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越觉得昨晚很美好,不光是把章澈带去见到了许梦雅、让她们俩也成为了初步的朋友,也不光是回去的车上吹着风唱着歌、特别是章澈也在轻轻唱,那种声线的轻柔是从灵魂里透出来的,让她知道章澈也享受这个晚上,她快乐,于是她加倍快乐,她的心都为之、为这样细小的事情闪耀的美丽而融化。
当然也包括,到了车库停好车,因为心太过融化,忍不住凑过去亲了章澈一口。
当然也包括,亲完了章澈只是笑,下车拉着她手牵着回家去,一路不肯放。
她的私生活是美好的,她的私生活可以支持她面对工作的麻烦。她从来不曾希望自己的工作能够给自己多大的满足,自我实现只有很小的一部分能够指望工作实现。但这不妨碍她享受工作中动脑子的乐趣,以及从诸般纷乱中思考许多深刻的乐趣。
比如,这天继续坐在这里和众人扯皮——她甚至觉得有点像撕咬——编制与岗位与人数与钱(哦天哪,能不能先不要动钱的事情,人事改革和薪酬改革分开啊,放在一起就哪一个都搞不出来了),就有人提出编制核定是否科学的问题。她正觉得这是无端发难,上司立刻拿出了好几个公式,建议大家现场算算看。
她看向上司,上司一脸平静地让她去发实现打印好的表格,看来是早有准备。之前她们讨论过这个问题,讨论得深入,也有一点分歧。分歧的核心,就是到底存不存在科学的核定方法。比如,在眼前正从她手里到一张张“摁”到部门负责人面前的表格上,有三种计算方法,上司觉得可靠的那个公式里,有一个变量她觉得是说不清楚的:单个员工为了达到目标服务水平应该付出的劳动。
这能核定?这不能核定,这是个拍脑门的量。她当时对上司讲。上司一开始不理解,两人讨论了一下,倒是理解了,但拒绝接受,非要辩解这算是很科学的公式了。
她说你给他们一个不科学的公式,结果还是不科学的,但是这里的科不科学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科学,只不过是个名头,“只要领导认可。”
上司立马不干了,一定要认为这有科学性可言。她只好说,你不要给自己洗脑,犯不着。其实她知道,第一其他两个公式还要差劲些,这是她们唯一有的选择,而且上司这还是完全接受了自己以前的建议的结果——为了使得目标人群接受自己给的方案、一定准备一个贵一点或者差一点的方案在旁对比;第二,两人的分歧的核心在于,上司一定要给自己洗脑让自己率先承认其科学性客观性,否则总觉得自己都不信的东西没法说服别人也相信,而她不觉得,她可以演戏,也觉得这不过是“政治”问题,是人际关系问题。
发完打印表格,上司朗声教大家计算填写,教完众人开始、上司回头问她懂不懂,她说咱俩讨论的那天我就懂,上司立刻让她起身去巡逻,教别人计算。
她还是不喜欢这个公式,虽然就数学意义而言,它和p值也没有太大区别、说不定p值更拍脑门一些,但是这种与随人铁口直断相关性更大的东西,她不喜欢;而且由人口说是一回事,人说与事实的差距是另外一回事。这就像她很讨厌KPI和OKR,虽然是有效的工作法(在眼前这个组织里还非常需要,可见他们缺课缺到了什么程度),但是KPI永远有两个问题:一,总有东西是不可以量化的,二,你凭什么这样量化而不是那样量化。再不同情乌泱泱的新媒体从业她也要为人家搞融媒的抱不平一句,为什么一定是三篇新闻稿而不是两篇,区别是什么?点击量一定等于好文章?一定等于传播效率和结果?不一定嘛。而OKR就更好笑了,颗粒度?什么是颗粒度?
