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章澈对祁越的家庭谈不上羡慕,只是有一种替祁越觉得欣慰和幸福的满足,毕竟她自己的家庭也差不多——自己的父母还都是大学老师,如果自己当年要和父母亲讨论,经济学和物理,当然完全可以,似乎部分实现了祁越所谓羡慕阿城家里讨论黑格尔的梦想;要说不足,大概是都是学校里的,书香气和书生气都比较重,不如祁越的父母接触社会的经历和层次丰富;要说差别,大概就是家里血缘关系近、过年总会碰面在一块儿亲戚更多,也就多有唠叨。

非要找一样东西让她承认自己羡慕祁越,大概就是这些了。祁越的父母有学识、有职位、还有眼界,社会的各个层面,好的坏的,特别好的和特别坏的,上至国家级研究院里的学者下至大牢里十恶不赦的人(或者二者合一的货色),他们都见过,阅历丰富依然充满责任感和正义感。相比而言,自己的父母当然不是古板学究,但也没有那么宽广的见识。这个世界的有些层面,他们终归没有见过,没有认知,也就无从建议,给她的,只是学术性的理论。

就比如父亲,小时候教她微观经济学,结果她投资零用钱小小发财,长大了教她宏观经济学她引导公司投资,发财倒是没发,炒股没赶上好时候,而且发现学术是学术,工作的技术是技术,有一些甚至很多操作是不入行不知道的。

多像小时候啊,期望长大,觉得长大了就无所不能。现在嘛长大了固然不是真正的“无所不能”,世界倒也是向自己敞开,只是这个敞开的世界远远不是小时候的自己想象的那样,大人们向孩子隐瞒了太多太多。

一个人的心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从容不迫地接受这一切呢?为了保证一个人的价值观不长歪,好像就要在最容易受到影响的时候保护起来。但这样真的能起到保护作用吗?人总是要经历风霜承受打击的。于是保护孩子的价值观不受刺激,不如给他们即便受伤依然可以恢复的能力。

不过自己还是爱自己的父母,并不仅仅因为他们爱她(当然这是最重要的)、亲子关系也和祁越家里很像,也因为众亲戚衬托得好。和亲戚们比,自己的父母是知识分子,是家庭里大小事情必须问一问的顾问——简直类似土地公——反过来也就证明了众亲戚们的不外如是。他们粗俗,缺乏科学的知识甚至常识,迷信伪科学(她至今记得就在大家都要感染新冠之前一些亲友分成两派,一派支持含漱盐水防治新冠,另一派支持茶水,还要特指是绿茶,她都觉得好笑,是因为酒量不行,所以没有说喝白酒的嘛?),一旦迷信伪科学伪养生,还容易上当受骗,大概花样繁多的骗子在选择目标群体的时候永远有志一同。那几年北海“炒得很热”,这群亲属里没有去的,但是他们的朋友有去了被帽子叔叔们捞回来的。上一个春节她抓住机会普及了反诈APP,略有用,投资乱象她也听得少了,偶尔还感叹,幸好他们年纪大了,不会去搞电诈,只会被电诈了。

有时聚会,她实在听不下去,很想逃跑,生怕他们说到什么糟糕的价值观还要自己回应——催婚,催生,催涨工资(要点脸!)——但是看向父母,他们总是善良,总是觉得自己是家里最好最出类拔萃的人,有义务在这里坐镇,引导话题,解答疑惑,阻止一切可能发生的危机。

她简直希望退了休的父母像别人家的爹妈一样爱旅行爱玩,反正他们不打牌不赌博,出去玩,不要和这些人在一起。

只是想到丝巾大姨们,又觉得自己那位母后一定会选择自由行、坚决不和家里亲戚或者莫名其妙的大姨们一起行动,也就不可避免的有了身为人子的担忧。

不在身边,日常是烦不到自己头上,但也关爱不到他们身边。奈之如何。

“说起来,”祁越听完了问,“他们就没有指望你也当大学老师?”又说自己只是不太了解,自己的朋友里父母是初高中老师的有,大学的还不多,“像伯父伯母那样的高等学府的更少。”

她正要说,祁越还调皮地补了一句,“嗯,我不如你。”

小狗调皮,小猫又打!

