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弹指便过。
这日凌晨,许又瑾寅时便起身立于房中,换上戎装的内衬,玄色布料更衬得他身形挺拔。他没有唤仆役,而是自己动手,将案头早已整理好的兵书,边境舆图,一一卷入行囊。动作利落迅速,却又带着些许从容,仿佛不是要奔赴生死未卜的战场,而是准备去一次寻常的远行。
许又柯静立在门口,不知看了多久。手上捧着一件刚从箱笼里取出的银灰色轻氅。他没有说话,只是走上前,默默地将轻氅披上兄长的肩头。
许又瑾系行囊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没有拒绝,任由弟弟冰凉的手指在他领口处灵巧地系好丝绦。
他的目光扫过室内,墙角立着那副即将随他出征的轻甲,甲叶在昏暗中自发地凝着一层冷冽的幽光。几案上,那方象征着调兵之权的青铜虎符静置于那里,色泽沉黯,却重若千钧。
一切收拾妥当,许又瑾终于转身,看向弟弟:“我先去军中点兵,到时直接从军营出发。清晨露重,你就不要去城门送行了,再睡会儿吧。”
他转身踏出房门,梧桐落叶打着旋儿落到肩上,又被风拂去。
秋日拂晓,天际蒙着浑浊的青灰幕布。太阳还未出来,只有一层稀薄的光影,勉强勾勒出城楼与远山的轮廓,城门口也弥漫着破晓的寒气和离别的肃杀之气。
许又柯立在送行人员的最前方,他还是过来了,许太师和许夫人也站在一旁目送长子远征。紫色的官服披在许又柯单薄的身上,在萧瑟的晨风里显得格外厚重而寂寥。他没有说话,只是望着马背上那道挺立的身影。
许又瑾端坐在战马上,玄甲凝霜。他接过赵将军递过来的头盔,并未立刻戴上。而是转头寻找弟弟的身影,目光越过众人,直直落在那袭紫衣上。
静默片刻,许又瑾忽地调转马头,策马行至人群面前。伸手,冰冷的手背极其短暂地轻触了一下弟弟的脸颊,这个动作快得让许又柯以为是错觉,又好似一阵风,带着寒意与克制。
“小柯,母亲素来畏寒,今冬府上地龙需烧得旺些;父亲朝堂事务繁多,你可多帮衬帮衬,你……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闲暇时去庭院练拳,梧桐替我陪伴你。待兄长凯旋,可是要检查功课的。”
说完不待许又柯回话,便又勒紧缰绳调转马头,玄色披风在秋风中猎猎作响,斩断所有缠绵。
许又柯立在原地,望着兄长汇入玄铁军队,身影渐远,目光最终落在兄长佩剑的暗红剑穗上。菘蓝说那是他三年前赠予兄长的旧物,现颜色已褪,在肃杀的军队中格格不入,却分外惹眼。
直到军队慢慢汇成天边的一个黑点,他仍站着未动,身旁的枯草覆着严霜,在他官袍下摆洇开一片深色的水痕。菘蓝轻声提醒:“公子,该上朝了。” 他这才恍然惊觉,指尖早已冰凉,而脸颊仿佛还留着兄长冰凉的触感。
大晟,西北边境。
八月秋高,北风卷地,白草吹折。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入目的戈壁滩上,有一片即将干涸的海子,水洼混浊,边缘泛着白色的盐碱。
在边疆,风是唯一的君王。它终年不息,卷起地皮上的沙砾,抽打在枯死的骆驼刺上,发出一种单调而尖锐的嘶鸣。一眼望去,天地间满目黄褐,见不到一棵挺立的树,只有几丛贴地而生的棘草,在风中剧烈地颤动,是大地永不愈合的疮疤。
许又瑾带着部队在第三日晚上,到达西北边疆守驻之地。
西北甚是荒凉,抬头是压得极低的漫天星斗,寒光凛冽,低头是远方山脉沉默的剪影,仿佛正有无数双眼睛,在那片黑暗里窥伺。
许又瑾和此地的守卫将士交换令牌,清点好人数后,便扎营休息了。
次日清晨,校场旗幡猎猎,被西风扯得笔直。点将台下,行列士兵玄甲反射着寒光,全场寂静无声,唯闻西风呼啸。
许又瑾登上点将台,轻甲外罩着御风的猩猩红斗篷,更衬得人挺拔冷冽,目光扫过台下军阵,如寒星掠过铁流。
他自怀中取出青铜虎符,高举示众。符身古朴,在日照下无光,却重若千钧。台下万千目光瞬间聚焦于此,那是皇权的象征,亦是军魂所在。
没有很长的训话,他只沉声一句:“诸君,可愿与我共护国土江山。”声音借着风势清晰地传入每个士卒耳中。
“我等愿追随将军,誓死守卫大晟江山!”气势地动山摇,整个校场都回斥着将士的口号。
点完兵,下令让将士们继续操练。许又瑾回到主帐营,掌管前军的左将军和右将军,还有赵一勇紧随其后。左将周烈人如其名,性如烈火又心直口快,善攻坚;右将黄严更加沉默寡言,却是杀伐果断,冷面无情,善防守。
