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礼是在台上第三次看见对手虚影时,意识到自己完了的。
那年他二十三岁,身高不够,体重也不算标准,教练却偏说他耐打、狠、压不住火,说他适合“压上打”。
“你不是打拳的,是咬着对手往前撞的。”教练在他第一次上场时说,语气近乎赞许。
他也信了。
那年头,九龙地下拳台开得多,有钱人来赌,也有记者来拍“都市边缘纪录片”。他是第三组打手里的“陆三”,名单里从来没他全名。
打到第六场时,他已经知道怎么晃动脖子让裁判误以为他没有受伤,也知道怎么卡住肩膀避开致命击打。但第七场,他上台前刚从高烧里退下来,脑子还嗡着。
赛前他蹲在厕所吐了两轮,没告诉任何人。
他穿着红蓝混色的短裤,拳套系歪了,脚踝缠着白纱布。对手是一个从深圳过来的练家子,块头大,拳准。
第一回合结束前,他就眩晕了一次。
那种感觉像一台转速过快的录音机带子忽然反转,整个人被抛进了另一段频率。对手的轮廓在灯下抖动,一会儿像两个,一会儿像一个。
他还站着。
第二回合他撑完后,裁判问他:“OK?”
他说:“OK。”
其实他的左耳已经听不到声音,右眼也开始发黑,像眼球后面有人在涂墨水。
他记得自己被击中胸口的那一瞬,心跳漏了一拍,拳头下意识抬起,可连自己都不知道打出去的方向是不是对的。
第三回合,教练在场下吼:“陆三,你顶住!”
他顶住了。
直到他失去重心,身体慢慢往□□倒,他用尽最后一点力往地上跪。
不是被击倒,而是自己跪下。
不是认输,是“关机”。
他趴在地板上,脸贴着那块长期未清洗的塑胶垫,闻到汗、血、酒精和陈年脚气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他听见全场有人惊呼,也有人叫好,还有人喊他名字。
他想睁眼,却再也没睁开。
……
再醒来的时候,是在拳馆顶楼。
凌晨四点,天边一点风都没有。天花板的吊扇像停在半空的钟摆,不再动。
他一个人坐在天台边缘,脚边是一瓶没拧紧盖的矿泉水。
教练走了,对手也走了,观众更不必说。
他想起自己给女朋友发了三条BP机短讯,从“比赛结束”发到“我没事”,再到“你来不来”。
没人回。
他把手掌摊开,看见血迹已经干了,像旧胶带粘过的地方,发暗发黏。
他想,他再也不上台了。
身体会背叛他,眩晕会杀死他,而没人等他下台。
……
他退了拳,搬到油麻地的小网吧后勤房。
那年庙街还热闹,网吧通宵爆满。他睡在一堆主机旁,听着风扇声音入眠,每晚三点起床检查电路板,有时修好一个USB口会偷偷笑一晚上。
他用这些细碎的成就感熬过了第一个没拳赛的春天。
身体慢慢恢复,但“眩晕”像偷放进大脑的程序,随时运行。
他试过重新练,但只要一进拳馆,一闻到那种垫子的味道,他就开始冒冷汗,胃痉挛,眼前跳点。
眩晕症不是病,它像是一种失败感的回声。
医生说是前庭神经的问题,但他知道——是台下没人等他的问题。
他有时会想,如果那天有人来接他,他会不会咬牙撑下去?
后来他不再想。
……
阿澈出现,是他最没设防的时候。
她像某种“久违”的讯号。
她用和拳台完全不同的方式活着。她说话不快不慢,做事干脆,眼神里永远带点防备,但也不是完全抗拒。
她像一张未完成的网络表格,总是缺了几格要人猜,却又偷偷留线索等你发现。
他发现她上线的时间总在凌晨一点到两点之间,喜欢听她自己点的歌,但总是听完后删掉历史记录。
她会在留言区发起奇怪的问题:“如果你不修机器,会想做什么?”
他回:“打拳。”
她不信:“骗人。”
他回:“不骗。”
她问:“那你最怕什么?”
他敲了一行字,又删掉,最后打下:
【CTRL ALT ME】:怕上台又下不来。
她隔了很久,才回了一句。
【Hi,1999】:我也是。
他愣了一下。
她说她怕进入一段关系后“下不来”。
她不是不爱,是不敢。
那一晚,他们谁也没再留言,只让□□挂着。
两个头像在深夜的网络上互相亮着,不说话,也不离线。
那种感觉,就像在一个根本没有观众的拳台上,有人终于站在对角线。
……
三天后,陆礼收到阿澈的第一封线下“信”。
信其实是个纸盒子,用胶带简单封着,里面只有一只银色发卡,一张复印得模糊的旧拳赛照片,背面写了八个字:“没下台,是你赢了。”
他把卡子夹在工具箱里,把那张照片贴在后勤室的电箱门上。
那晚,他头一次在□□里留言:
【CTRL ALT ME】:我们做个约定吧。如果你哪天要见我,就说一句:我想下台。
他本以为她会不回复,可她只过了几秒就回了。
【Hi,1999】:不行,我怕我真说了你会不见我。
那晚凌晨,庙街风很大,网吧后门的铁皮在响,像是有人在台下拍手叫好,陆礼把耳机摘下,靠着椅子,闭上眼。
他想:也许我不再是“陆三”了。
也许我是CTRL ALT ME,在一个叫Hi,1999的世界里,重新上线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