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单单想知道——她承认自己有时也会像所有人一样,对别人家里的**有着即便知道不该打听但还是好奇的顽固的兴趣——更想听祁越讲故事,而后者的吸引力远大于前者。有的人讲八卦会严重流俗,甚至流于低俗、远差过媚俗和庸俗,而且讲故事的技巧非常差,不是流水账,就是逻辑错乱,如同走在花园小径里时不时就走丢,还要停下来问明明是跟着走的听众,刚才我讲哪儿了?
说实话,讲八卦要是都不能唤起兴趣让听众记住要点,那也不算是好的说书人,还好意思问听众记住没有!
她整个人扑在祁越身上,两臂挂肩,祁越已经笑得不像样子。
“笑什么啊。”她承认自己用错了语气,应该是嗔怒,至少怒多于嗔,可是不光是知道自己这佯装发脾气祁越一眼就看穿了,更是自己舍不得跟祁越发脾气。
祁越的眼睛看进她眼里去,“笑你这样子。”
“我这样子?”她打量打量自己,这下真有点怒,那种情侣之间些微的细小的“好啊你怎么敢”这一类的怒气。
想到这里,伸手就掐,“你——”
祁越看上去在躲藏,实际上一点儿也不挣脱,只是叫唤,“好了好了好了——我去洗个盘子,洗个盘子洗个水果,然后我们沙发说,好不好,嗯?”
她正要说别像逗小孩那样逗我,那大狗眼神又拿出来了,尾巴又摇起来了,只差一个狗头放在这里,两眼亮晶晶,头顶毛茸茸。
于是她暂时放开她的猎物,猎物去洗这洗那,猎人收拾了生产工具——感谢猎物的帮助,今晚的工作算是提前结束——窝在沙发上,等着她的饭后甜点。昨日买的蓝莓甚好,不光甜且没有甜到不可理喻,而且有蓝莓的独特香味。之前自己总是寻不到这样的好货,更是经常被那些自称来自偏远深山的大个蓝莓骗得气馁——甜而寡淡,有种一口阿斯巴甜一口水的无聊。
大狗回来了,两手端着杯子,狗的杯子上顶着盘子,不等她伸手帮忙,用脚推过小型木推车,先放她的杯子,后放狗的,温热躯体往沙发里一放,手一捏,蓝莓盘子就到了她眼前,“吃。”
这样大一只——狗,她想,倒是这样灵巧,确实是白色德牧。
“那泡的洋甘菊。”狗说,“有点烫。”
还想着她之前睡不好,其实自从祁越搬进来,她睡得很好。唯一就是觉得,自己家的空间有点小。如果够大,祁越就能拥有一个专门看书写字的地方,而不是将就自己的餐桌,就像在祁越自己家一样,一个窗子正对着山的安静的书房。
也许真的可以考虑搬回去,毕竟祁越并没有搬很多东西过来,就是不知道那边车位够不够——
“你最近睡得好点么?”祁越问,她刚要说好,想起来两个人在沙发上的目的,“别转移话题。”
自觉口气也有些像审贼,可这个贼怎么还笑得这么开心?
祁越先从自己的爸爸妈妈说起,嗯家族树一表两支,这一头,那一头,夫妇二人都是什么职业、什么学历(大学生!正高职称!)、现在退休在家干什么(乐)。然后先从自己爸爸那一边说起,说父亲亲妹妹一个,其他的兄弟姐妹很不熟悉,从小不是看长大的,看长大的姑姑什么学历什么职业、现在在干嘛(加了太多杠杆之后高额的房贷);祖父母什么样子,从小怎样爱她,什么职业,去世前的故事:她听得入神,从一个介绍,到一个补充性的故事,再到一些犀利的评语,也不知道是HR当久了有职业病,但是本来人就这样所以做了HR。
“你那会儿说你的表弟,拿来当年轻人的例子。”
“是啊。”祁越捏起一个蓝莓吃掉,喂给她一个,“有一定的代表性。”
“什么代表性?”
