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那天后来,她和祁越说,其实你看衣服眼光不错,不考虑做买手?说出来当然也只是玩话,虽然并不知道祁越的职业选择逻辑,但是光感受外在自然散发的一切,也知道祁越不会去干这些事,既不需要,也不喜欢。好像渊博的人都不见 得喜欢时尚行业,觉得时尚行业浅薄?

时尚其实是有点浅薄,谁让时尚的艺术家都往生了?时尚中那些审美再提纯之后远高其上的东西,需要高浓度的喂养,高浓度的浸润,甚至不如说,呼吸的空气里都全是艺术的分子,然后才能谈一种完全抓不住的“感觉”。

可惜有的人连审美都匮乏。不是说非要雅致精美,俗气也可以美,但是有的人连俗气也做不出,做出来的是“无聊”。

有的人将艺术审美能力的差距归结为星座,谈金星坠落的地方,想想还不如归结为马太效应。她一项觉得《圣经》肯定不能字字句句都正确,历代修改版本驳杂的,它就是本神话,反映的是当时人们的想法。然而“凡有”“凡没有”的这句话,反映的是社会现实。政府为什么做二次分配?因为一次分配谁也控制不了,那就是所谓的“势”。

“艺术审美不好拿去赚钱,”祁越说,“想要贩卖艺术审美的结果,最好是随随便便就赚了,专门去赚,反而就没有那种吸引力和价值了,人们总是喜欢崇拜,但是任何宗教,哪怕渴求别人来崇拜,也要靠吸引。让考虑市场这样的事发生在别人的倒霉日子里去吧。也不是每一件自己能干好的事情都要干。”

她闻言笑起来,“难得你还有不想干的,我以为你一向争强好胜。”

祁越一耸肩,那副样子,活像个小孩,“能干的事情可多了,精力和时间有限,而且,”又眉开眼笑,“我喜欢的事也不少。”

喜欢的事也不少。是啊,你和我说过很多。于是那天又说起吃饭,说起越南菜,祁越说起许多之前留学的事情,什么香港人开的越南菜馆,河粉与葱油鸡,越南咖啡,说着说着又猛然惊觉,说觉得自己话多“不礼貌”。章澈刚要说不会、我很享受你说得一切,祁越就问道,认识你这么久,到还没有问过你在哪里念书。

念书。多有年代感的词汇啊。

她说院校,专业,祁越的第一反应,哦,北京啊!

你也在北京?不,在天津。然后天津腔就出来,然后她就笑了,然后她们两个就说了一路北方的故事。大澡堂,左右隔墙唯独背后没有隔板,拎着个澡篮在后面盯着前人的屁股看,什么漂亮躯体都没有感觉,只想着“这人能不能快点洗完”;说去过的地方,红砖的房子很多并不是每个都是北大红楼,但是的确在未名湖上滑过冰,还有这样那样的小菜馆,宇宙中心五道口无穷无尽的韩国人。

很默契,谁也没说起为何到了这里,好像都有意识地避开这个问题。再未几,躲无可躲的,是她过于开心,忽然问祁越“那时候是不是很多人喜欢你啊?你这么聪明”。

她是太过开心于是思维放浪起来,话出口了,见到祁越眼里一闪而逝的失落,顿时明白问了不该问的。哪怕无意,她也不想看见祁越难过。那种样子她见过,在镜子里,在自己脸上。

她们眼里都反射过这种锐利得刺痛的光芒。

大学的时候大家再装得世故,实际上都世故不起来,总是一腔热血,纯真简单,相信着一切美好,直接,毫不打折。如果那时候的美好能真的延续至今,她想自己必然要付出更多的代价,在别的地方有更大的失去,才得以平衡这样的幸运。而那时候的自己付出的代价只是难过,只是那双目光炯炯的眼睛看那人看得太多了,太没有遮拦,被对方太轻易地把握、继而控制、继而影响,最后伤害。

许多细节都已经失去了追索的价值,看见祁越的眼睛的那一刻,她只是想起刚刚毕业的时候,有一次出差,虽然已经连续加班到发烧,但还是为了工作坚持出差,果然凭借意志力一直强撑到回去的飞机上才发起烧来。南航的飞机,稳得几乎一动不动,她烧着烧着睡着了。在梦里,梦见分手未几的大学恋人。

有人说梦中的内容总该是反的,她不是,梦里那人还是被自己深爱着、还是背叛了自己、还是依然得到了自己的心,和现实没有区别,只是自己忘记了已经分手一阵子的事。

她在梦里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声音轻轻的,细细的,甚至不是个问句,只是个情绪表达。然后哭了,哭着哭着醒来,眼前是蔚蓝的大海和点点白云。

伤心伴随疲倦和疾病跟着她好几天,也许是因为分手所以报复性投入工作所以导致了生病。痊愈的时候也是个晴天,像高空中看见的海上晴天一样美好,身体因为反复发烧感到软软的倦怠,心也一样。

那之后,她也勇敢地走了很远,走了很多地方。也许是因为那个人,当然也因为很多,最后并没有留在北京。她不后悔离开,毕竟留在北京也未必经历这么多事、拥有这样的选择权和个人财富。但也谈不上觉得这个决定多么正确,因为究其起因,其实也有点小家子气,也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获得补偿了自己的失去。毋宁说,自己一直在寻找。

世界是很大,可以自由探索,但人有时身不由己。

祁越呼唤她,她才从回忆中抽身,回答祁越去吃什么的问题。吃饭的时候,两人又说起热带与海岛,说起各自的同学,祁越说自己有个朋友后来去了澳洲,刚回来没多久,“说到底,此心安处是吾乡啊!”