“他们和你爸妈一样,不管,单问兴趣,问喜不喜欢想不想,没有大是大非问题,没有瞎眼,那你喜欢就去咯。”

她说着,祁越点着头。那一刻她觉得固然这是小猫和小狗,但她们的父母是如此相似,所以她们相似,即便在许多取向上不同,但根底一致,也就能认同彼此,所以她们相遇、相恋,相守在此刻。假如她们有一个孩子——她并不能说此刻自己就想要,也说不好未来——也许会更好?她们一定都是很好的母亲。甚或也许,她会因为祁越是个好妈妈而更爱她。

她带着这样的满意过了两天快乐而繁忙的日子,听着祁越说自己家小区的樱花要开了改天可以回去看看,思索着要不要搬回去,还没提,祁越就病了。

上一次祁越说自己胃肠型感冒,她听了以为和自己差不多,左不过消化不良,吐一次,养一天,犯犯恶心。这一次她还在上班键盘敲得起火的时候,正觉得思维卡住,想和祁越聊一聊无关痛痒的晚上吃什么的话题,祁越就发来简短的消息说,胃疼,难受,先回家了,家里见。

她的键盘更加起火,打得飞快,思路畅通,想不出来怎么写的,留下大致描述,然后口述给下属,自己提前半小时跑回了家。路上不忘提前点好两个人的外卖,一到家,外卖也到了,电梯门口截胡,多的一分钟都没浪费,效率与规划简直可以和以前组织一次大型活动的巅峰表现相比。

打开门,看见祁越的鞋子好好地放在玄关,只是摆放并不整齐。

我要马上去看她——

不,我先洗干净我自己,我不能再把满身风尘和脏污带回去。

洗手,消毒——祁越来了之后,玄关上常设两支酒精喷雾——头发依然扎起来,还重新扎了一遍保证严实,然后走进门虚掩着的卧室,看见祁越躺在平日里睡的那边,背对房门,微微蜷缩。

她走过去,趴在床边,祁越一见她来,本也没睡,顺势睁开眼睛看着她——只是看,并没有丝毫想要起身的意图,脸色煞白,整个人笼罩在虚弱里。

“怎么啦?”她问,话语脱口而出就觉得自己是傻子,问一个“胃不舒服?怎么一个不舒服”不比这强?祁越当初也是这样照顾自己的啊!

祁越疲倦地笑笑,“胃疼。应该——应该是胃。”说着,大概伸手摸了摸那个位置,她看见被窝里的手臂上下移动。

“吃药了吗?”

祁越点点头,努努嘴,床头上摆着两种,一种是复方消化酶,一种是胃康灵。她看见水杯,立刻伸手去摸了摸,温而近凉,“我去给你换一个。还有哪里不舒服?”也许是药品都是祁越以前提过的,她关于胃肠孱弱的回忆浮现,“你回来吐了吗?”

祁越点点头,突然眉头一皱,“还疼?”

点头,“不要紧...一会儿药起效就不疼了。”

她没问不起效怎么办,心里知道是上医院,但因为这种想象意味着祁越更大的痛苦,她心里舍不得于是几乎不肯想。“你先躺着,我吃个饭,有啥事你叫我。”说着把祁越放在床头的手机放的更近,贴在枕头下面,贴近了悄声说,“喊不出声就打电话,嗯?”

