是精细。外行总是一开始觉得简单,看低了看扁了,发现了细节又会高看太多。”
“比如?”章澈现在极其喜欢哄着她说很多例子,说很多故事,总是她说很多、说到口渴,她知道章澈喜欢,自己也喜欢章澈说话,只是换成自己不会如法炮制,舍不得章澈口渴。
“比如餐饮,比如——”
比如此刻。站在宴会厅里,看着那边新郎的母亲好不容易坐下了,其他员工如常干着他们的工作,只有宴会主管陪着。
要说复杂,公允地讲,她觉得餐饮行业就算因为都是人执行服务,拿去和早期的炼钢厂也比不上人家复杂,遑论现在数控机床什么的。但这不代表你不需要用心甚至不需要在激烈的竞争中挖空心思,或者挖空心思去追求供应链的安全和高效,耗费心血去设计中央厨房,最不济,只要整体营业场所上了一定面积,从工作动线设计开始控制整体效能和成本并不比设计流水线简单。
的确是个人都能开店,但不是是个人都能挣钱。刨除自己的劳动力来算盈利那是单纯的小农养猪。
但这种谁都可以进来的不存在的行业门槛与高劳动强度一起,导致另外一个问题:从业人员综合素质不高。高的人都离开这个苦海了!留下的有时候并不能宏观的看待问题,快速抓住问题核心快刀斩乱麻。他们无法诞生追求更高效念头,因为没有诞生的基础,大脑有且仅有的简单回路是宁愿懒惰地将就现有、不去思考有没有更简单的做法。
有时候她佩服他们的吃苦耐劳,常常怒其不争。有时候也佩服他们面对麻烦客户的耐心,她曾经觉得自己面对的应聘者或者闹事员工才是难对付的,后来见得多了,才知道有些顾客是顶麻烦的,他们不信任任何宗教因为自诩上帝,染上了一切自以为是的恶习,并且随时可以拿出压箱底的毛病:蛮不讲理。
眼前这位新郎官的娘,不是善茬也就罢了,还有糊涂病。敬酒结束未几,忽然发现自己遗失大量红包和现金,事情还没搞清楚不管,先说有人偷窃,是酒店没有管好,拉着一个服务员就开始疾言厉色地骂。当时就她作为“管理人员”在场,一边打发身边一个餐饮部的实习生去找宴会厅主管,一边自己上前去一手扶住女士肩膀一手拉开服务员,前倾身子问出了啥事。边问边假装认真听便把人先带到安静角落,然后发挥表面认真听说实际内心翻白眼儿的本事,听到了关键细节,勉强安抚了情绪,等到宴会主管和安保主管一来,第一句话,调监控。
这话说的,一方面是让女士满意,一方面也用眼神告诉同事:她的主张大有问题,调个监控给她看看。然后就把宴会主管扔在这里安抚,自己和安保主管去看监控,一边和值班经理请示。等到带着视频回来的时候,那位女士又开始有点撒泼了,一直不带脏话地辱骂宴会主管,说就是酒店弄丢的,无论如何都是安保有责任。她都笑了,请安保主管拿出手机,视频一放,就是她,收了一堆红包握在手里,结果一转头笑嘻嘻地递给旁边一个人。
这是您家谁吗?安保主管问。
那脸色像烧好的茄子,说不是。
那是——她左右看看——您亲家的亲戚朋友?
