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我想听听你的声音。”

祁越的声音听来沙哑疲惫,她在电话这头,一方面极度的心疼心软,一方面又沉迷于这样的音色甚至感到浑身发软,一阵一阵舒适的鸡皮疙瘩从颈项蔓延到手臂——她想批判自己的不合时宜,又给自己辩解说毕竟这样喜欢祁越、有这样的反应是正常的。

所以,在她也没有多少体力和意志力、只有一腔情感泛滥的情况下,她开始和祁越说自己的下午,说来不及一起吐槽的大会上发生的事,轻言细语一点一点道来。

想听我的声音?我也想听你的啊。

不知道打了多久,最后手机微微发热,才互道晚安,互道记得吃药,互道好好休息,互道晚安。

好沙哑的嗓子,好性感。好……

好的一个人。

她知道两人不应该停滞在眼下,不止是相处的模式和其中产生的惯性不可能允许,双方从潜意识也不会容许——潜意识只会遵循动物性去互相靠近,至于怎么解释这种靠近、激素之外如何从形而上的系统里找到合适的话,那是大脑另一块皮层的事。

也许只等到某个时候,某个水到渠成的瞬间,情感的洪流冲破堤坝,她们都会走过那一道关卡,然后默契地一起纵身跃入某片海湾。

她很喜欢中欧到南欧的那些海,总的来说都是爱琴海的蔚蓝海水,比加勒比深,显得真实,也不失之温柔和多情。在她的印象里,爱琴海沿岸似乎都是些悬崖峭壁,海水也深,特别适合纵身一跃。哗,跳入海里,再缓缓游上来。只需要那一瞬间的勇敢,就能进入巨大的温柔。

巨大的,深深的,荡漾的,无限的,永远能托起我的全部的,一片海。

我不需要整个太平洋大西洋,我不需要地球上所有的水,我绝不会奢望那些东西会属于我,我只需要一片海湾,我的海湾。在那样的海湾里我将不再是一叶孤舟,我会化身为鲸,向一切美好遨游。

她已经过了最年轻也最奢求完全交出自己的年纪,她可以接受和伴侣不过分享各自的某些部分,对于未来、往后是否会更紧密的融合也持“开放态度”——这话说得,看似中立实则多少有些悲观,无非是一种对“丑话说在前头”的防御机制——但如果有一个机会去完全地拥抱,她会吗?

可以相拥但没有非要这样做,是一回事,不这样做是另外一回事。这就像爱情的独占心,它与彼此尊重并不互相违背,爱一个人,应该可以在完全尊重对方的时候、因为爱对方而完全把自己交出去:只有这样那个始终存在的天秤才是平衡的。

即便没有任何人应该计算它的平衡、反复确认自己是否得到了等价的回报(并且无视这里面的“汇率”问题,你认为有价值的对方未必觉得,对方觉得是真心实意如黄金万两的东西,你未必觉得,如此去算永远不会等价),它也存在,而且还以自己的平衡与否定义着整体的爱情健康度。

如果有一个机会去完全地拥抱、完全地投入,她会投入祁越的怀抱吗?或者,她愿意张开怀抱紧紧拥抱祁越吗?

谁知道竟然是这样一个瞬间、这样一段沙哑的声音让她觉得,自己对祁越其实有着太多太多的想象和期待,那些想象和期待里也投射了自己对自己的许多美好期许,在那里面祁越是个非常非常好的人,正直、仗义、善良、勇敢、温柔,在那里面自己会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更好的人,这样的未来自己是无法脱出的,没有退路,也不要妄想能从别的地方逃出。

心知肚明,自己即将无法自拔。如果是当年,二十出头,对世界所知有限,只有一腔热血随时变成一腔柔情、没有铜墙铁壁但随时可以变成豆腐,那时候曾爱过一个人,些微地感受到自己也许会无法自拔,还是因为迷恋而纵身跳下万丈深渊。

因为爱啊,所以会奋不顾身。后来长了见识,不再那么容易迷恋一个人,可能也因为越来越聪明,轻易就能够看到对方身上的不足之处,美与不美两相对照,深刻的爱也就无从生发。后来的进退有据挺好的,只是少了持久的热情和奋不顾身的快乐。只是这样久了,自己都怀疑自己,还有没有忘我地爱一个人的能力。现在,看见了一个或许可以忘我地爱一个人的机会,又害怕起来,害怕这样不能自控的吸引,害怕没有回头路,害怕一个很大程度上陌生了的世界。

祁越,我要是来到你的世界,也纵容你来到我的世界,我们会怎么样?也许我在这里站得太久了,太习惯于一个与外界泾渭分明的自己,不知道水乳交融的感觉了,甚至害怕起来。

我要让你到来吗?