离去时她吻了吻祁越的额头,嘴唇接触能感受到一层细密的汗水。

她知道祁越一点力气都没有,被疼痛折磨得只剩一半不到的精力大概只能应付继续忍痛,说话都觉劳累。以前祁越说过一次,她想了想,自己只有痛经的经历可以比拟。这多少存在的感同身受,让她选择起身离去,先把自己收拾好,高效率地打理好自己,才有办法照顾病号。

临出去之前,她回了个头,打量整个房间。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先关门吧,别吵着她。

春风送暖,天气预报说是连续的暖和日子,祁越要是好得快,两人周末都可以去看看花。她一边想,一边打开外卖,把给祁越买的粥放在一旁,预备一会儿放冰箱。胃疼,为啥胃疼?吃错啥了?四小时六小时,十二小时十六小时,一路想过去,中间除了祁越吃的是三明治、和自己不一样,其余都一样,两个人都在一块儿吃的,同时,同物,同状态,自己都没事,丝毫没事甚至有点胃口大开,总不该是食物的问题。那是什么?

换季?换季是爱感冒,但是最近——

一阵清风从厨房吹来,正好吹在背上,一阵凉意的刺激下,她猛然醒悟,刚才房间里,窗子关着。照祁越个性,吹风送暖,肯定会打开窗子闻花香,就像前几个晚上一样,她喜欢,祁越当然也喜欢,或者就算不喜欢,也会因为喜欢她而喜欢,但是每晚两人睡着,总是祁越背对着窗搂着她。

而她的卧室,朝北。还是凉的。

她的心里一下子揪了一下,然后酸楚蔓延,几乎激起了一片负罪感。

她的爱人劳累了,但是忘记了照顾自己。她呢,也忘记照顾对方,太沉迷于被宠爱的美好,忘记了房间朝北的凉,还忘记了祁越说自己从小肠胃一着凉就难受,最简单又最难完全防止、这几年不到盛夏甚至不喝啤酒。

祁越如若听到这些想法一定会说,换季而已,和你无关的。但她自己又一定要想,是自己没有照顾好自己的宝贝。

宝贝。

是夜,她快快梳洗干净,给祁越又喂了一道药,然后开着小夜灯在床上半躺着一边看书一边守着病号,动作之轻几乎悄无声息。夜里睡去,换她从背后抱着祁越。

祁越的呼吸变得平稳安静,睡得很沉。她伴着她的呼吸,渐渐也睡着了。睡着以前,想着花,想着祁越家。

一觉醒来,身边原本有个温热躯体的地方已经空了,她自己姿势倒是一点没变,这时面对着窗子,窗外是层云遮盖的天空。云层有裂隙的地方,阳光漏泻,细镶金边。

又是个不知道是阴是晴的天气。

本来不见了祁越,朦胧的脑子还想着“今天周六应该她起这么早”,接着听见浴室水声,明白过来是去洗澡了。大清早的干嘛洗澡,她昨晚上——

想到这里猛地睁开眼,昨晚!昨晚的祁越躺着就睡着了,病猫一只。她好些吗?感觉如何?是不是又去吐了?吐完直接洗澡——

整个人从床上鲤鱼打挺一下起身,莫名惊心,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好像自己行动慢点祁越就要昏倒在浴室里一样——可又不敢喊,好像喊就是薛定谔的视线,而祁越是盒子里的猫。

她穿好,水声停止,她走到卫生间前,祁越出来,擦着头发,脸上先是惊讶,继以短暂的茫然,然后笑了:“你醒啦?我吵醒你了?”

她看见祁越的脸色依然像菜场收市时无人选择的烂菜叶,也看见祁越眼睛里的笑意依然像一只世界上只有好人坏狗的金毛,如果体力和健康再恢复些,就还是那只听话的边牧。

如果养边牧,难道不该给她足够的可以奔跑的地方?