真实的物体,真实的咖啡粉咖啡渣面粉玉米碴面鱼儿,都能说“颗粒度”统不统一,都能测量,但是工作事务特别是对目标的拆解的颗粒是什么,怎么测量?到天,到小时?有的工作真的有到天到小时的必要吗?硬做不就成了形式主义?还要对齐颗粒度,不可测量的东西要“对齐”,怎么对齐?指望大家达成共识?
结婚的时候发誓的人海了去了,都不如离婚的时候共识多。婚姻才两个人就够难了,那么大个组织,三个人、三十个人、三百个人,达成共识的程度必须不断下降、数量也不能太多,天天搞,就一点共识都没有了。
而且——而且的而且的而且!——他们是服务行业,人的能动性、可以做到标准性之外还能做到的非标准性、以及更高一级的人性关怀,在这个行业才是可贵的。无论是OKR还是KPI还是最常见的SOP(几个他妈的D他妈的S),只能解决标准化问题,不能解决能动性问题,甚至是在消灭主观能动性,按照资本主义发展的逻辑逐渐抹除生产行为中的人性,只留下机械性,这种趋势在服务行业是可怕的、危险的。
教完了一圈,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一时间会议室里都是安安静静地书写和计算的声音,简直像考场。她却想着,这或许也是马克思韦伯所谓的“现代性的牢笼”,越是精细化,越是精细到近乎于机器而不是人,人最后迷失在科学里——啊!诸神黄昏,世界祛魅!
发现这一切是有趣的,也是伤感的,因为马克斯韦伯说的是真的,不但不掺假,还不断被核实被验证。
这就是人类社会。
计算未几,众人又开始发言,又开始扯皮。她叹一口气,拿起手机。
这就是人。
她加班,让章澈别等她吃饭。回去打开门一看,章澈也抱着电脑坐在哪儿加班。一时觉得有些点好笑,说好了一起好好生活,一块儿享尽人世快乐,怎么先开始的是一块儿加班?
她是应该先问她“加的什么”还是先问她“吃的什么”?
“吃的什么啊你?”
可去他妈的鬼班吧。
章澈见她回来,转过来一笑,“奶酪卷饼,你呢?吃了吗?”
“没,卷饼吃的是前天我买的那种吗?”洗个手走过去,桌上盘子里果然还剩一口,“我尝尝。”
说着拿起来就往嘴里放,“你别——”章澈拉着她不让吃的那个手劲儿,差点给她拽下去,她也只好放下手,“怎么啦?”
“你自己去热一个嘛……”
她看章澈眼神,有点儿明白过来,“那连这块儿一起热。”
“诶!”章澈在后面喊,她偏要,心里知道章澈无非觉得自己吃过的就不让她吃了——笑话!她什么都吃过了,这个不让她吃?
她先热自己的整个的肉卷,热到一半,取出来放上章澈那一口,再打一分钟,端出盘子走出去,一手端着盘一手捏着叉子,走到章澈身边坐下,叉起来,吹一吹,“嗯。小心烫。”
别人她也就说一句“小心芝士烫”,哪里像父母,像章澈,要嘱咐一句,还要保证不烫到。自从在体制内工作,她就渐进而深刻地知道,有些事情看上不可能,拿起行政力量,或者更重要的、近乎百分之百的用心,就能做到,真的没有那么难。
章澈咬一口,她也吃一口,不算很好吃,也不算难吃,“好不好吃?”
“你也吃了呀。”
“我希望你喜欢嘛,不喜欢再换下一个。”
章澈闻言,转过来看着她,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好吃,但现做会不会更好吃?”