我知道你也在等待,你甚至比很多人都要克制礼貌地在等待,我猜也许只要给你一个信号,你就会顿时从一只聪明的边牧变成傻乐的大金毛,上来把我一扑,直舔脸——

画面浮现,先想到的是狗,再想到就是人了,再想到就是祁越的脸,忽然那种可爱劲就不见了,变成了某种温柔缱绻——不能细想,她深深吸一口气,知道自己今日的理性思维已经用完了,该休息了。

感冒药的安眠效力上来之前,她看着手机,想给祁越发消息,又怕吵醒她。继而惊觉,哦,原来我也有了这样的心。

我应该的,我知道。

祁越睡了一个周末,养病之中,大部分的时间不是看书休息,就是和章澈聊聊天。不知道是自己虚弱的原因,还是真的发生了什么冥冥之中的变化,她感觉每一次和章澈说话,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温暖的海水里游泳,周身都柔软得熨帖舒适。等到再三确认不是自己病得更厉害、没有发烧也没有其他的问题,就自然沉溺于两人聊天。反正两个病号在家里,也不能见面,也别无他人,就尽情发语音。彼此思考自己下周的工作,章澈说收尾的事情还多,可能要整理很多材料,最快也要周四才算全部给了公家、有了交代。祁越想想自己,好像没啥事?病也好得差不多,应该没啥事了,应该——

应该不了,当她周一去上班,还什么都没干,人就给拽到会场去了。

说起来,一个HR在职场上最难干的,不是忙于招人也不是谈判裁员,而是缩减编制。只要你允许这个部门招新人、甚至给他们招更好的,有一些人也不会反对裁员。岗位在,那人总会存在,劳动力总能补上,哭一次没要到奶,多哭几次就好了。然而岗位不在了,那就是真没有,从“要不要生娃”扯起,距离“娃生下来”,可就太遥远了。

偏偏按照现在的情况,大领导的要求是,不但要缩减人员编制,还要从根本上把部门职责、岗位职责、薪酬和编制数量全都一次性定完。

上周她忙着处理杂事,开会是部门领导开的,本来也是涉密的消息,现在,要办事了,执行层的她就来了。

被领导叫去一起参会,路上当然会问什么会、去干嘛,至少有个大概意识,桌上万一被无端cue到,也知道自己的立场在哪里——有时候,她甚至会多揣测几步,往前往后往帷幕的深处去想,这是谁的意愿?那些拍板的人,有没有谁是不愿意但被迫愿意的?一个领导班子,对外可能一致,对内彼此之间不撕破脸、那么吵架就交给手下人们去吵架,甚或撸起袖子亲自下场,对最适合欺负的人发火。

人性而已,能克制住或者说能直接对等发火甚至向上抵抗的人不多(比如她,生来脾气强硬),但是挥刀向弱者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比如很多人)。

刚坐下,刚要开始记笔记,手机就开始震,这家学校的、那家学生的、其他部门的,七七八八的事情这时候反而都上来了。一边悄悄回复,一边拿着笔纪录,再分出一颗心去思考领导们说的东西,真恨不得有三头六臂。

真有三头六臂,她能把这些活做到极好,但到那个时候,想必会给自己安排两个三头六臂也干不完的事情:有的人出类拔萃,其余人太过平庸,为了整体利益,最后结局就是鞭打快牛。

不然?不然就得她做领导,蘸辣椒水的皮鞭子就往身上和心里抽,抽到符合要求位置。

作为一个HR,她别有一种HR视角的效能观:所谓强人所难,也无非把不辞退不辞职当作底线,只要能做到“干不好你就走”,那也就不存在强人所难这一点,水往低处流,你给我滚。

HR的观点往往是不讨喜的,组织内不讨喜,组织外也一样,内外都觉得HR会直通老板、会和老板酱酱酿酿地告状,外部的还觉得HR撒谎,内部的就更糟糕——你撒谎是撒谎,实话比撒谎还不如。

比如此刻。

她手里有一份自家领导和大领导协商之后写出来的初步方案。她的领导基于那份古早的编制,按照现在实际上的市场形势和岗位变化——实际上某些岗位已经不复存在,设岗二十年,最近十年都没有这个人了——对一些岗位进行了合并,有些业务也不再存在(比如真的没有内置烟酒店了,也不给卖好烟了)、多余的人早就疏散到各部门去,那么这样的编制也要删除(本来你也不需要的啊):事实性地做到了职能不变、人员缩减。