许又瑾之前在西北和他们两个相处了三年,早已摸清了对方性子。此刻更是没有生分,四人直入主题,来到帐中巨大的沙盘前。沙盘上山川毕现,小旗林立。
烛火映照在他们凝重的面孔上,气氛浓重。
许又瑾手持长尺,指向沙盘上突厥王庭的方向,沉声道:
“阿布耶津弑父囚兄,登位算是名不正言不顺。突厥内部必有忠于王太子的势力与他抗衡。他此番急于南犯,根本目的在于通过对外战争来转移内部矛盾,巩固自身权位。”
“因此,我军此战的核心,并非一味死守硬打。而是要 ‘以静制动,攻心为上’ 。我们要让他这场仗打不起来,或者说让他即便打起来,也速速陷入泥潭,从而加剧其内部崩溃……”
分析完敌情,许又瑾召集了一些将领进来,准备商讨更为详细的部署计划。
“我们可以利用好斥候和探子,他们便是我们的眼睛和耳朵。现在要向西、北、东三个方向,派出三倍于平常的斥候小队,形成交叉侦察网。
我要知道突厥主力每日的动向,乃至其粮草囤积于何处。尤其要留意,是否有小股部队向洮河峡谷移动的迹象。”
赵一勇自荐领兵前去探查,许又瑾点头同意了。
他继续说道:“接下来就是防御,右将黄严听令,你负责防御。要立即加固现有的营垒,增挖壕沟,设置障碍栏。还需多备强弩火箭,演练车阵防御。”
“是,将军!”黄严领命应下。
周烈看着其他人都有任务,心痒痒的,他对着许又瑾问道:“将军,那我呢?我该干嘛?”
许又瑾指着西边一条小径,沉声:“不急,你率领部下最精锐的士兵,秘密前往洮河峡谷两侧高地,多备滚木礌石,火油干草。若敌方现身西路,先放其先锋入谷,然后锁住谷口进行火攻,来个前后夹击。”
周烈闻言,眼睛一亮,抱拳道:“周某愿前往西路,定叫那帮胡虏有来无回!”
许又瑾继续用长尺指向己方营地,在周边划了一条线:“留两连步兵每日沿粮道巡逻,同时通知后方州县,实行‘坚壁清野’,将城外粮草物资尽数收回城内,确保粮食供应充足,要是真的打起来了,受苦的还有百姓。
再从军中或后方城内寻一些熟悉突厥内情,口齿伶俐之人,最好会说突厥语。设法混入突厥境内,或通过商队,散布两条流言:阿布耶津弑父,天神将降罪于草原;中原大军已秘密联络王太子,不日即将里应外合扳倒阿布耶津。
也可秘密联络被囚禁的王太子的旧部,传递消息许诺支持王太子复位,在突厥内部暗中制造分裂。”
周烈直拍手,大呼:“将军,好计谋!”
而黄严则是思索着:“守城守营乃黄某所长,定不负将军所托。只是……这攻心之计,若是被阿布耶津识破,反扑岂不更烈?”
许又瑾看向黄严,赞许道:“黄严你所虑极是。不过此计重在‘惑敌’,而非‘杀敌’。我们要让他疑神疑鬼,延缓其进攻步伐。只要拖到寒冬,突厥境内物资不比大晟,天时地利皆偏向我方。届时,突厥内部生变,我军以逸待劳,胜负自分……”
众人皆无异议,退出帐营,开始召集手下将士进行部署。
夕阳的余晖斜照在校场上,给冰冷的兵器架染上一抹残血的颜色。架上长戟如林,刃口在风中凝着一层薄霜。偶尔有巡逻兵队经过,甲胄的摩擦声短暂划破寂静,随即又被更大的风声吞没。
入夜,西北边疆狂风不止,帐内悄然无声,只依稀听到远处巡逻士兵的脚步声,更显营地一片肃静。
炭火驱不散浸骨的寒意,许又瑾卸去甲胄,身着单衣,在灯下审视着兵械图。桌上烛火摇曳,映着图纸,他却恍惚间似看到弟弟许又柯在灯下批阅公文的身影。
他目光落在案上一角,那里静静躺着一把佩剑,上面的剑穗无声盯着自己,这是许又柯三年前离别时送给他的。
他神色微动,提笔写了一封书信。内容不长,只简单提了几句今日的点兵部署一事,又说到了西北的风景,大漠孤烟,是许又柯不曾见过的。
他起身行至帐外,臂上立着一只矫健的海东青。隼目锐利如金,在夜色中泛着冷光。
许又瑾将这封用特制油布包裹的家书缚在海东青的爪上,动作间,指尖触及隼足冰冷的鳞皮,思绪又飘回京城秋日,触碰弟弟脸颊时感受到的温热。
手臂一扬,矛隼无声展翅,如一道灰色闪电刺入沉沉夜空,向南飞去。
他立在呼啸的西风中,望着矛隼消失的方向,直至周身寒意袭来,方转身回帐,案上的剑穗无声注视着一切。
每天都要花好多时间去想标题,小言子也是要学一肚子成语了,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沉烽静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