她走过去搂住祁越,两人无声地抱了抱,她才捧着祁越的脸问怎么样,接着一整天都没让祁越干活,用自己有限的、不生于山西但很山西风格(当然远不如人家山西人有的技艺)的烹饪技术解决了两人的三餐,不是面,就是疙瘩汤。她再三地问祁越真的要吃疙瘩汤吗?祁越说自己胃口不好消化不良的时候就吃那个,“病号饭。”

以前很多人都觉得祁越吃饭很“香”,祁越自己总说“根本不理解”“我只是在正常吃饭啊”,可能章澈自己也热爱美食、还看惯了,因此不觉,今天看见祁越吃饭远不如平日大口大口,不止心疼,心里还有大把的愧疚。

明知没道理,明白分不清,一路搅合倒也全数吞了下去。

第二天,周日,天气彻底放晴,祁越看着也好了很多,两个人还躺着,她支起胳膊,问她的大狗,“出去走走?”

“去哪儿?”

“去——你家。”

“嗯?”

“我——我想去看花,也想去看看,干脆搬到你家好了。”见祁越微微抬起来的眉毛,她决定和盘托出,“你这次生病,我想了想,是换季,也是着凉。你不是说是‘胃脘寒痛’么?我这卧室朝北,怎么都阴了点。搬回你家,你有你舒服的地方,自己的写字台,不用将就餐桌,温暖的卧室,又宽大——”看见祁越嘴微张,她已经明白祁越想说什么,“我知道,所以我说去看看,让我计划一下我怎么摆放,我觉得没问题,可以放得下很多很多东西。就算勘察失败,还可以看看花,是不是?”

祁越对她说过天文数字恒河沙数的话语,她也喜欢其中的很多很多,但这句总是点头、总是同意、总是无条件支持的缓慢低沉的“好”,她总是戒不掉地喜欢。

回到祁越家小区的时候,走过漫长宽阔的消防通道——简直可以并行两辆消防车——两旁的樱花和海棠都开了,风一吹,花瓣如雨般飘然掉落。那些已然掉在地上的也被风轻轻吹起,凌空旋转一阵又缓缓落地,形成更大更厚的粉色地毯。

粉色的饱和度不能太高,高了只有芭比可以承受。不高,混一点白,就显得鲜艳自然——对,自然,只有自然里有这样的颜色,人类再模仿,也是工于巧失之拙朴,“用英语的话来讲,artificial的痕迹太重,不美。”

祁越一边说,一边和她牵着手,从树下走过。

“你不会想起《红楼梦》嘛?”她忽然问,心知祁越喜欢《红楼梦》喜欢得可以背诵。

“唔——我没有肺结核,应该还是可以长命百岁的。再说,花瓣会长出,会盛开,就会掉落,会‘零落成泥’,这都是自然的正常的,我豁达地接受,就像接受我自己有朝一日也会死。”

祁越固然是说完了,她扇她的手也挥过去了。说得没错,达观也好,就是她不愿意听。

“已经病了,不准说这种话!”

“生老病死——”

看来好得差不多了,可以调皮了。她不让她说,她非要说,她只好拉住她,两个人一道立在树下,身子都在阳光里,脸庞都在花瓣的遮蔽中。

其实人的一生很短暂,苦难和幸福都未必多,很多时候不过平常,然而就是苦难显得漫长而幸福显得短暂又璀璨,才使得人生成为人生,使得我们回顾一生时,可以微笑。花瓣方生方死,只记取盛开和飘落的片刻。

人生值得珍惜的东西无非这些,谁也带不走,但可以带上黄泉路的东西。

她想对祁越说些什么,可说什么呢?说她希望祁越长命百岁健健康康两个人一起七老八十、于是一句不吉利的话都不能说?她想说的太多了,恒河沙数,无法言述。

爱不光是一切期望,也包括,一切我们共同筑就的过去和现在。

于是她只是轻轻吻了祁越,然后抱着她,很久都没有放开。

翻过来的那一周,花还开着,本来不置可否、将一切交给她决断的祁越,同意搬家,两个人竟然就轻轻松松收拾干净,把家搬了。她得以享受了几天站在厨房阳台遥看海棠的美好,以为这样的人生,夫复何求。

然而生活一般是,越是此刻得意,越要准备一颗别处要失意的心。这天上着上着班,麻烦就来了。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喜相逢
连载中尼可拉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