“现在小朋友有一点,我不知道是教育系统和方式的问题,还是互联网用得太多的问题,不主动和人打交道。既不喜欢,也不大会。之前,我表弟在一家很不错的企业,大企业了,很规范,参加应届毕业生整整六个月的轮岗。轮岗嘛,早轮岗早好,从人才培养的角度来说是没错的。小朋友一开始进入职场,怕苦怕累也正常。他就想留在一个对于他来说相对比较舒服的地方,搞技术,不搞市场,这我也理解,因为我也搞不好市场,我理解那种痛苦。但是市场缺人远大于技术缺人,他就觉得自己很有可能被留在市场,就担心,找我问。
“我说你为什么这样判断,好都说是xx说、xx说,按照往日惯例,按照谁谁传授,我说就算有满天飞的小道消息,你不想,就必须诉诸制度,看看能不能最后给自己争取一个回到技术那边,毕竟人家技术的老大也喜欢你是不是?我问他这个事有没有制度化——那肯定有啊!这么大这么规范的国企!——说有,我问他见过整个制度没有,好到这里就没有了。我说你去找HR问清楚。他就不去,说之前给人家发企业微信就不回,我说那你就去现场站着啊,站在工位面前问清楚。他不置可否,第二天我问去了没有,说没有。”
“后来呢?”
“辞职了就。因为害怕、注意是害怕,被留在市场。我说你也不去跑市场你怕什么?答,怕加班。我说你加多久了,他说也只有一天加了一个小时,后来叫他加班他也不去了,就直接跑掉。别人也不管他。我心说这有啥好怕的,这有啥可怕的?他说自己和领导说了自己不加班,对方也不同意。典型的往外出去碰了一下,被人拍了一下,就不晓得怎么办了,就躲回去。我说真的,我觉得这不止是懦弱,结合他过去学习好和现在夸夸其谈,我觉得他是被吹的太多觉得自己很好、但心里又不够自信,于是十万分地害怕暴露,于是使劲儿躲避,也不知道这口吹牛的气还能坚持多久。自信啊,总是要经历成功和失败才能建立,二者缺一不可啊。”
祁越说完,自去喝水。她听完,想了想,捡起一颗蓝莓吃下,又喂祁越一颗,问是哪个国企,什么岗位,听完笑道:“也是能,到这样好的地方,却因为这么小的事情离开,除非以后找到更好的去处,不然都得觉得亏死。”
祁越点头,“我们家——说起来啊,这工作还是我爹给他介绍的——我们家并不觉得他一定在什么性质的企业,或者说‘单位’,才是好的对的应该的。只要他自己能安身立命,进一步甚至是发挥才能,都可以,不是迷信体制内的那号人。是他妈妈非要这样。”
“你——”
“我姑姑啊。我就觉得他爸妈对他的教育是有问题的。”
她一笑,继续喂祁越吃东西,好像这是弹药、喂祁越吃了就能听到大炮嘴的最新言论:“巴不得听你说教育问题,快说,专家。”
祁越扭头对她一笑,“阴阳我。”
“快说。”小狗轻轻咬,小猫轻轻挠。
“我觉得他爸妈娇惯他。都不说上高三的时候这家伙说不去复习就不去复习,那是最后一轮复习,我觉得他成绩也好,没必要去继续刷题海,我也不反对他继续在家休息。于是他爸妈非要抓着我们一家三口各种方式去劝他的时候,我就觉得没必要,复习好了就行。高考失利嘛也没有失利到什么了不得的程度,失利就失利吧,总不能一辈子不栽跟头。而且就该让他接触一下现实社会,碰碰壁,早碰早好。但是我觉得他上了大学还是把自己部分封闭在一个安全范围里,不敢越出去尝试。哪怕一点一点拓展自己的边界呢?也不敢。我也不知道这是抱着一种高考失利之后自怨自艾并不阳光的心态,还是什么原因,以前他就体育不好,上大学了,体育还能挂科。挂大三体育,也不去补考,也不重修,结果延毕,我也是服了。现在看看,不敢跨越边界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万一我失败了怎么办’,所以躲在一个安全范围里,为了安抚自己的心,不断在表现上说着实际上是自吹自擂的语言,以保证自己逻辑自洽。”
说着,扬起下巴,像念莎士比亚台词般:“我没有不好,我没有不对,是这个世界,它他妈操蛋啊!”
她为这话剧口气的脏话笑出声来,差一点呛到,祁越见了笑着给她拍背,她摆摆手,“你真是——你要是哪天从这儿不干了,我觉得,你至少有两个就业方向。”
“愿闻其详啊,章总。”
小猫又挠,“一个你得去学学,然后当一个心理学家,我看准没问题,分析别人的内心,你有很强的洞察力。一个,你就去说脱口秀就好了。”
“因为我嘴皮子好?”
“因为你嘴皮子欠!”食指往祁越脸上一点,倒真有点“吹弹可破”。
“凭啥我不能说相声?”说欠就是真欠。
“怎么,你还会唱太平歌词了?”
