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第二天,她一大早去工服房换了一身干净制服,整整齐齐光鲜亮丽,站在大门口等着章澈。未几车来,下车的章澈橙色高领毛衣黑色紧身西裤、长筒皮靴棕色大衣,头发披在肩上。她见了,脑海里升起“干练优雅”。

而后章澈一眼看见了她,笑盈盈地走来,她就什么别的也没想了,除了章澈的笑。

于是在章澈走到面前时,她想起的寒暄话竟然是:“真好看。”

章澈扑哧一笑,“就不能看见点别的?”

她又为这嗔怪的语气而折服,“没法看见别的。”即使两个人只是对视,权当别人不存在似的。可那能咋办?这还是她们第一次在工作场合以工作身份、清醒并怀着深深的好感见面。

章澈听了她的回答显然很满意,笑得灿烂,幸好还记得工作,“咱们就去?”

掏出手机看看,销售还没回消息,“坐着等会儿?销售还没回我消息。”

章澈点头,“你们这个大堂,一向是好看的。”

往日有人这样夸,她一定跟着开始介绍,毕竟带过太多次参观,那套语言都熟悉。然而今天是章澈,她忽然有了促狭心,不随着章澈的眼神转换,反而微笑着盯着章澈。

就像一只不受主人欺骗的大狗,我可不相信你,你肯定没有把棍子扔出去!

章澈被她盯着有点脸红——是真的!她竟然看见了脸颊上的一抹飞红!——扑哧一笑,“干嘛。”

啊!

忽然手机滋滋,一看,销售说临时被抓去开会,请她代为带看会场,说横竖她也非常了解,“你的朋友!”她笑,心说虽然如此,自己也愿意,但是你的钱你还要不要啦?你的生意!

“咱们走。”

“嗯?不等人?”章澈倒是随着她就走。

“不等,被抓去开会了,我陪你去。反正我也知道。”

“可你不知道价钱。”

“那我就和你一起砍价。”

“叛徒!哈哈哈哈哈!你这样当叛徒不怕被领导知道吗?”

“我是叛徒!可我也忠于顾客的体验啊,她能说我不对?”

她的确熟知路线,甚至因为自己跑得太多,连开门的动作都丝滑,这一步往前走,下一步脚踝一转,从与来人同行变成与来人相对,背靠着门右手握住门把手,整个身体向后一推,正好是一个比房地产销售还仔细、比导游还贴心的讲解姿势。这时候就要说,这里是我们的会议中心,一般来说——

“请。”她说,“如果你们参展商够多,可以把展位设置在走廊上。参会的采购商从走廊上来,或者从正门这边开车上来,推开这几扇玻璃门就可以进来了。”

章澈左右看看,“会不会冷?”

她想想,“空调不见得能开到很高,你们准备请多少?”

章澈想想,“还定不了,你知道,我还没空去联系这帮人。你这里最多可以摆多少个展位?”

说着两人已经走到最大的会议室门口,“具体数字我不知道,”她快步走到隐藏的配电箱前拉开门,弹钢琴似的按下开关,九盏硕大亮堂而不刺目的水晶吊灯亮起,再回到章澈面前像面对无限江山似地把两臂一伸,“哒哒!得看你们摆多宽。”

说真的,要是打开大礼堂,她都想说一句“be hold”,奈何用不着。

其实她对自家的场地充满自信,崭新、宽大、漂亮,同事们倾尽心血,维护良好,她怕谁?谈不上热爱但是她爱自己的岗位,敬业,出门在外代表企业的场合几乎总是长了一颗炫耀的心。

章澈被她孩子气的举动逗笑,“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设展位?”

这倒是,面前是章澈,她既有理性上的知晓情况,也有感性上的必须帮助。

“唔——你们孵化的企业大概都没有实际产品,对吧?”章澈摇摇头,“那就不需要太大。但也不能太小,跟招聘会摆摊似的太小气了,招聘会的那种1到1.5倍大吧,自选大小,控制总量,先到先得——当然,也要公家觉得合适。”

章澈点点头,往场地中央走去,环视周围,她则倒退着跟随,保证自己面向客户老爷,“我记得你说还搞什么,研讨会?”

“研讨会,发布会,讲座,whatever,就是大舞台一搭,上面椅子一放,几个人坐上面聊天,下面听,你管这个叫研讨、发布、什么都行,大课也行,我看都一样。”

她笑,但无奈地向会场另外一头伸直右臂,“那舞台就只能搭在那边。”

章澈停下脚步,“为什么?”

“电源在那边。再好的电缆,也不能绕会场一周,消防规定不允许。”

“不能从会场里面走?”

