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年后上班,开篇就是就是无穷的愁苦,祁越简直觉得早上放多了粉的咖啡都是甜的。

工作可以急难险重,她自从到这家公司来,几乎全在处理急难险重的事情。早就习惯了。但有些事情现在简直急的离谱,比如,前一个拍摄视频的合同,本质上是一种扶贫行为,但是决策层都不反对、她反对啥,她只是执行决策,真要遇到问题把决策文件拿出来就完了。然而在决策之前,全是她的事。领导有这个意愿和要求,事情“要做”,“怎么做”就是她要处理。对家拿来了方案,她要改。合同为了尽快付款同时合规,条款上必须控制好,得让对家干点活,设置一个所谓“验收”的步骤,然后给钱。

谁都给点面子,最重要的是给审计一个面子。现在别的都无所谓,按照大家的关系,一个系统内部,她去拿捏拍视频的这家是轻而易举,从签合同到给钱按照流程也需要各级领导的充分背书,她个人是完全安全的,超出红线的危险是没有的。谁拍板,谁担责。然后呢?

范围内的麻烦都是她的,如果做的不符合上级想法,修改的麻烦、揣测的麻烦、决策之后执行的麻烦,都是她的。

三百条视频!一切都越快越好!她设置的条款都是拍五条然后验收然后给70%然后验收完了给30%,这杀千刀的乙方总该不用垫资了吧?即便如此,脚本没写,框架比脚手架还不如,近于啥都没有,她只能带着个方案上会,和裸奔的区别不大,活像《食神》里吃了牛丸就在海边奔跑的□□大哥。

唉!

又催上会,又不看方案——她又看了一眼微信,还是没回复——不确定方案怎么上会啊!现在又不是前几年还纸质材料上会的,除了人事类保密议题,全是线上,现在还不提OA,就来不及了!!

是过啊,是改啊,简直活像等情人看情书——即便是情人看情书也不是如此!因为自己不会爱上反复无常的情人,一边要求事情推进,一边拖延。

其实想想工作这几年,或者说自从有了这一份稳定工作之后这几年的生活,也几乎all in(至少是拿一部分精力的全部,她可以放在里面的能力的全部)地投入过许多其他的事情,不说别的,游戏也好,健身也罢,好坏都有,但都不如工作带给她的消磨多。案牍劳形,古人诚不我欺,它消磨的不仅是自己的精力,更是意志力。时快时慢不规则的工作节奏,总是带着无奈(曾经是绝望)在几乎患有拖延症的领导发出命令之前做好准备工作。当年在衙门与社区之前跑来跑去的故事就是如此。当年若非自己聪明,当机立断从已经开始推进的同行那里打听来了要什么文件是什么流程、然后和打印店老板整理好了成山成海的纸质文件,写好去哪个社区、有什么内容、找谁交接电话多少,他们不会在一周之内就完成这个破事。

当时的领导说,你立功了。她觉得也是,只是在这种立功胜利之中,她也感到深深的疲倦——假如早点开工,假如规划良好,那需要怎么着急?她捎带手就干完了啊!为什么还要最后折腾这么大一趟?

但凡稍微聪明那么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也不至于此。

可能她距离那个父母教育自己的“和光同尘”的境界,还差很多。不是能力不足,不是不能带着他们走,也不是不能俯下身段去发现人家需要(真是最讨厌什么“躬身入局”这样的说法了,不但要穿孔乙己的长衫,将脱不脱的时候还要走个秀!哪来那么多高不可攀?),而是,从心里不要那么嫌弃。

和光同尘是好的,但她还做不到。

起身接水,微信忽然一响,她立刻转过来,一看是章澈。

“周末陪我逛街好不好?”当然好啊。

“春装上市,没人陪我,而且,你也能走。”

她可以有无限的麻烦,相当的疲倦,但也会有相当的体力,去投入一个因为和章澈一起所以无限美好的世界。

大老远地看见章澈,她笑了。章澈也笑。她的笑她不存任何想法,只是开心,像池塘平静无波,只是映着头顶上桃花朵朵美艳难言。可一看见章澈的笑,桃花一时落在水面,于是层层涟漪、阵阵波澜,最后到她心底,已是一个漩涡。

她纵身跳了进去。

她就这么笑着,直到章澈走进了问,“你笑什么?”

“你好看。”她已经不再觉得这样说话的自己是个傻小子,她沉浸在甜美中,觉得这就是该说的话。

“好看?”章澈象征性地打量打量自己,又打量她,“你也好看啊。”

她不理会,“来买衣服,还穿这么好看?”

