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十五分,阿澈坐在值班台后,昏昏欲睡。
空气闷热得像口贴膜的饭盒,连呼吸都沾了胶感。挂钟的秒针走到“3”时突兀停了一秒,然后猛地跳过“4”,像是被谁拨了一下。
她被这一下惊醒,下意识看向二十六号机。
屏幕黑着,主机灯还亮着,是待机状态。□□没闪,留言区安静,像一只翻过来的收音机。
她揉了揉眼睛,走到饮水机边倒水,顺手推了下技术间半掩的门。平时那扇门总是锁着,今天却开了一道缝。
她迟疑了一下,没进去,只隔着门缝看见陆礼的背影。
他坐在地上,身体蜷着,像是在吐。风扇“嗡嗡”地响,没吹起什么风,只有汗味、机油和一丝近似铁锈的血腥味在空气里乱窜。
他没发现她站在门外。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很轻的呕吐声,像极了电脑风扇喘不过气时的低频振动。阿澈忽然意识到——这是眩晕症。
她在网上查过这个病:前庭神经紊乱、视觉错位、轻则失重感,重则如同坐在一辆永远不停车的夜班巴士上。她看见他用手死死按住太阳穴,另一只手在桌上盲摸,像是在找水杯。
她终于推门进去了。
他听见声音,猛地转过头,眼神闪着不安。
她没说话,只是弯下腰,从桌上捡起他的保温杯,把里面剩下的半口水递给他。
他接过时手指碰到她的食指,指腹滚烫得像是发烧了。
阿澈什么也没说,只转身回到前台。
三分钟后,她又听见技术间的门开了,男人走出来时神色已经恢复正常。他穿上外套,把帽子压低,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看见他手背上有一道旧疤,从拇指根蜿蜒到虎口,像一条被拧开的数据线。
“谢谢。”他说,很轻,像从气管里挤出的风。
“我以为你不说话。”她难得开口。
他站了一下,回答:“夜里说话,声音会飘。”
她没回应,低头打开□□,屏幕那端的绿色头像还在。
但他没再留言。
他只是坐回二十六号机前,插上耳机,调出播放器,播了一首她从没听过的英文歌,节奏慢得像脉搏。
她听不清歌词,只觉得旋律像一场轻微的失重,正缓缓漂到她胸口。
她突然意识到,这个人,不管是谁,他今晚不再是个影子。
他是现实。
他会晕眩,会吐,会发烧,也会给她倒数第二杯水。
……
早上六点钟,庙街的天开始发白,第一班送报车驶过,轮胎碾过积水溅起一串脏点子。地砖上的烟头和彩票纸还没扫干净,三楼窗户有人放了一句陈奕迅的《时光倒流二十年》。
阿澈换了衣服,准备离开时,又路过那台“二十六号机”。
屏幕没关,□□还开着。
她想了想,在留言栏里敲下一行字:
【Hi,1999】:你身体不好,还是早点睡吧。别再乱修机器了。
她没有署名,没有标点。
走出网吧那一刻,她回头看了眼整间店。
光管闪着,地砖碎裂,空气中还残留一丝机器散热的热流。
但她却觉得——这间旧网吧,是整个城市里最有人情味的地方。
……
入夜时分,阿澈没有去上夜班。
她去了旺角一家录影带回收店。
墙上的“会员特供”贴纸已经掉色,柜台里只有一个大叔在打瞌睡。
她从最角落的架子上翻出一盘无标签的VCD,塑料壳裂了一道口子,贴着纸条:“九龙地下拳赛·99年录影。”
她愣了一秒,把碟片拿到柜台结账。
回家后,她把盘塞进老VCD机,画面闪了一下,屏幕上跳出一段手持摄像画面。像是偷录的——光线抖动、声音失真,拳台在停车场搭建,观众席全是站着的。
然后她看见他。
陆礼。
他那时头发剃得很短,赤膊,手腕缠着黑胶布。动作猛得像要把对手打进地板。他打得快,没有防守,全是进攻,像没打算活着下场。
她坐在荧幕前,屏幕的光落在她脸上,一张面无表情的脸,眼神却像快要哭了。
那一瞬间,她明白了这个人的另一种样子。
不是修机器,不是咳嗽,不是留言。
而是曾经在某个无人看见的深夜,用力活过,拼命站过。
现在,他却每天凌晨,用那副破了洞的耳机,慢慢敲下一句:
“今晚梦见我,就好。”
她没回。
她只把耳机摘下,声音调大,关了灯,在他留下的歌里,听完了那一整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