女人看她一眼。
我看您一开始和他说话挺亲切的,还笑呢。
就要扎刀。安保主管还挺配合,视频片段拉下一条,正是这位女士和窃贼微笑的片段。
那脸色现在像生茄子了。
末了,该报警报警,该等待等待,她又回去继续收拾自己该收拾的酒杯了,毕竟欠收拾的人,已经收拾完了。
白酒杯红酒杯不大不小饮料杯,收的时候分门别类,倒的时候就无所谓,所有液体反正是人要的,拿个盆啊桶的,倒进去,晚点再倒掉,再把这些大小杯子稀里哗啦地放在一起,一层一层码放好,等待集中清洗。
那高温蒸汽,那刺耳声音——她总觉得只要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来干洗碗工这样极度辛苦非人类的工作。
收拾得当,还有几个主桌依旧在推杯换盏,她把剩下的事交给无甚可忙的餐饮主管和几个能干得以一当三的服务员,自己准备洗洗手下班回去了。正好此时巡警过来,她不放心,又一道领去监控室。在屋里当着那位茄子色面庞的女士说清楚刚才的情况,待又出来,洗了个手,走到大堂里,看见一个晃晃悠悠的醉酒客人,正走进来。
其实一切服务行业都怕醉鬼,无他,不说吐了,摔了也是个麻烦,何况神思混沌,自己是天王老子还是阴沟爬虫都不知道了,想要沟通就更难。她正想着此人是婚宴喝的,还是住店喝的,敬业的礼宾员就准备走上去扶一下——先防止摔了,是不是?去年,曾有人从外面的公共区域走过,无风、无人、无施工、无积水,鬼知道自己是如何左脚右脚就是那么一摔,倒了,还摊上一点儿不轻的骨折。这事按道理和酒店毫无关系,就算那路你硬要说是公共道路也是日常受酒店管理的,那会儿周围二十来米除了你本人之外谁也不在啊!怎么作恶多端白日见鬼啊?然而考虑到实在不想对方一直闹,闹得大家都心烦,还是从保险公司争取了一万赔偿。
然后,对方要十万。
最后,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对方连人带病床被带走去派出所讲理去了。上车的时候兀自口出恶言,俨然不是粉碎性骨折在肩膀更在心灵的可怜样子。祁越和前厅经理站在大堂目送这位“十万块”和他除了长相之外与教养毫不相关的母亲一起被摁上车,前厅经理目光严肃、大概沟通得太多了实在生气,她倒不觉,她只是在想,铁证如山的事情,人还可以这么愚蠢?这年头到处都是摄像头,到处都是目击,甚至到处都是想要拍一个刺激视频上传抖音的人,还要讹?
人没喝酒尚且如此,喝了酒就更——
礼宾正上去扶,那男的突然一咳、一清、嗓子眼儿一番拉扯,啪!一口浓痰就吐在地上。
他们光滑的大理石地板,每年要花大把票子维护其质量,就是会议喷绘展架进场,划破了就是赔,上一家赔了三万,三万!
再说了,清洁大姐的劳动不是劳动?!
服务行业,惯于礼貌和笑脸迎人,此刻礼宾见了,也就是一边问他先生还好吗一边提醒他不要在大堂吐痰,谁晓得两眼一瞪,也不说话,啪就是一巴掌,扇得周围俱是一愣。
“他妈的!你管老子!”
然后大堂副理为了保护同事快步上去拉住不知道哪里来的底气不依不饶的客人,这位男士回头一看,哦衣服差不多,头发差不多,一定是一伙人!
啪!
能把两个皮糙肉厚的小伙子的脸都抽红,手劲着实不小。顷刻之间已经有了闹事的架势,她也顾不得许多,这就要上去加入“战斗”,没想到应呼唤赶来的保卫部经理见状,一声气壮山河的吆喝,“你干嘛?!”登时把那人喝住。
她觉得自家这位保卫部经理高个子黑面皮,说起来退伍老兵,乍看就是个□□,十万分不好惹,总该能吓住——可万一吓住了,喝多了的人往往容易狗急跳墙,万一事情发展到不可收拾的方向,就不好了。
何况周围还有不少也喝了点酒的婚宴客人正在走过。
念及如此,她加快脚步赶上去,结果好巧不巧,拦住了酒醉男子回应保卫部经理的恐吓的一巴掌——还真打歪了,差点打到客人,现在没打到客人,打到了她的手臂。疼是真疼,劲真不小。
眼看客人都要遭殃,保卫部经理调门更提高了,而里面看监控的片儿警也出来了。
这个喧闹混乱的夜晚就以亲爱的派出所一次出警带俩案子走为结束了。回到家里,洗澡的时候她才发现胳膊上的乌青,这才想起自己今天在厨房工作的时候也撞到一下头。
倒霉啊——她长长叹息——这一天天的!
“怎么了?”章澈走进来,她把事情告诉章澈,章澈连忙检查有无受伤。
“没事的。”
“我看看,你是我的宝贝,碰坏了怎么行……”
章澈兀自说着,她只感觉到温柔放松,心里满腔甜蜜。末了章澈搂着她亲吻抚摸,她更觉得自己所有的疲惫、见到的所有肮脏都消散无形。这是个服务业常见的让业者哭笑不得只能摇头的晚上,而后来的所谓赔偿、赔礼道歉,都不如此刻,章澈给她的爱来的让人难忘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