她细细品味内容,奶酪,说不定还有土豆泥,少量牛肉碎,没有蔬菜不算健康,缺乏调味有点寡淡,“那以后我给你做,早上做好,放冰箱里,随时可以快手吃。”
章澈闻言笑了,凑上来亲她一口,“你买好材料就好,我自己来,我不傻。什么都要你做怎么行。”
一个吻在脸颊上的吻和一句温暖的话语比什么都行,她感觉自己几乎要“充电完成”了。的确从理性的角度不能什么事情都是她做,这样不但不公平也不是良好的关系。但是从感性的角度,她喜欢这样,她希望尽倾全力地去照顾自己爱的人,固然态度很谦让做法很温柔,但本质上的出发点却异常霸总。
宝想要,宝得到,只有她自己不是宝,甚至不敢讲自己是宝的主人,宝是她的宝就好了。
她自己也自我否定过,认为这样的过度奉献好像只有自己做的够多够好才会让别人爱上一样,有很大的本末倒置的嫌疑。和一切情感一样,宠爱也要求互动,要对方愿意接受她的关爱,这才是良性的情感关系——良性也不能保证不产生负担感——对方要不接受,不接球,你打200个ACE出去,也没有用。
然而她幸运地找到了章澈,此时此刻她——
“快来,专家。”章澈转过来,拉着她的双手。
刚才还不要自己干活咧。
“汪?”可她毕竟乐得当章澈的牧羊犬,于是满嘴肉卷倒还发出了狗叫。
章澈拉着她,指着电脑上的文档,吧啦吧啦就开始说。她一边听一边看,发现自己遇到在许梦雅那里看到过的、在很多不够规范或者不够成熟的企业都看到的问题:不知道怎么写JD。
她见过乱写一气的,也见过疯狂吹嘘的,还见过的把完全不相干的内容放在一起的JD,只要在LinkedIn呆的够久,什么机翻、外资腔、常见的国际联号或类传销组织吹嘘口号都会见过,BOSS也是,只要平台够垂直门槛够低,什么鬼都会有——说得仿佛乱葬岗。
但是大多数情况,是章澈他们公司这样,有能写的,有想写的,但是写不好,总是混为一谈。
“你们这个——比如,你们想找的人,所有的人,最基本的要求是什么?”
“基本要求——身体健康?”
“啊可以,还有吗?”
章澈又罗列了几个,“好,那么这就是基本条件,也不是活人就可以,是吧。除此以外,对于不同的岗位,学历呢?专业呢?”
章澈又罗列几个,“最好是学——不过广泛的计算机工程也可以。”
“那就计算机工程,某某专业优先,是吧,这样都会来,也清晰。然后,任职资格的学历有了,这是经历,这是能力——比如这个码农,本质上你们希望他们做什么工作?”
章澈立刻拿出聊天记录里CTO发的文件,她拿了一看,倒是清清楚楚,除了文字格式不对(不!txt格式更不好用,为什么不能写doc!),其他都对,还别有一种层次明晰的美感。
“人家这个不错。”
“是吗?”
她立刻转头,果然看见章澈眼底极其轻微的委屈巴巴的表情,“怎么啦?”
“你说他这个不错,我也觉得不错,但是——我好像没法把我手下的岗位编成这个样子。”
“把你写的给我看看。”这话她有意说得轻柔,“我给你看看。”
不能说这是哄小孩的语调,谁说谁就是没哄过娃,这是哄女朋友才有的语调,里面有小狗往地上一趴发出“嘤嘤”声、在英语里叫whining的那种撒娇,和把自己先放低甚至在地上躺好、即便对方高处掉落也会掉在自己身上绝不会受伤的承诺。
当然,如若有点促狭心,哄骗的语气更少不了。只不过这事毕竟是工作,有些严肃,也不能说章澈犯了(小)错,她肯定是不能哄骗出来、然后挖苦一下下、最后逗得章澈来掐她的。
不知怎么,她很享受自己作一下下然后章澈报复的循环,真是十成像狗。
不知怎么,她更享受无穷无尽地帮助章澈。
章澈指指电脑桌面上的另一个文件,“喏。”她点开,是一份长得规规矩矩的JD。长得规矩,是格式整齐,鼻子是鼻子嘴是嘴,个别条件稍加调整就好,虽然一看就知道是从通用的JD里面抄的;但不好的是,有些地方不清晰。