她现在几乎不能把章澈的许多行为看作单纯的行为本身,这不好,但她克制不了。越克制不了,言语越**。说完了容易忧虑起,到底说得该不该说。

“不可以吗?”幸好,章澈以半撒娇半挑衅的口味回击。

祁越知道自己喜欢作精,这种似有若无的作精,她喜欢死了。似有若无是个限度词,现在章澈享受的作的疆域宽敞极了,还可以更宽敞,只是这位公主还不知道了。

她还有的是时间让章澈慢慢知道。

“当然可以,”说着转身、伸手,示意章澈一道往里走,“但是你这样给了店员太多恭维你的机会,又让他们找不到推荐的说辞。”

章澈笑出声来:“可不是每个店员都是你,伶牙俐齿,又足够聪明。不过我总觉得好像导购行业不如你们酒店行业聪明人多。”

这个她一定要澄清:“那完全不至于,我是行业的异类。”

两个人笑,开始逛街。

章澈约她出来的理由是买春装。只不过是职业装还是休闲私服,并没明说。她也不在乎,出来逛街就是好的。她自觉和一只时常需要出去遛的狗也没有区别,不过和章澈是玩飞盘那么快乐。章澈在前不远不近地走着,她在后面紧紧地跟着,脸上挂着笑意,就算嘴没裂开,眼睛也是笑的。章澈偶尔回头看她,她就眉毛一抬,两眼放光,此时此刻,真是只差一只尾巴了。

章澈随便走进一家店,随便看看某些衣服,她随意发表意见,这一点她一定要坚持自己的审美,不但因为之前已经说过了,更因为这是给章澈。其实选衣服于她而言从不是什么难题,先考虑好不好看,再考虑性价比。有时周末聚会在CBD,有些奢侈品大牌一眼看过去,都有点六朝门阀的同款精神疾病:不把自己祖上传下来的东西印在脑门上让人人都看得见,就没法过日子。对于那种根本没意思的重复(上帝我的救主!巴宝莉的格子和LV的“LV”,到底有什么好看的???),她是不屑一顾的。不好看就是不好看,时尚产业如果只是自欺欺人然后再骗一点爱慕虚荣的消费者,真也是夕阳中的夕阳了。

偏偏这几年的时尚产业都有这样的趋势。审美一再降级,不然就是社会的马太效应太严重了,审美成为进一步的奢侈品,只有好人家的孩子才能具有了。

这话大致不对,或者也严重缺乏统计学的证据,她只好一厢情愿又一意孤行地去认为现如今大部分的橱窗和模特都被打扮得不怎么地,连带漂亮衣服们受苦受罪——它们显得不那么漂亮,于是也不那么好卖,难以找到合适的穿衣人。

但今天不是了。确切地说,自从认识了章澈、心里开始有种种想法,就不是了。她看这些衣服,想不完这些臧否这些边际的延展,就会想到:章澈穿,好不好看?这件好看,章澈穿,一定更好看。

喜欢一个人,是会想打扮对方的。发现、体会到对方的美,还想要让对方更美。

章澈拿起一件藏青底白色印花的风衣,看了看,有点喜欢的样子,于是往自己胸前一放,转身对祁越道:“好看吗?”

“好看是好看,”这是从衣服本身讲,“但是不配你。”

“为什么呀?”

她喜欢极了这轻轻的一声“呀”。不能让章澈撒娇,否则她随时有昏厥的风险。

“这衣服色调太冷了,藏青色亮度不高,就是变得非常饱和,也给人一种很冷寂、穿的人也很冰冷的感觉。”

章澈立时理解,转身放下,又往前走,未几发现一条连衣裙,“这个呢?”

她上下打量,“可以的。秋香色也还不是别的人穿得出来的,得白。”

章澈笑起来,“恭维我。”

这时她就迅速地把跟在一旁一言不发的店员拖下水,“那主要他们不说话啊。”

“许他们恭维,不许你恭维。”倒是没有放下衣服,直接拿在手里,翻出洗标看看,就交给店员请拿M的。

“为什么我不能恭维你呀?”她差一点儿想如法炮制,可是心还沉浸在愉快了,不胜爱惜地啃骨头的时候是不摇尾巴的,“再说我那也不是恭维,我觉得。”

把一切主动权都交给她,把绳子交给她。

“不是恭维,那是什么。”

“陈述事实!”谁敢说不是事实!哼!

