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一夜之间就来了。暖风一吹,小区的桃花竟然都不争气的开了——觉得人家不争气,是因为章澈总觉得桃花艳而不自持,一阵风吹暖和了就开花,就像被人哄了两句就心花怒放七情上脸。
哦,可不这样又如何?人家花不开的时候,又要说人家傲。
其实她喜欢桂花,温度到了就开,说香就香,不需要你看见花朵然后鉴赏夸奖,只是等待气温、等待秋高,“金风玉露一相逢”——
连着几天回家,走过烂漫桃花,她总有很多遐思。想着想着归根到底,结论无外乎不浪漫地觉得人类就是话多,实际上人家植物不就是被气温给骗了?气温骗人还不是你们人类干的好事?或者浪漫地想,其实桃花永远都是女人内心永远有的小女人、小姑娘,需要被哄、需要被爱,需要这种沉浸在爱里时恣意盛放、美丽而不在意地温柔地抚慰对方和自己的幸福。
桃花开了,她心情很好,她想起自己一直有个理想,就是和爱人一起赏四时花草。看春天漫山遍野的花,看夏天的荷塘,再行走于金秋的桂花和冬月腊梅的芬芳里。世界是美的,因为季节轮转。而四时美景,一个人看总不如与恋人一道来得可爱可亲。
她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但似乎发生时总有美中不足,现在想来,这些不足还污糟了整体的颜色。她明白一直好的事情不存在,就像一直增长的经济不存在,无论量子还是玄学层面,冥冥之中万事守恒。除非一直努力维护,像马克思的价值曲线,上下变化不休,唯求不要偏离太多罢了。
长期的美好的亲密关系真存在吗?春天了,她总是思考这些不大不小的问题,人的努力,真的可以维护一段关系吗?也许AI、算法、机器离取代人还太遥远,因为人类太复杂、太不可控。至少它们无法模拟一个男人的大脑里怎么几个突触信号改变就出现了“浪子回头金不换”,又是哪几个突触一交换又可以让一个女人觉得她的男人顷刻就靠不住了。
大家的心都是海底针,因为我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海有多深、冰山又有多重。
比如这天,此刻,又坐在李玉霏家的漂亮客厅里,却只有愁苦的主人在。当初见面时,虽然她心里觉得叫那男孩是男主人还不到时候,但她期待着那一天,她甚至期待着看见他不断成熟、更加英俊之后,依然忠诚地守在李玉霏身边的画面。人们都喜欢《神雕侠侣》,哪怕没有桀骜不驯如杨过、遗世独立如小龙女,逾越一般认知和礼教的真爱也赏心悦目。
谁晓得今天这样被李玉霏叫来!
本来,周末她难得抽出点时间去看看自己的钱到底能投资理财些啥,和一向对钱敏感的祁越聊着天讨论着买什么(她不想光讨论这些!),并准备借此机会把祁越约出来吃个饭,没想到祁越还在加班,说编制定不完、新的方案写不完,正在赶,从早上九点就到了开整,“应该四点能完,到时候我叫你”。
她说好,然后李玉霏哭哭啼啼的电话就来了。再是作为女性却不喜欢哭哭啼啼,听到好朋友这样,心照旧紧,人马上答应“好好好我就来”,一边问李玉霏出了什么事。哭声中听得大概是和男友吵架、离家出走一类。
离家出走,她先入为主地以为是李玉霏抛弃自己的家在外面流浪,立刻问人在哪里,李玉霏喘息微定,说是男孩走了。
哦。啊?哦!
“我要分手了!!”呜呜地哭。
手表一震,祁越的消息来了,说快搞定了。一片穿什么、带什么、怎么办的忙乱中,她挂断电话,握着手机想了想,且不论事情真不真,她估计安慰不了李玉霏,那——
祁越电话来了,“怎么样?我弄完了,我来接你。”
眨眼的瞬间里,她想好了,“来,然后,帮我一个忙吧。”
她自然舍不得总是这样使唤祁越,觉得理亏得紧,奈何此时要不是祁越在,被吵得心烦的她也不知道去了能不能处理得了——万一更复杂呢?