是啊,她说,但此心又为何而安呢?

说到底,一个人的安心,只能来自于自己的底气。这底气是钱、是资产、是职业、是能力、还是道德品德乃至别的什么,只有自己知道。假于外求与否不重要,那不过是个个人选择。要假于外求,就恐惧恋人的离去。不假于外求,又觉得生命空寂。

那次别离时,又是祁越送她回去。她倒无所谓祁越知道自己的住处、自己不知道祁越,别无这样无价值的不安全感,只是觉得有一种天秤全往自己这边倒的些微的惭愧。她本来想邀请祁越上楼,又觉得时间还早,两个人对坐也许会有点尴尬,尤其想起祁越的神情——

她还是应该让她静静。

她很想拥有这个人不假,也愿意承认一切的过往之于彼此都是事实存在的,但她愿意让彼此的记忆稍微、哪怕只有一点点,更靠近彼此更真实的“实际存在”,而不是还有别人的影子。

但如果有足够的自信,相信未来彼此的地久天长,也就无需太在意此时此刻。人生还长,往昔已过,我只会努力抓住未来。

一向收到了祁越给的许多情绪价值,她其实很想回报些什么。偶尔想起来对祁越说,祁越总说不用,说什么能和你一起共度一段时光就很高兴了。她知道这些真心而谦逊的话,也知道假如自己送什么礼物给祁越祁越一定会很高兴,但是一直没有时间好好去挑选——比如花上一个晚上的时间,细细思考,认真淘宝……

结果不及有这样一个不加班也没有公务应酬或私人社交的晚上,她的麻烦又来了。作为一家衙门的“代理”,主要就是替衙门做些他们不方便做的事,底线是合法合规,核心是用得顺手。这两点他们都做到了。前者做到,可以安身。后者做到,就一生二二生三,现在,衙门觉得手上列支经费有多的,不妨把这些孵化企业都凑起来开个博览会吧!交流座谈,展销服务,集中签约,还可以上上新闻、充充政绩,让长得有青眼的人对自己青眼有加,看看咱们这工作得不赖吧?不比年终再拿一行字列在报告强啊?

一拍桌子,这个想法好,一打电话,CEO就过去了。去的路上不忘叫上她,不幸的是那时候她正送爸妈去机场,没赶上。回去一问,事情已经拍板了。拍板不要紧,电话打去问财务总监,钱是有没问题,她直觉,那肯定有什么会有问题。

CEO说,好!搞!

她问,什么时候?

CEO说,啊,今天刘局说三月就搞,赶在旅游旺季前,反正三月一般什么会都没有,可以把各家的那些场地利用起来,空着也是空着。

哦,反正我们闲着也是闲着是吧。她说,心里老虎机似的翻了无数个白眼。她固然有心理准备,知道会有这件事,但肯定没料到这么急。三月就搞,且不说上中下旬哪一段,现在启动,也就二十多天时间。二十多天,几个成功的小企业还好,剩下一些正在从工作室或手工作坊向小企业转型的,别说成长的奋斗能不能成,对于自己主要产品的定位都不算清晰,这时候要做出成套的、各自独特的东西来展销,也就只有一个介绍环节不用太操心,其他都要操心。毕竟当初他们不是捧着大把钱财等着人家上门的,恰恰是他们主动上门的寻找的这些“骏马”,指望着他们当中某些可以成为千里马。

当初她怎么没想到他们要当这号费劲儿的伯乐呢?这不是孵化企业,这是教育企业啊!

这都不说,还有别的麻烦。整个公司也不大,但正经说起来能够负责也有勉强足够的经验可以去操持这件事的就是她手下这几个人。不然,让一个码农去管控喷绘的效果?可以是可以,只是时间未必允许试错,而且CEO——

“章澈,你来操持这件事哦,”CEO道,“他们管这叫啥来着,叫,叫——”

“统筹。”要不是和祁越在一起久了,她怎么会知道用这种词。一出口,CEO的眼睛就亮了,一副“我就知道你懂”的样子。

唉!