“你看啊,”win 左,win 右,分屏对比——她有一度非常讨厌分屏都不会的人,后来想想,有的人连复制粘贴的快捷键都不会,分屏?分屏是什么?“你看,这是你们的,这是技术的,区别是什么?”不等章澈回答,“抛开内容,最大的区别是他们的特别详细,像说明书。用什么系统什么语言,做什么事,得到什么成果,一目了然。”
章澈点点头,朱唇微启,她有那么一瞬间的晃神,但是专业性和另外一种急迫把她拉了回来,“我并不是说所有的JD都得这样,越是理工的、技术的岗位,其实越能明确到非常清晰的程度,过程越可量化结果越可量化,KPI就是这个道理。过程越不可以量化或者量化了没有结果的东西,就越难以做到这一点。但无论如何,JD就是一个岗位的说明书,说明书一定要告诉劳动者你要如何劳动,在什么地方用什么工具,做什么事情。像这种描述——”
她用手指着屏幕上的描述,有意省略了“你的”二字。往日即便是许梦雅来咨询,这两个都不省略的,罔顾公司老板不是许梦雅,称呼也是“你们公司”。
“还不够准确。我建议你改成,以什么样的状态——积极?准确?及时?高效?——完成什么事情,得到什么结果,主要的责任是什么,次要的责任是什么,可以模糊,毕竟现阶段你们也无法设置得很详细,但是目标和结果务必清晰,这里不清晰,写考核的——不管是方案还是制度——的时候也要清晰,否则以后这人想不要,你们也拿不出证据来谈判。”
章澈苦笑,“我希望他们在试用期就尽量淘汰不该要的人。”
“那是另外一个麻烦咯!”她笑,手放在键盘上准备打字,“我给你留笔记,你明天让手下小孩补充,你修改,正好可以考验考验他们能力。这里,因为你们办公环境没有啥变动,不像工程要下现场,可以不描述,转而描述人际关系,‘与什么什么团队’一道,内部人际,‘向什么什么客户’,外部环境,‘交付’——这词儿太互联网了,不过你们也算半个互联网企业——或者‘执行’,反正是描述这个行为的动词,然后结果。一个标准的谓语、宾语加状语或定语的描述。”
她一边说,一边给章澈补充,时不时偏过头看章澈,章澈倒是认认真真地盯着屏幕学习、点头,“总之,好的JD不光是你作为用人房对自己的广告,也是一种做组织管理的起点,这个东西写好了,后续执行一阵,企业规模如你司,差不多就可以同步确定人员编制,全年预算也就好做了——”
章澈笑起来,揪着她耳朵,“你可给我省点事吧,一想到预算我就头疼。”
她假装叫唤,其实不但不疼,还享受得很,“也别都是你做啊,让手下小孩们做。技术要几个,你们要几个?”章澈说完预计人数,她倒转过来认真道,“别这样,给自己也趁机要点,不见得要和人家一样多,但是你得给自己准备点干活的人,从部门职责来说你要干三个部门的工作,是他们的2/3很正常。”
“可是我会觉得在岗位和工作内容都可能产生很大变动的情况下,他们会把我这里当成一个口袋,什么都往里面放,美其名曰人才池,对小朋友来说是一种欺骗。”
“大可不必这样想,首先啊=,你司这种情况,在就业市场上只能算中等,不会有特别好的资源找你来,要是一个985的本硕来你这儿面试,你必须得认真考虑考虑这人是不是有点什么隐情,我估计大部分应该都是普通本硕的,211可能稍微多一点,最终结果彼此不匹配的概率不大。其次,现在小朋友,你高看他们了,他们实际上对于自己到底要什么、想要什么,缺乏概念,还经常变动。他们不是榫卯,现在的社会也不是榫卯,都等待打磨罢了,有时候磨着磨着还不知道是不废料,就跑了的也大有人在,比如我的那个表弟——”
突然,章澈就像发现了猎物的猫科动物一样——稀奇,难道不是一直把章澈当猫?——把她人一扑,“对了,你还没好好和我说过你家里人。快说!”
怎么干完了活还要审我呢,她在心里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