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知州跟在许又柯的身后,慢慢晃过来。探头看到眼前的混乱场景,面上挂不住笑:“许大人,你看这……百姓是真的不能接受火化尸身啊!”
“尸体不立即火化,病气就不能隔绝,还会有更多人感染上时疫。”许又柯也不肯让步,转头吩咐菘蓝。
“菘蓝,你去把熬好的药汁端过来,再带上几块湿布巾。”
“好的,公子您千万要小心!我马上就回!”
菘蓝撒腿往回跑,还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许又柯。此处太凶险了,公子一个人能应对这么多已经失去理智的百姓吗?不行,我还得赶紧去找赵将军。
这边,许又柯面对激愤的民众。他知道任何强硬的命令或阻挠都会更加激化矛盾,只会适得其反。
天突然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落在人脸上,滑过嘴角,好似流了泪。
不少平民抬头望着天空,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上次就是因为一场无人在意的雨,连续下了大半个月,最后冲垮了河堤,引来了洪涝,还带来了时疫!
“雨!落雨啦!老天爷又要降下惩罚,他又要来收我们了……”
哭声叫喊声此起彼伏,面前的百姓四处逃窜着,或抱头大哭……
这场雨仿佛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所有人都心生绝望。他们放下了手中的武器,连亲人的尸首都没顾上,呆呆地聚到棚子里,麻木地盯着地上的雨滴。
许又柯旁观了这一场荒诞的逃窜,呼吸停滞了一瞬。他没有见证河堤崩溃那一幕,没有经历过风餐露宿,更没有体验过身边的亲人因瘟疫而离逝的情景。
但他有一位爱人,突然就不在自己身边,离他远去,从此阴阳两隔。
他也能够感受到眼前这些平民的绝望与无助。他们没有了住处,又饱受饥寒,还要时刻提防瘟疫入侵……此时又突然来了一场雨,一场所有事故的肇事元凶,真的太痛了。
他擦了擦脸上的水滴,不知是雨还是泪。
随后拨开官兵,来到棚子底下,站在人群前。没有高声指责,没有面露悲愤,而是对着那躺在雨中的尸体,郑重地行了三揖礼。
这个举动,让骚动的人群略微一静,不少人转动眼球,直直盯着他。
许又柯开口,带着一丝哽咽:“各位乡亲,你们先不要着急,不要慌!这场雨不会下很久的,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形成水中猛兽。我来抚州前找过司天监,他们夜观天象,笃定南方不会再有异象,此次时疫就是今年最大的劫难了……”
听到这话,人群中哭声渐小。“大人,真的不会再有洪水来吗?你没有骗我们吧……”
“不会再有了,我们要相信司天监的人,他们不会拿国运说笑。”
这话给不少人喂了一颗定心丸,局面渐渐平稳下来。许又柯继续说道:
“我也知道,这里躺着的大都是你们的至亲。让他们入土为安,是为人子女,为人父母的本分,此乃天理人伦。”
话锋一转,他指向不远处几个蜷缩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病患。
“但你们看看这些人,他们是不是你们的亲人?你们今日阻拦火化,让这些遗体继续留在这里,让病菌不断滋生,水源被污染。明日倒下的就会是他们!后日,也可能就是你们自己。让逝者安息,是为了让我们生者活下去,这才是最大的孝道,最重的天理!”
人群又骚动起来,许又柯抬手一压,示意他们先不要急着反驳。
“我许又柯以钦差之名,用自身功名,无限前程乃至性命在此立誓:所有火化者,官府将登记在册,疫后由官府出资,统一立块石碑,享拥万代香火。他们此刻的牺牲,是为了拯救整个抚州百姓,他们的名字,将刻在碑上,被后人永世铭记!”
“若因今日我行火化尸体之举,疫情反而加剧,我便自缚于此,听凭诸位处置,绝无怨言!”
这一番誓言情理并茂,加上许又柯以自身为质的态度,终究是打动了民众,一丝微弱的希望之火在众人心底点燃。
此时,雨渐渐小了,天边隐约见晴。
一位老者颤巍巍地杵着木杖从棚子里走出来,老泪纵横,俯身就要下跪,被许又柯一把拦住。老人紧紧抓住许又柯的衣袖,喘了口气,开口:
“大人,我……我信您,您烧了吧……把我家老婆子烧了吧,不能再害了活着的娃儿啊。”
有人带了头,崩溃和妥协的气氛便如多米诺骨牌般在人群蔓延开来。
许又柯拍了拍老人的肩,轻声说道:“老人家,我一定为你们会把瘟疫治好。”
安抚过众人,恰巧菘蓝带着药和布巾回来,身后跟着赵将军。
许又柯便开始着手安排火化一事,令一众官兵用湿布巾捂住口鼻,带好手套将尸体堆在一间废弃的房屋内。房屋塌了半边墙,所幸内里没有积水,搭好干柴和茅草,将尸体尽数挪上去。
清点好人头后,许又柯对着众人,眼中含泪,默默作了个揖:“大家,再给亲人道个别吧……”
老者擦了擦泪,摆手:“不了,大人。我们要说的,先前都已经讲完了,就让他们好好上路吧。”其他人也都点点头,捂着嘴无声哭泣。
干柴被火点燃,一场大火将这些尸首尽数烧完,只留下一堆余烬,却也点燃了众人对往后日子的期望之火。
许又柯将新熬好的草药一一分发下去,解释道:“这是我从一本古籍中找到的应对时疫的药方,大家如果信任我,就将这碗药喝了;若是不信,可继续喝王知州给的药汁。”
此时的许又柯在众人心中已经有了一层浓厚的神圣的滤镜和光环,他们接过药汤,毫不犹豫地一口闷下。
接下来的几日里,后厨都是按照许又柯给的药方熬药。就在这时,一位名叫王慎的医者出现了,他是一位云游四海,颇有声望的老医者,救人无数。恰好途经抚州,听闻这里出现时疫,便去了知州府上。
王知州早就听闻他的大名,立刻将他迎进来,奉为座上宾。
王慎这位老医者查看了许又柯的“改良药方”后,捻须摇头:“钦差大人的此药方虽看似精妙,但药性猛烈,尤其黄连用量过大,恐伤及病患根本。老夫行医四十载,觉着依古方‘辟瘟散’增减,方是稳妥之道。”
王知州立刻附和着:“是啊许大人,王医师他经验丰富,正所谓‘姜还是老的辣’。还是听他的,用古法更为稳妥些!”
