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就这样静静地泡着温泉,相视而立却又心思各异。中间隔着浓重的水雾,飘飘然遮掩着对方的神情,唯有微风无声地穿过他们之间,玉簪花也摇曳得厉害。
雾气渐浓,温度也降了下来,许又柯被一阵冷风激着,不禁打了个寒颤。
“冷了?”
“嗯,兄长我们上去吧。”
兄弟二人穿好衣服便往回走,来到偏房,在门口站定。许又瑾看着弟弟那头尚在滴水的长发,叫住他:“小柯,你先进去,我去拿块热巾。”
许又柯乖乖应着,推门走进去。房间内早已被管家打点好,床褥被单熏香一一摆放整齐。桌子上还温着一壶热茶,旁边堆放着几本风土杂记,供人闲时翻阅。
他拿起最上方那本,上面提名“舆地纪胜”,名字倒是不错。刚翻了几页,许又瑾便拎着一块热巾走进来。
“侧过身子,我给你擦擦头发。”
许又柯依声侧坐着,将湿发尽数撩到一边。他只着一件单薄中衣,墨发湿漉漉地披到肩上,水珠顺着纤细洁白的脖颈滑入衣领,打湿了前襟。
许又瑾看到这一幕,遂拿起热巾站在弟弟身侧,动作生硬却又极其轻柔地包裹住那头湿发。
“你身子本就单薄,还不当心。”一边数落,一边又细细擦拭着。
“下次会注意的,多谢兄长!”
随后屋内又静了下来,烛影晃动,连带着两人投到地上的影子都影影绰绰。许又瑾那带着薄茧的指腹时不时擦过弟弟耳后敏感的皮肤,让许又柯激起一阵战栗,他下意识偏过头躲闪,试图逃离这令人心绪难安的触感,拿书的手指也微微一蜷。
“别乱动。”
兄长低沉的嗓音在头顶响起,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发旋。屋内燃着的熏香混合着水汽,与兄长身上独有的冷冽气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无处可逃的网,将他牢牢困在方寸之间。
耳边只余热巾细微的擦拭声,许又柯仿佛又感受到自己心跳如鼓。
擦干头发,许又瑾让弟弟早点休息,又给夜灯添了些油,剪去上面的灯芯。做完这些事情后,便退出房间,掩好门离开了。
许又柯躺在床上,思绪乱飞。一会儿想起泡温泉时兄长滚烫炽热的肌肤和急促的心跳,一会又回想起刚刚那略带粗糙的指腹拂过皮肤的触感……
就这样胡思乱想了许久,直至耳边传来“熚熚剥剥”的声响,是烛火在燃烧。许又柯抬起头一看,蜡烛已燃半,便强行让自己放空脑袋,闭眼睡觉。
第二日,菘蓝敲开许又柯的门:“公子,该起了。我们今日要回京师,东西已经收拾完了。”
许又柯睡眼惺忪,呆呆问道:“何时了?”
“已至隅中啦!公子你昨日和大公子一句话都不留,直接就出了驿馆。我守到子时还不见人,快担心死了。幸好我后面去找了赵将军,他告诉我你们来这里了,让我放心,不然菘蓝急得要去报官了!”
菘蓝耷拉着脸,眼睛和鼻子嘴巴直委屈得皱在一块,让许又柯一阵发笑。他安慰道:“有兄长在,有什么好怕的。你啊,要沉稳点,向赵将军学习。”
菘蓝听到此话,更是大叫起来:“公子!我可是在担心你!就算有大公子在,他也会有疏忽的时候啊!还有,那个赵将军就是一根木头,我才不要学习他呢!”
许又柯被吵得头大,急忙改口:“好好好,是我的错,下次一定向菘蓝报告行程!对了,赵将军怎么就是木头了呢?快给我细说一下。”
看到公子认错,菘蓝态度软了下来,可听到后半句,他神色一变,不自然地转过头,支支吾吾:“也没什么,公子你快起来,要赶路呢。”
“说嘛说嘛,我要听……”“哎呀,真的没什么啦……”
许又瑾一进门,入耳的就是主仆二人的打闹声。他敲了下门,屋里的两人静了一瞬,纷纷转头看向门口。
“兄长,你也起来了?”许又柯掀开被子,坐起身,菘蓝在一旁递衣服。
“我卯时起,在院中练了半个时辰的剑,来到你屋前发现你还没起,便让赵一勇和菘蓝收拾东西过来。”许又瑾接过菘蓝手上的衣物,让他退下,“我给他穿,你去招呼后厨准备点清淡的粥食。”
“是,大公子。”菘蓝退出房间,并贴心关好了门,心里寻思着:大公子和公子之间的感情可真好,分开三年都没生分。
“兄长,我自己来就好。”
“别动,平日里这些衣服都不是你自己穿。你是理不清楚的,我来。”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动作却相当迅速,片刻就将许又柯浑身上下都打点好了,“我们都吃过了,就差你了。”
这话说起许又柯脸上一燥,自己怎么这么能睡啊!是猪吧?!