如果真的这么做的话。这么做要过的第一关,就是这个都是各部门负责人坐在这里吵架的会。

长桌一个,长侧这边坐领导,那边坐部门总监们,短侧、西式餐桌上应该倍当作主人座的位置上,坐着她和领导。这可就太好了,适合被讨伐。

先是客房开始,反对缩减他们的几个保洁阿姨(行内,管这岗位叫“PA”,public area),理由是疫情已经结束了、业务量恢复了,他们的工区也很大,少这俩人做不过来。她心说数一数其实被砍掉的那三个正好就是所谓“上晚班”然后快乐地在室内公共区域的椅子上打瞌睡的三个,要说完全砍不掉那绝不可能,回去查一查说不定合同都要到期了不续约就好了啊。

领导和她心有灵犀,直接予以“迎头痛击”,坚决执行枪打出头鸟的策略,你敢第一个冒头我就敢打。一番话堵得房务总监先是紧闭着嘴无话可说、后来拍案而起,说旺季得时候我要抽调人手去支援客房!别说公共区域卫生,就连客用区域都搞不定!

都是女性,房务总监高一截壮一圈,喊起来的确气势汹汹。自家领导忍了忍,说旺季临时用工以临时用工的形式解决,不能长期设置岗位,“这是浪费钱!”然后又说你谈不下来我们谈,反正可以不续约处理。

挣钱的最不喜欢抠成本的,除非两种职能一个人承担。双线管控,她想,这样是最好的,一边管收入,一边管成本,两头都是红线,必须非常小心——

下一个换成餐饮总监,拒不谈成本,先说业务量,然后数需要多少人。她正在想核定餐饮部人手实际上是个工作动线的问题,最短最快可以怎么工作,然后再算人头。其实像餐饮这种行业,一旦闲下来无所事事,无论是厨子抽烟还是传菜说笑,那都不对,都是人力资源的浪费。

毕竟,餐饮的人力太多了。而且原材料成本很多时候是浮动成本,人力成本恰恰是固定成本,肯定要把死活都要给的十几万工钱发挥到价值最大。

她觉得博弈的思路应该是说固定成本问题,以餐饮部的毛利润为“要挟”,争取把最难啃的骨头先拉成自己的朋友,朋友不成至少也要是一个战壕里的,一个战壕不成至少不要敌对——

她领导张嘴,说的是餐饮部服务质量差。唉!

谁都知道有时候服务行业干多了容易出现狗眼看人低综合征,但也不能这么直白地说。她作为偶尔参加一线服务的人和经常性的消费者,深深知道有些消费者就是智障和人渣,所谓不好,无非是逢迎得不符合设想,要你拍马屁,左边屁股,拍到右边都不行。

怎么着您肚子里有房卖啊?送我们一套行不行啊?不然我们也变不了蛔虫啊。

她看了一眼说完话的自家领导,发现领导用谨慎的求助的眼神看向大老板。

哦。

然而大老板没说话,在短暂的时间里,只是用自己的沉默填满了时间。

这下好了。

于是后来大家如何用相似的手段攻讦她俩、领导如何疲于应付地回答和反击,都不再重要,甚至最后吵得凶了,纷纷说出各种“如果你要这样就这样、结果你承担”“我承担就我承担”之类的无用气话。等到最后,大领导才勉强出来拉个架,拉完了说,各部门回去整理自己的需求,人力资源回去收集意见反馈,整理再做一个。

散会回去的路上,她知道,想自家领导也知道,不是大老板气馁,她们只是被卖了。也没辙,HR嘛,手上是白手套,背上是锅。

出电梯的时候她看四下无人,和自家领导说起整个事情,“主要是领导——”

她其实想安抚这位脸上满是受伤表情的瘦削女士,没想到领导打断她:

“领导就让我来!”也就不用再说了,都明白。她只好拍了拍对方骨节分明的脊背。

没想到一进办公室,瘦削的女士突然说,“你负责收集各部门的意见,拿他们的意见,和现在有的岗位编制做对比。”

她说好,领导:“明天我们就去汇报。”

她看看表,行吧,一下午吵架,距离下班此时不到四十分钟。

照这种形式,俩月的加班都有了。人啊,不就是伴随着这些破烂玩意在一起生活,还要生活得快乐、尽自己小小的努力、追求自己小小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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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相逢
连载中尼可拉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