一直以来她都相信爱情结束最残酷的理由就是不够爱了,这很正常,也很无奈,所以别一地鸡毛、好聚好散吧。但她又最不喜欢所谓“ta不够爱我”的理由,尤其不喜欢念着这句话哭哭啼啼的女人。不是因为她身为女性却不能对其他女性共情,而是因为觉得对方不爱你是一回事、你要爱自己啊!Ta不爱你了你就哭得如丧考妣世界末日,也太对不起这个世界和自己了。更何况大部分甚至绝大部分时候,所谓“ta不够爱我”或“ta不爱我”,连莫文蔚的歌那样的证据都没有,就是猜的。
猜,有时就意味着非理性的完全自证。自证自洽,她怎么证伪?不证伪,怎么说服?她自问没有祁越那种和稀泥的本事,李玉霏也不是喝醉的丁语莲。
路上她把前因后果都跟祁越说了,祁越想了想,笑了。她问笑什么,“笑普天之下众生平等,七情六欲无非这些事情。”
一边上楼,两人一边大概商量了个计策。一开门,她还想介绍一下祁越呢,李玉霏整个人就扑上来挂在自己肩膀上哭,像个动物园的树懒——可我也不是饲养员啊!等到把人劝下肩膀、拉进屋里,介绍了祁越,果然李玉霏一愣,稍微止住哭泣,可以坐下好好说话了。
一个陌生人,却一下子看到自己失态的一面,就像热水里掉进去一块冰,水温调和,最后变温。她安慰李玉霏,轻言细语问出了什么事。他走啦?走啦。什么时候走的?哦,早上吵了一架。为什么吵架呢?李玉霏立刻开始复述吵架细节。她只管按照祁越说的“嗯嗯”应和,让李玉霏先说,说完了才去定义结论——所以,走出门的时候,也没有回答你的问题。
没有啊!眼睛已经肿得像桃子了,还在擦。
那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
拿出手机一看,“去打球了。”还把手机递给她,“你看。”
朋友圈里一张没有文字的图片,确实是此刻春光明媚的球场。别说,拍照还挺有点水平。
这时候李玉霏忽然大哭起来,祁越对她使个眼色,她遂坐到李玉霏身边去,揽着肩膀由人家哭,然后两人一道从一堆“呜呜呜”当中整理出一个有价值的解释:“他心里就没有我啊!他现在心里就没有我!呜呜呜呜以后我怎么办!”
她面上没有变化,心里老虎机似地翻着白眼,腹诽道:这些人,啊,问“以后我可怎么办”的时候,要么事非要眼前人给个“怎么办”的解释,要么就是表达“我无论如何没有办法”。
“我觉得他会回来的。”祁越说。此言一出,李玉霏倒安静下来。
看来带个陌生人还是管用的,虽然不是她想的。
李玉霏大眼忽闪,祁越也笑着往前挪一挪,只留个屁股坐在沙发沿儿,“你刚才没去看,冰箱里还有给你留的吃的呢。”
李玉霏愣愣地看看冰箱,一时间这个朋友在章澈心中的痴呆程度直线上涨。
祁越等到李玉霏回过头来,一件一件和李玉霏盘起刚才李玉霏控诉的事情,一边承认李玉霏的感受,一边转换视角去重新解释整个事情,你觉得是A,没错,但是可不可能是B呢?又或者C呢?真没必要自己吓自己。你再看看,完全可能是D哦!实际上他还是很爱你的,只是不说,我虽然不是男人,我也可以理解这种不说的心态,“觉得没有必要说啊!”
李玉霏愣愣地,似乎还没有准备好接受所有的解释。她见状把另一只手覆在李玉霏的手上,以微温强作支持。
“我是个外人,”祁越此时说,“我以前不认识你,也不认识康瑞,我只是凭借现在知道的一部分事实和上来的时候章澈和我说的情况分析,我觉得啊,你们俩无非普通吵架,他无非不理解你为什么要难过,也许觉得有点——我这么说你别生气啊!——无理取闹,也许只是觉得不想解释。我看他是个喜欢打球、喜欢健身、打打游戏、普通干净的男孩子罢了,过去没有不良嗜好,现在估计也没有,荷尔蒙和精力旺盛着呢,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根本不想从现在这些事情里脱身。至于,你担心他爱不爱你——”
李玉霏看着祁越,她也看着祁越,祁越只是直勾勾盯着李玉霏——别说,若非也听得认真,她甚至有点儿嫉妒。
“章澈和我说了一些你的事,我知道你是一个很努力、很丰富、很勇敢的人,这样的人很有魅力,你只要继续生长,会继续具有吸引力,爱你的人会依然爱你。”
“你怎么知道人家男孩子的心思?”两人从李玉霏家出来,一路去找吃的,吃饭的时候尽情把想说的别的话都说了。等到在回她家的路上,收到了李玉霏说男生已经回家二人言归于好的消息,又把这话捞起来说。
章澈不好奇祁越的口才、只好奇祁越是如何做判断的。
“可能因为见多了吧。”
“见多了这样的男孩子?”