“走不了多远,”她踩踩地面,“长羊毛地毯,走一会儿就一脚羊毛在腿上,太长了过热怕出问题,也不行。只能在那头。再大牌的会议、有钱人的婚宴,都这样,换造型也只能靠那头走廊,那样的话舞台就无比地长,有钱烧的可以那样,但也不好看,而且,”见章澈略略皱眉,她补充道,“你想想,这边出去就是电梯,总不能让舞台后面没完没了地进进出出吧?”

“那倒是。”

“所以主会场设置在这里,可以拉一个隔断,把会场一分为二,2/3公开大课,1/3各家摆摊,A级的重要的长脸的——”腔调浮夸地仿佛摊位是牛排,“放里面,B级的还行的放一进来的门口,剩下一些一般般的C级就放不太明显的位置,不就好了。”

“这挑高有——”

“九米。”她说,“地毯固然软但起毛,也算不上无声,但是挑高我是满意的,这组灯也很好。包好看,哈哈哈哈。”

章澈左右看看,“还有什么我应该知道的事情吗?知道我才好和会展公司去沟通的那种。”

她想了想,看着章澈的眼睛,“对于会展公司,进来之前要签协议,不能这样不能那样,损坏要赔偿,大理石地板死贵。对于你们,这个会场一天7万,不算其他成本,需要茶歇我去和餐饮部沟通。最大的风险是政府随时会用,影响的时候会直接占用,你们就得推迟,那是我们左右不了的不可抗力。所以最好能把你们的这件事上升成公家的事,走那个渠道最安全。”

章澈点头,她又补充道:“到时候反正我来陪你吧。会务也有不靠谱的时候,有什么问题找我总多双眼睛。”

对此的回答是低着头扑哧一笑,“好好好,都找你。”她看着章澈的额头,一时想的竟然是发丝的细密与好看。她自己的头发也又细又软,要真是只狗,手感一定不错。但她是短发,而章澈的头发够长,有了一种万千青丝的妩媚。

此时只有她们两个在此,走廊上一直没听见脚步声,遑论人语,周围寂寂,她沉迷在由章澈的头发而生的幻想里,继而幻想的范围拉伸到章澈的整个人,衣装,肩膀,毛衣领子,颈项……

假如我们就是两个人,在一个隔绝于他人的空间,豪无挂碍地相处——

片章澈抬起头来,望着她道:“你是对我这样,还是对其他人都这样?”声音温柔娇媚,好像所谓江南女子,只要愿意便随心所欲地嗲一嗲,以示欢喜偏爱,同时,也要求给予欢喜和偏爱。

章澈的声音偏低,似乎仅限她听到。她的回答也一样低沉,说出来的时候,自己都诧异于那里面的磁性:“当然只对你。”

我只对你一个好。我只想对你一个好。我当然偏爱我喜欢的人,而且我也享受这种偏爱。如果你也享受,我会加倍享受。

平时我是毫不动摇的公平的,这种时候我是毫无底线的偏爱的。

章澈显然满意于这样的回答,大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她才知道刚才的幻想都是初级,听到章澈撒娇是“步步登高”,而跃入章澈的眼神才是最后的一步:让她看我一眼,看我一眼我就会跳下去,在她的心湖里遨游时我才知道自己是鱼,仰头满天繁星,俯身潜入无尽的温柔之海,除此以外,世上别无我可以生存的地方。

她不知道章澈此时此刻怎么想,她只是无法自抑地想要吻她。

当日看完,章澈立刻要带着结果回去,她送章澈到大堂门口,自觉有点依依惜别、心里取笑自己是不是要折柳;章澈走得缓慢,似乎有话要说,偏有那天杀的销售这时赶来了,又是一番寒暄、询问、解释、废话,她心里就差有点反感咕嘟咕嘟冒着泡泡,幸好章澈主动说“时间差不多,我回去落实情况再找你询价就好了”,对方不愧是她觉得最有眼力见的销售,满口答好,看看章澈看看她,借故走掉。

目送这人离开,回头一看,见章澈满眼笑意,正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像不说,就没法好好占有这些时间——章澈反而道:“不喜欢人家?”

“嗯??”

“我说,你怎么看你们同事——嗯,恨恨的,是不喜欢人家嘛?”

她一愣,“我有吗?”

“是没有镜子,不然你刚才那样子简直恨不得人家赶紧滚蛋。”

那倒是,只是没想到被章澈看见。她不好解释,而且大堂里人来人往的,怎么好说这些应该两个人靠在一起紧紧贴着讲才好的话?

“今天谢谢你。”

也许她脸红了,也许她眼里冒星星了,她不知道,只是章澈靠近了她,语调轻柔。她想要找出一些话来说,应该幽默地调侃章澈是甲方老爷、还是只是像个乖狗狗一样摇着尾巴说“不谢”?她不知道,她有点无措,这种时候真恨自己没有尾巴,不然大可以摇动起来表示内心的喜欢啊!