用过早膳,四人便提起行李走出庭院。许又柯和菘蓝乘坐马车,两位武者骑马,回京的路途,似乎比来时短了许多。
终于回到许府,今日正值轮休,许太师也在家中,得知几人今日返回,早早带着许夫人坐在客厅等候。看到四人平安归来,夫妻俩眼一红,将几人上下打量起来,发现没有受伤。遂又拉起许家兄弟二人的手,说道:“瘦了,都瘦了。不过可算是回家了,回来就好……”
寒暄完了,许母又开口:“你们先回房洗个澡,将晦气去去。赵将军也留下吧,我让厨房炖了两锅老母鸡汤,你们可得好好补补。”
一家人加上赵一勇,聚在一起吃了个团圆饭。许夫人追问着抚州的事,许又柯将对赌一事拿出来说了,一桌人都在发笑。
“柯儿可真厉害,那个王医师也是不差,态度端正。”许夫人一直夸着许又柯。许太师在一旁听着,眼里也满是骄傲。
次日上早朝述职,许又柯敏锐地察觉到朝堂氛围的变化。那些曾对他抱有微词的朝臣,如今见到他,目光中似乎多了几分真正的敬畏与认可。漕运之功叠加抚州抗疫之劳,让他不再是那个仅凭皇帝赏识和家世积威的新贵,而是凭实实在在的政绩站稳了脚跟的能臣。
元景帝看着手上的述职报告,龙心大悦,赐了他丰厚的奖赏。
又考虑到许又柯这几个月接连奔波劳苦,特意将他调任至光禄寺,担任一个掌管祭祀用品等事务的闲职。名为升迁,实则是让他好好休憩,暂离这些繁琐政务,众人自是无异议。
接下来的这段日子,是许又柯进入副本以来最为轻松惬意的时光。无需为漕运变法一事绞尽脑汁,也无需面对疫区的生死压力。
他甚至还拉着兄长将京城有名的酒楼茶馆逛了个遍,还不忘漏下满香楼,美其名曰“考察民情”,实则是享受着难得的兄弟闲游之乐,虽然在抚州也有过短暂的闲暇时间。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京城的风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气息。
一日午后,许又柯正在光禄寺的档案房里翻阅前朝膳食记录,一则西北边境千百里加急的军报如同惊雷,炸响了朝堂——
西北急报!
突厥老汗王病危,次子阿布耶津发动兵变,囚禁兄长,欲掌控王庭。主战派的阿布耶津召集周边各部落首领,厉兵秣马,不日恐将南下犯边!
大晟朝堂上,主战主和的声音争论不休。但在场所有人都清楚,面对蓄谋已久的强敌,和谈无异于割肉饲虎,唯有以战止战一计!
元景帝的目光扫过满朝文武,最终,停留在了武将行列中最前方那道挺拔如松的身影上。
“许卿,”皇帝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镇西将军许又瑾,朕命你总揽西北军务,赐你另一块虎符,即日点兵驰援边关!”
“臣,领旨!”许又瑾闻声出列,单膝跪地,声音坚定地应道,没有丝毫犹豫。
站在文官队列中的许又柯,此刻心脏猛地一缩。他看着兄长领命的背影,那日在抚州城头,兄长低语“这种感觉……似乎并不陌生”的情形恍如昨日。
一种强烈的不安与难以言喻的酸楚瞬间攫住了他,这些天来好不容易得到的宁静与亲近,还尚未细细品味,便又要被这该死的时局无情打碎。
是夜,许府书房。
许又瑾正在擦拭一柄随他征战多年的佩剑,剑身寒光凛冽。许又柯推门进来看到这一幕,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问:“兄长……何时启程?”
“三日后。”许又瑾没有抬头,动作依旧沉稳有力。
“兄长你一定要平安归来。”许又柯脑中似有千言万语欲说出口,可最终只化作这一句。他知道,任何挽留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许又瑾擦拭剑身的手微微一顿,终于抬眸看向他,弟弟今日身着紫色官服,甚是昳丽。窗边袭来一阵晚风,吹动衣袖,让许又柯的身形更显单薄。
他深邃的眼眸中情绪难辨,动了动喉结,终于开口:“小柯今后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天冷了多加衣,沐浴后记得擦干头发。”
顿了顿,又补充道,“在京中,一切小心。”
窗外,夜风渐渐烈了起来,吹动梧桐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离别,演奏一支送别曲。
《舆地纪胜》:南宋中期的一部地理总志,王象之编纂,成书于南宋嘉定、宝庆间,共200卷。自序谓:此书“以郡之因革,见于篇首,而诸邑次之,郡之风俗又次之,其它如山川之英华,人物之奇杰,吏治之循良,方言之异闻,故老之传说,与夫诗章文翰之关于风土者,皆附见焉。”
熚熚剥剥:汉语中描述物体爆裂声响的叠音象声词,拼音为bì bì bāo bāo,属于四字叠音型成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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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山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