章澈笑,嘴角咧得老高,又拿起一件上衣。她一看,脱口而出道:“太瘦了。”

“衣服瘦?”

“嗯,太瘦,而且要求穿衣服的人更瘦。这是给罹患厌食症的姑娘穿的吧?”

她拿过来翻出标签一看,XS,真不知道这世上穿XS的人是不是都可以去穿童装——没长大多少嘛!

章澈笑着打她,“走,结账去。”

“这就买啦?”

“你不是说合适吗?”章澈道,“合适上班,不招摇。”

“你们公司也不需要太在乎这个吧。”

扫码,取小票,她自然地拎起口袋,章澈也由她如此,“我也是经常需要去公家见人的啊,走走走,”说着顺势挽起她的手肘,“给我挑两件适合去公家的衣服。”

“去公家得体不招摇就好了,没有太多要求。我上次去哪个厅来着,13号楼7楼的,进去交介绍信,代收的那位秘书穿着白底黑色波点的衬衣,还是很好看的,我都想买一件了。”

她这么说着,其实注意力全在离自己很近的章澈的左手上。面上,是优雅自然,心里,简直想要蹭那只手上去。

快快快快快摸我的头啊嘤嘤嘤!

又逛到一件藕荷色的连衣裙,她说看了仿佛看到夏日荷塘,章澈说她想象力过于丰富,两人一道下楼,正好路过一排在快时尚和运动风格中寻找定位的品牌。章澈在一家宽大的让人觉得是用窗帘布随便为了一下改的店门前停下。

“嗯?”她问。

章澈闻声转过来看着她,笑着拉她离开,边走边问:“你觉得好看吗?”

“不好看。可能是我的职业病,但我实在觉得人在衣中晃真是一种很邋遢的穿搭风格。”

章澈固然笑了,但她是出于真心评价的。

“平时都是这样直白地给评价吗?”

“你认识我这么一阵了,还不知道吗?”

“那我可知道了,你说衣服如此,说人也一样。”

“谢谢。”

“谢谢?”

“谢谢你没有说我刻薄,毕竟别人都说我是刨子,越刻越薄。”

“天底下这么些俏皮话,你说完了,德云社怎么办?”

两人未几走上顶楼露天花园,找个奶茶店坐下。

“要来个围炉煮茶吗?”

她摇摇头,“不要,假模假式的,煮茶就完了,烤橘子干嘛?烤橘子就算了,烤别的水果干嘛?”

章澈扶着下巴看着她,“蚊子嘴。”

“啊?”

“一针见血。”

“嚯!”

等茉莉花茶(还好,确实有个茶炉子,但不是炭火)、等茶泡好的间隙,她和章澈闲聊起CBD的运营。好的好在哪儿,坏的坏在哪儿,不是因为是华润就一定牛逼(虽然招商能力一流确实会因为品牌效应带来很大助益)、也不是因为是国贸就一定精致漂亮,章澈说国贸总是选择小场地,华润背靠地产总是做大地方开万象汇,“其实无法比较。”

她说是,并且顺着章澈的话头往下分析。然而心里、脑子里、修仙小说口气的灵台里,想的只是此时章澈如何好看。这很俗气,也很现实,就算道德上的评价都不重要,这也避无可避。她的视线在章澈脸上不住流连,就算不是聚焦,余光也游来走去,从额头光滑,看到鼻尖一点——到此还可以假装在认真地说话和听讲——再到耳垂小巧,眼角,眼角是不是画了那么一点点眼影?

为我画的?

啊……

就算不是,不是不是。

啊真好看。淡淡的紫色里面带点更不显眼的金粉。

恰好章澈低下头去翻找忽然响起来的手机,她才发现章澈一直没把手机拿出来。趁着章澈回消息,如同做贼似的,她开始直勾勾打量,克制不住地望过去。也许是因为刚才,一直在不断地想象章澈穿这个好不好看,那个好不好看,职业装好看,干净利落,藕荷色连衣裙好看,柔和温婉,啊什么都好看,她现在收不回来——

章澈抬头,眼神撞到,她一愣,章澈笑道,“嗯?”