祁越点点头,“也见了一些——不像这些男孩那么多——你朋友这样的大人。”
一听到“大人”她差点笑出声来,“那你觉得她是怎么想的?”
其实她知道,但她要听。
“她其实就是担心年龄差,担心自己日渐老去而那个男孩日渐成熟,总有一天,从世俗的角度来说,不再匹配,她对于他而言不再具有魅力。她看她自己,是不断‘贬值’的,而总觉得那个男孩是不断‘升值’的,所以害怕,所以担心,所以想要在此时获得完全的承认,完全的保证——这么一说怎么有点像买期货?”
她笑起来,轻轻扇了祁越一下,以示对调皮的赞赏。
“但是其实,你看那个男孩,固然气哼哼地走了,但并没有继续争吵,没有深化矛盾,还留下了沙拉,用保鲜膜裹得严严实实,留个条子告诉他的女朋友要怎么吃——多好的孩子?比很多男人都不错了,当然,还是个男人。”
她很想说,说得好像你多了解男人,又还想问,是你你会怎么办。然而就因为脑海里冒出这个问题,忽然心中一动。这一动,仿佛自己顷刻变成了一株桃花。
“其实我觉得,爱情本来是存在于双方灵魂层面的,应该和其余的一切无关,或者说爱情的核心应该是灵魂层面的互相欣赏,如果与其他太多外物牵扯,也不够纯粹。想长相守,那得两个人一同进步,既不能指望对方永远都爱你,也不能指望自己永远是对方爱的那个人。这话换个角度说,与其担心对方不爱自己,不如自己不断成为更好的自己。其实珍贵的承诺,不光是‘爱是互相忍让’,也有我既然成长了,更好了,也依然爱你,是既容忍对方、又能付出自己。人始终要朝前走……”
红灯前,祁越轻轻把车停下,“与其担心对方不爱自己,不如自己先往前走,你说呢?”
她看过去,这位司机正望着她,微微笑着。
车快到家时,她突然想起小区里的桃花,摇下车窗,几乎在风里都闻到似有若无的花香。
“停路边吧。”
“嗯?”祁越一愣,“不下去?”
“不下。”她说,视线收回,看着祁越,“小区里的桃花开了,咱们去看看。”
于是路边正好有车位,停好,她挽着祁越往里走——就那么自然,总是祁越停好车几乎要过来给她开门,而她总是自己先下来,在路边笑着等待——上几级楼梯,走入小区,又拐两个弯,走上又一段楼梯,直到桃花盛开的小路近在眼前。
耳边除了静静的夜晚之外别无声响,连马路上的喧嚣也不闻,她却觉得有极温柔缱绻的笛子在心里回响。
她也许应该问祁越,你觉得这时候应该放什么音乐?也许祁越会给她一个特别好的回答。
但她没有,两个人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桃花。
就让这一刻长久一些。
又或者,我可以让这一刻往前走,就像我应该往前走一样。
拉着她一起往前走。
“走。”她说。祁越一言不发,安静地与她并肩而行,一时好像在看花,一时好像她也感觉到她在看她。
走到即将进单元楼的楼梯,她突然想起来说,“你刚才讲,‘与其担心对方不爱自己,不如自己先往前走’。”
“嗯。”祁越答。她在前而祁越在后,她一停步,松开手,转过身来,变成她俯视而祁越仰视,
“你当真是这样想的?”
祁越灿然一笑,“当然。”
其实谁也没喝酒,但她不知道自己在祁越看来两颊微醺一般酡红,当真和周围掩映了这段楼梯的桃花一样艳丽。
“你的意中人一定会很幸福。”
此话出自肺腑,脱口而出,话音落地之际才感受到那些本不及想的言外之意。此外还觉得自己的嗓音似乎都有些沙哑,几乎沙哑得性感。
啊,我竟然——
站在两级台阶下的祁越,笑容竟然收回一些,眼里除了温柔竟然还流泻出热切,人往前上了一步,主动拉起她的手。
“是吗?这个问题,应该问你啊。”
说着,俯身轻轻吻在她手背。
说起来这动作有点太《乱世佳人》、太老英国小说、甚或太十九世纪绅士淑女、恋爱靠舞会和写信,可就因为祁越是最合适的对的人,她一下子觉得祁越是个骑士而自己是公主,自己并非经常落难,但祁越一直是自己的骑士。
过去,现在,将来。
四下无人,路灯被桃花映成了粉色,她决定大胆一点,她愿意大胆一点。
于是,在祁越刚刚立起身的时候,她把她拉上来,直接吻了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