在诸多麻烦和问题里,她只来得及想起一个可以当机立断的:“就选上次那家了哦!既然上次和张部长去看,他很满意。”

她又因为和祁越相处得太久,说完就想起张某和刘某的关系、级别的差异,甚至思考起他们的彼此的关系,以便——

以便把场地就放在祁越他们那里。她自觉那是最合适的场地,政府最喜欢的场地,好住,好吃,好布展,方便邀请人,她还可以顺路给祁越他们公司搞一笔收入。

这都是次要,最主要的就是可以有祁越帮忙。她已经知道祁经理是一只老虎了,更知道祁越在自己面前是听话的、乖巧的、顺毛而油光水滑的老虎,指谁咬谁。

CEO想了想,“可以啊!我去和刘局说,拉上张佑君一起解释嘛!你不管,肯定没问题。再说了他们也经常在那里开会,很熟悉,肯定一说就通。细节上就靠你了,章澈!别人我都信不过,只有你最了解!比如说……”

比如说哪里放什么,哪里摆什么。CEO的兴致不错,立刻就拉着她开始讨论,又一时记得不场地的细节,又翻照片,她只好打住他,“我会去和酒店那边联系,你负责和政府说好就行。到时候我每天和你核对进度,不用担心。”她才是需要担心的那个。

CEO点点头,“哎呀有你就是好!要长得好看啊!千万不要难看,不要俗气!”

“好好好,出效果图了先让你看!”她说着起身就走,一听到这人说“俗气”就要跑。真正的审美,应该是阳春白雪下里巴人都美,而不是一种非常阶级化的审美观。总觉得什么东西俗就是丑、不俗就是美,于是追求不俗气的,其实也是一种刻奇。

从设计这家公司的商标和LOGO的时候就是这样,人文学科的东西用理工学科来理解,怎么不能用量子力学非要用经典物理呢?

无论如何,回到自己的玻璃隔间,她点开微信,呼叫祁越。哪怕只是文字往来,还是像说话般亲切。

祁越看到章澈的微信时,不知为何,觉得自己听见了章澈的声音——自忖实在是陷入太深无法分开了——这倒也不稀奇,稀奇的是她竟然觉得自己听到了章澈的无奈。章澈甚至连个“唉”都没发,只是陈述发生了什么事,有什么具体的需求,她就顷刻理解了网络那头章澈会有的情绪。

因为事情急切?因为知道肯定只有章澈一个人在负责、能帮忙的人也不多?因为她希望自己无限靠近章澈的心、总觉得几乎已经了解得很多却还是隔着一层纱?她不相信自己,却又无比希望相信自己。说人不当有太多寄托,人生的许多意义不能假于外求,但谁又能真的不假外求、修行于心呢?我们总需要外界的证明,特别是在情感里,需要情感的投射给我们一个答案。

这一段时间她反反复复听着Ella Fitzgerald的《Misty》,好听是一如既往的好听,里面有了她的心,倒还是难得第一次。

她立刻和章澈事无巨细地聊起来。会场好说,等那位CEO开会归来说确定就能定,买场子,给定金,等待时间到来,如此而已。然而这不过是第一步,从销售的角度甚至已经做完了事,唯一只留下一句,您记得联系会议公司,进来布展,我们布置场地的要求是……

不需要一个到点收钱(并被诟病傲慢)的销售了,她会一如既往地代劳,居间联系,协调一切。以往别人来,譬如那些与她友好的院校,她只介绍生意、把自己放在“万一有事”可以找的客服的位置上,以逸待劳啊!但章澈不能。她一边和章澈聊,看信息差不多,立刻一个电话打给营销总监,说完具体内容(把重要性说得天花乱坠,把收入说得金光灿灿)就拍马屁,说此事重要,我也会跟着一起合作(“骏哥您也省事”),最重要是找别人我都不放心,我只找你,你看谁来接这一单合适?

我是会包办,你的销售搞不定的各业务部门负责人我可以搞定,但你也要给我一个负责对接实际合同、账务的人啊!不然这钱是进我口袋吗?我也不要啊!

我宁愿要……

当天就落实好了整个负责流程,她想了想,第二天谈好了再给各部门打招呼就行。反正今年大会接待还是依旧顺利可靠,几个主要部门遇见的小小麻烦也都化解得不错——该打发就打发,谁惯着你个破小孩——这张脸还是好卖的。

每个人生命里都有贵人。她觉得要等到自己再过十年才好去分析谁是自己的贵人,毕竟这两个字很重。但有许多长辈指导过她。有的人建议她一定要下一线,接触实际业务,“后面会升得很快”;有的人远在她自己发现之前就说她具有亲和力,安排她负责许多对外接洽的事情:然而这些都是“术”,只有一位因为精擅发言的艺术,在她第一次被提拔的时候说,要“发挥作用、团结同事”。这话她铭记在心,一直秉行。其实为人之道无非如此,把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好,群而不党地和大家相处,与人为善。

有些人说她脾气不好,她总觉得面上的友好和慈善与实际工作是否互利共赢是无关的。光是面对面脾气好,笑面虎多的很啊!她的选择是只要可以,就双方共赢,绝不敢一个人独占功劳,更多的是看到每个人在里面发挥的作用。

以前天然地这样想,现在觉得不但更要这样看待世界以避免太出头,而且,自己真好。

因为好,要更加发光。

现在就是找一个布展的公司,会议和婚庆都行,要看章澈的意见,主要她也不认识人——

不管,打包给那个销售,来了我和她一起对细节不就好了?

我和她一起,一定一起,一起,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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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相逢
连载中尼可拉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