“没什么。”这一刻她还不如许仙。她鄙夷自己,又觉得幸运。

章澈一笑,眉眼一挑,显然是看穿她的想法。

这样也好。她其实无所谓自己被看透,爱一个人,是一个人独自的情感,本无须对方接受或审判,否则就是过度寄托。如果看透了对方就要走,那也是对方的自由,又想要对方留下又不愿意被看透,不但很贪婪,总归有些偷偷摸摸。她固然可以理解这样的行为,实在也过了这样的年纪。

就让章澈观察自己、打量自己、做出判断吧,难道她要伪装、要矫饰、要表演?她没有那个时间和心力,她只想展现,只想敞开。更何况,如果从这里就不真诚,那连交易都不是,是欺骗。

她不愿意。她觉得真诚才是最好的,对于自己、对于对方、对于世界,这都是最好的礼物——包括她自己在内,这才是对的。

章澈其实也没有想什么了不得的严肃内容,她是发现了祁越的眼神、由此当然也再次确认了祁越的心,但她自己一路也是怀着最食色性也的观点在打量祁越,特别是在祁越高谈阔论的时候,她只有一半的心神在听祁越说的话,剩下一半,都在看祁越好看。

说一个人漂亮或帅气、美貌或英俊,无论多少夸大,还是有一些事实依据的。只要不是精神分裂或万不得已,有些话还是说不出口、夸不下嘴。而且用这样常见的溢美之词去夸赞,可能心理状态也只是停留在夸赞而已。然而一旦说一个人好看,就开始增大了主观。再说一个人可爱,那么心里的想法可能就远远不是说得那么简单了。

她知道自己的眼神也被祁越看去,只是不知道对方是否接收自己的讯号。曾有人说,你眼睛又大又亮,随便看看人已经让人很动心了,多做点表情还不知道要成什么样子的大杀器。她心说那是你没看过,其实自己心知肚明,自己这一双眼太大太亮了,情绪最好还是隐藏一些,不然显然目光炯炯,别人更不知道要把她当什么。

这是她从少年时期历练得来的道理,明白的代价是伤痛。后来因为学会隐藏,让人猜之不透,倒也获益可观,似乎已经“收支平衡”。然而到了这些年,又觉得不让人家看透便要劳烦嘴说,付诸文字有时还要难些,便觉烦恼。特别是这样的时刻,事后问起,祁越回忆道,我觉得你看我的眼神很玩味。

玩味吗她?她不知道,也许最终呈现的效果是这样。究其本心,她不过是看的太入迷,从心经过眼睛流淌出去的是神往与痴迷,又因为习惯退半步,所以显得玩味。

想想有点小家子气似的。

不,但这应该怪祁越。

也是事后,很久之后,一个静谧地夏夜,她躺在祁越大腿上,回忆完当时她的眼神,她解释完自己的原因,祁越就问她原因,她说太好看,祁越笑说自己努力打扮、可还没有到太好看的地步吧?

公允地讲,祁越的确也不是那种会让人有危机感的好看的情人,她一开始喜欢祁越从不是单纯因为外貌,而是整个的言行举止。有点儿像《三国演义》里程普说,与公瑾相交如饮美酒,从行止,到人品,现在到学识与思维,以及永远不缺席的风趣幽默。

越听祁越说话越想听祁越说话,曾有一天她担心起来,万一祁越觉得她话太少总是自己在说、厌烦了怎么办?于是她努力不断地提出问题,沉迷还是沉迷。要直到后来,一个又一个躺在祁越的大腿上一起读书的静谧夜晚成为常态,她才知道,祁越也会担心说得太多使得她厌烦。

其实她们谁也不厌烦谁,这是最幸运的事。

后来,要她对着众朋友去总结祁越哪里好(那宴会简直像单身派对,她又不是明天去结婚!可说起来,可能在朋友们眼里她和结了婚没有区别),她总先要说体贴温柔、像聪明又宠人的边牧,再要说祁越懂生活、懂审美、于是懂美的生活,能发现和欣赏好的东西是一种了不起的能力。学识渊博与侃侃而谈,朋友们都已经见识过了。她们评价,有思想,幽默风趣、直指要害,有时吐槽虽然犀利非常、有几乎让人想躲避的锋芒,在芸芸众生中算是“很敢说”。

虽然照旧有人觉得这样犀利是格格不入的,好像他们折中惯了、凡事都折中于是付出了巨大的累积的代价,别人不折中就会让他们已经付出的代价打水漂似的。对于这样似是而非的评价和闪烁的眼神,她总是指桑骂槐地说一句,“是啊,有趣总比无趣好。”

然而,这一切都是后话。现在,此刻,煮茶的下午,她们沉浸在彼此的陪伴里,用彼此的聪明和美好喂养彼此的灵魂,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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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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