“咱怎么就不能学一个呢?就说,大鼓书还是可以的,啊——”
说着就要弹,她笑着拉住,“可别可别,咱都只能唱个郭德纲唱过的,水平也不咋地,啊,你要能说《丑娘娘》,那我还听。”
“怎么这个我说得不如——”祁越就此换了一副山东口音,她更笑得不行,连忙捂住祁越的嘴。越是捂,祁越越是呜呜地叫唤,她心说幸好房子墙壁厚隔音好啊,不然以为她屋里这是干嘛呢。一边想,一边“恶向胆边生”地挠祁越痒痒,两人在沙发闹成一团。
闹罢一阵,两人都笑得腰疼,“好了好了哎哟不能闹了,”她说,“喘不过来!”祁越只是笑着给她拍背顺气,真好似爱抚一只小猫般自然。
“诶,你还没说,你姑姑他们怎么一个娇惯他。”
“嗨,从小,他的成长赶上他妈妈的事业起飞,别说好东西没有少给过,那种溺爱,光从生活习惯上就没有管教好。虽然他爹会动不动拿些陈腐的价值观来教育他,但是他妈妈更有话语权,就要什么给什么,除非很大很大的事情,否则从来不说他不对。比如,吃饭的时候,夹菜不要挑挑拣拣,碗里的饭要吃干净——我学这个,是从‘锄禾日当午’开始的,是从‘农民种粮食辛苦’到‘浪费粮食在道德上是受谴责的’这样过来的,他从来就没有。渐渐地他看不起自己的父母,觉得他们在思想上不先进,能力上不强大,崇拜其他人,但是又不能理解父母给他造就的安逸、安全、无威胁的环境。最后自然形成了一个在家里称王称霸、大放厥词,在外唯唯诺诺、连主张自己的合法权益都不敢只会逃避的人。”
“崇拜你和你爸妈?”
“嗯哼。他虽然看不上他父母,但是心里又孝顺又爱护,是他爹传统教育的结果。但我并看不上这样向内躲避的畏惧的人格。”
“内向吗?”
“不觉得,可能划分的比较清楚。说起来,见了这么多小孩,我觉得从他开始,之后很多小孩都这样。也聪明,也能灵活,但是面对这个世界,就是不主动,总是在畏惧什么,总是要别人给与他们什么,指令也好,要求也罢,一定要‘给’,不给就宁愿呆着,在那里玩,也不会主动寻找和选择。我不是说这就是普遍现象,但真的不少,特别在一些群体里。虽然这可能是系统性教育、社会规训的问题,但是,资源少,人多,能力相似,这样的大背景下,态度很容易成为关键区隔因素。你积极一点,我高看你很多眼,你不积极一点两点很多点,我以后再也不考虑你了。”
她点头,但嘴上并不饶过:“可你要知道,像你这样的,是少数。无论家庭,还是教养。你不是可以用来参考的‘别人家的孩子’。”
祁越想了想道:“可是这样想,所谓‘别人家的孩子’是不是也是一种刻板印象呢?一定要如何如何,才是好的。这也是一种对所有小孩的束缚,久而久之他们就觉得存在一种‘别人嘴里的标准’等于‘这个世界的真理’的思想模式,有时甚至渗入潜意识。我觉得大是大非可以这样,但是其他很多东西,要允许孩子自己去探索,家长能给予的,是探索与试错的底气,而不是方方面面的‘规范’,又不是铸造青铜鼎。孩子是树木,父母是土壤,让允许孩子成长,给孩子提供营养,不是在那里像养盆景一样扭曲它——盆景才多大!”
祁越说得神采飞扬,她不由仔细欣赏,“你爸妈就这样抚养你?”
祁越微微停顿,好像在思考如何恰当的总结、寻找合适的词汇。这一刹那,她看见祁越的眼睛低垂着,眼里却全是温柔,嘴角也有笑意。
“我爸妈——从来不会要求我的学业,或者准确地说,他们并不会特别关注、过度监督,在乎也在乎,但是并不会觉得就应该有怎样的成绩,就应该拿多少名、考上怎样的学校。我高中数学还考过十五分呢!”
“十五分??”
“导数!也没挨打啊。”
“你爸妈一看就是不打小孩的。”
“那是——不过好像也打过,就是那么一次……”
“还真打过??”
祁越看着她,脸上带着惊异的微笑,“我小时候拿着剪刀剪被套,因为发现我妈的一把手术剪特别锋利就觉得特别好玩,然后就被我妈发现,然后就被打了。现在都不记得是怎么打的了,只记得是打了,只记得自己哇哇哭。”
她笑,这种事放在别人身上都不算很好笑,不知为何,放在祁越身上就觉得十万分好笑,“哈哈哈哈哈哈哈确实该打!”