“明天晚上请你——咱们找个好酒吧去去喝酒吧,”章澈说,望着她的目光竟然也像个孩子,“好不好?”

世上有些问题本不需要回答,甚至不应该成立为问题。但因为有人叫它变成了问题,其效果竟然比直接宣称强一百倍。

是故,等到章澈走了,她过了一会儿去综合办公室送文件,到了屋里那大秘书小秘书都说,咦,祁越,你怎么满脸喜气洋洋的,有什么好事?她只是笑。

是故,今天当她来到这件实木吧台修长、玻璃幕墙绵延的复古酒吧时,她简直高兴得不得了。冬日里昏暗温暖的酒吧,与美丽的女士约会,是她的美梦之一。或者应该这样说,如果约会对象没有更进一步的可能或者只是一般的朋友交往,只要是她欣赏的美人,于她而言已经足够享受。这种心态接近于《红楼梦》里警幻仙子所谓的“意淫”,她觉得这样也算尊重,毕竟喜欢一个人但与那人无关,还有什么可说。

如果约会对象是有希望进一步的——

她站在门口——大概心意流入潜意识,今天刻意选了灰色大衣、灰色高领毛衣和红黑相间格子围巾,黑色牛仔裤与马丁靴,一身不亮也不暗,自觉满意于形象——等来了穿着酒红色大衣的章澈。

啊,好看,真好看。酒红色大衣,橙色毛衣,普通牛仔裤与黑色长筒靴。

“久等?”

“没有。也刚到。”她说,一边伸出手很自然地做出迎接的姿势,“冷不冷?”

“我不冷,我怕你冻着。”

章澈见她伸出手,也很自然地伸出手来与她牵着。

她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好凉,握紧,温暖她。

转瞬而至的第二个念头:她的手!

彼此穿着的颜色也流入潜意识,两人落座先点了热红酒。多圣诞节的东西,幸好现在天气依然湿冷。她看着章澈脱下衣服,主动拿来挂在椅背,虽然打量了两眼身材(看得也不少了),满心更关注的是把自己的围巾给章澈捂手,在酒来之前。

时而浪漫,时而不浪漫,只知道傻乎乎的贴心。

“嗯?”章澈疑惑。

“怕你手冷。”

章澈一笑,“这里面很暖和啦,你这是羊毛的,快挂起来,别弄脏了。”

她想说给你捂手怎么算弄脏,但一下子只知道听话了。

早上没吃糖!最近糖吃少了!怎么不知道说点好话了?你以前那嘴呢?倒是快想想啊!

“你——”

“嗯?”

周围声音嘈杂,章澈一时听不清,自然地凑上来。她的心就像靠近了辐射源的盖格计数器,不但狂跳,而且很响。

她不能亲她,至少现在,没有对方的允许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那太不尊重人了,地道的登徒子和轻薄,可杀!

可是,她要怎么办?她要说什么?真恨不得自己此刻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而章澈也不是章澈,两个人在舞池里——不,这一切正因为她们是她们而成立。

酒上来了,他妈的,什么快速加热锅,比自己酒店里煮汤那个还快!

“给。”她被救了,好像也不觉得怎么愉快。

“Cheers。”也不知道章澈看穿她心思没有,那双大眼睛还是妩媚依旧。

“Cheers。”

酒味不错,她其实喜欢肉桂更浓郁些,那玩意真是叫人上瘾。然而没有眼前人叫人沉醉。放下酒杯,章澈停留在刚才离她很近的位置上,扶着下巴望着她。

她也在等你说话啊。

她的眼睛从章澈的眉毛看到下巴又看到鼻尖,自己的嘴微微张着,也许嘴唇还在轻轻地抖动。

“你的衣服就像这酒。”

“哦?”

“真好看。”

章澈轻笑,“有时候,你像一只小狗。”

“为什么?”

“傻傻的,总是简单直接地表达自己的喜爱。”

“不好吗?”她倒有故意这么问的心,可见是狡猾的边牧了。

“好,很好很好。”

她发现章澈的眼神也在自己脸上流连,于是放心大胆地去看章澈的红唇。贼心不大,看得够了往回,两人视线相交,这下成了对视了,像顺着彼此的视线往彼此的心滑落,继而沉没,继而——

她后来当然还感受过这种沉没许多次,总是沉着沉着当然就沉入章澈的怀抱去了,但是回忆这个酒吧约会的夜晚,也依然觉得有所失有所得并且得失不能互抵。这个不能互抵,她不怪任何人,但每次见到章澈的这位朋友,这位即将在此时发出一声呼唤惊破两人美梦的朋友,她总要说,你搅黄了我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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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相逢
连载中尼可拉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