“不过除了那一次,其他剩下所有时间,除了大事大非的问题,道德上的好坏,我爸妈几乎不管我什么。想读什么书就去读,想听什么就去听,上网就上网,自己学习自己看,选专业的时候也不强制,只把握大方向,学真的能用的本事,不学虚的。而且其实——”
“嗯?”
“我觉得他们身教远重于言传。”
“嗯?”
“仔细想想,除了犯错的时候,专门会讲一讲你不应该这样、为什么、应该怎么样、为什么,其他时候很少把他们自己的事迹拿出来说,是后来我大了才喜欢交流这些事。小时候,都是他们偶尔说给我听,爸爸妈妈做了什么,像讲一个故事,很自然地说起自己或配偶的选择,‘因为你爸爸’‘因为你妈妈’觉得是怎么样,所以怎么样。现在想想这里面的逻辑是我佩服他们、相信他们的权威,听完了这些暗含着‘什么是对的’的故事,就接受了这种价值观,也从来没有在父母的言行中发现和价值观不符合的地方,自己的实践中也是不断发现这样做是对的、是好的、是舒服的。也许身为子女,也继承了父母的性格,先天也好,后天也罢,最后我成了和他们相似的人。”
她想祁越应该丝毫不知道自己此刻看她的眼神,里面竟有许多向往,“你和叔叔阿姨这么像吗?”
“除了长得像,吃东西习惯上,也像,其他能选择性继承的我有努力选择。”
“哦,爸爸妈妈给的还要挑三拣四——”
小狗听了,笑着伸出连锋利的指甲都没有的爪子,刮一下小猫鼻头,小示无用的惩戒,“我爸妈从来都支持我向外探索,他们自己保持开放心态,从来不守无用之旧,这么一说好像非常实用主义似的。而且从来都很愿意和我好好沟通,即便是在有点叛逆的时候。”
“你还叛逆过?”这比听见祁越说前女友还吸引她,因为前女友不稀奇,叛逆才稀奇。
“逃课,去网吧打游戏,偷爸妈的钱,不交作业,怕老师告状拔家里电话线,还有啥,我想想——”祁越用食指戳着下巴歪着脑袋,一副认真回忆的样子。
“你这算什么叛逆啦!”她笑,“你这不过是淘气。”
“我以为只有小孩可以算淘气,半大的总该是叛逆。”
她倒是顷刻懂了祁越的意思,“叛逆可不见得是青春期特权,人有了年纪照样可以离经叛道。”
“哦,王功权。”
“人家私奔怎么啦——”
笑闹一阵,气息喘平,祁越放松而认真地说:“我不能自夸在公允地意义上,我爸妈是最好的爸妈,我也羡慕阿城,知青归来还可以和父母讨论黑格尔。作为子女,单纯在这个家庭里,我的父母是最好的父母,不是因为他们是我父母,而是因为他们给了我安全感,给了我爱,也有足够的知识与阅历,让我愿意和他们沟通,也能够面对外面的风风雨雨,坚持觉得坚持堂堂正正顶天立地是最好的,做人,要对得起天地,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说着,往沙发深处一窝,“我觉得,父母能给孩子的,最好的也就是这个,一种可以继承的、有意义的价值观。我们当然可以说,意义是虚无的、是人自己赋予的,这是很哲学层面的分析,但我觉得,世俗的层面上,有的价值观可持续,有的不可持续。给孩子灌输要挣钱,且不说世上的钱挣不完,一日日追求挣钱的价值观是没有尽头的,只会带来痛苦。应该给孩子一个能够尽情享受生命、并且获得自己的平静的价值观,不必一定约束他去认定‘什么是好的’,应该让他们自己去寻找、是错、乃至推翻重建。”
“你拥有这样的能力,是因为你一路成长而来经历的这一切,但这一切不是每个人都能获得的。你幸运啊,就像,说起来的确父母给孩子的最好的就是这样的思想上的基底,可惜很多父母,自己也没有这样的能力。所以,”小猫伸出爪子托着小狗的下巴,拉着靠近自己,“你很幸运,我也很幸运。”
啵。
她自觉自己幸运,也不光是因为遇见祁越,细微而准确地讲,是因为祁越是这样的人,自己能享受尽情谈话与深度交流的乐趣。能说到一起,能从很深的层面上说到一起,已经比很多人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