许又柯端坐在右下方座位上,静静听着两人交谈不做声。他手持杯盖,慢慢拂去杯中的茶叶,抿了一口茶,苦味在口腔中冲撞,这茶可真难喝啊。
他无法解释细菌病毒这些现代名词,但他坚信系统的判断,这份药方一定是有效的。不过面对德高望重的老医者和固守成规的王知州,他还是短暂地陷入了孤立的处境。
他慢慢思索着,想了一个法子:将隔离区一分为二,做个对照实验组呗。
他对王医师和知州提议道:“既然我们各执一词,那便用事实说话吧。我们就划分两个隔离区,一区用我的药方,二区就用王医师的古方。以十日为限,看哪边疗效更佳。但在此期间,清理水源、焚烧尸体、分区隔离之事,必须同步进行,不得停止,二位觉得怎么样?”
面对这个提议,王慎对自己的医术是十分自信,点头同意了,在他看来,只有古方才能战胜瘟疫。王知州也没有反驳,他也想知道这位年轻的钦差是否有真本领。
接下来的十天,是一场漫长的充满煎熬的等待。王医师在知州府上住下,整日去监督下人熬药,而许又柯则跑去病区亲自熬药,或是鼓舞人心。
期间,许又柯收到了两封信,是远在京师的家人寄来的。他先打开了许母的信,上面念叨着让许又柯多吃点多穿点,要好好休息,不要累着自己了……可怜天下父母心,满满一页纸,全是对孩子的关心与爱意。
许又柯拿过狼毫,回了一封信。他将近期发生的事细数说了一番,同时告诉母亲不必担心,时疫得到了控制,局面正在好转。
他放下笔,又拾起兄长的信。本以为会像母亲一样,写满了一整页的字,没想到入目只有一句话:“一切安好?”
许又柯心中莫名生起一丝委屈,就好像眼前放着一堆诱人的糖果,正待伸手去拿,却发现里面只有一颗糖,其他都只是糖纸。
他提笔重重写下一句:“情况危急,夜不可寐!”
抚州,时疫隔离区。
二区依按王医师给的古方治疗,伤患的病情却依旧反复,死亡人数未见减少。而一区,在服用了许又柯给的新药方,并严格执行了沸水消毒,隔离措施后,病情控制的速度明显见到加快。重症者病情转轻,轻症者逐渐康复!
十日期限一到,一区伤员数量明显见少,二区则还有不断增加的病情。这铁一般的事实摆在众人面前,王医师不得不承认自己败了。
他放下身段,亲自到一区查看,仔细询问病患这十日的情况。最终他对着许又柯长揖一拜,满脸羞愧:“是老夫……固步自封了,险些误了大事!大人之方,神乎其技,老夫佩服,甘拜下风,愿听大人调遣!”
疫情得到有效控制,许又柯开始着手房屋重建。他没有简单地进行施舍,而是招募灾民,重组修葺队,按劳发放银钱和口粮。
身体尚未受病的青年男丁纷纷报名,女丁则主动请求掌厨……这就让百姓有了收入,他们重拾尊严和信心,也高效地恢复了生活秩序。
许又柯根据萝莉找的图稿,向大伙讲解了一些简易的吊杆和滑轮的制作方法,用于搬运巨石,减少工人负担。这大大提升了修筑河堤的效率,让众人对他的敬佩感更升一个段位。
但远不止这些,基于雨水一多,河堤就有崩塌的风险一事。许又柯就没有单纯去加高河堤,而是又提出了 “深挖河床、拓宽河道、以石砌岸、沿岸植柳固土” 的综合治理方案,并设置了水位尺和汛情巡察制度。
这些充满现代知识的策略,为此刻的局面注入了新的活力。
一列列青年队伍肩抗沙石,修筑河堤;一群群利落的妇女们,撸起袖子手持勺铲,守护后方;年长者则用自己的见识,为后辈传授经验。抚州城内一派生机活力之景,一切都在向阳前进。
望着初具雏形的坚固河堤,和这些脸上重新露出笑容的百姓,许又柯对身旁的王医师和菘蓝感慨道:
“天灾无情,但人心温暖。救一时之急易,立万世之基难。今日我们所做的一切,不仅要救活他们的人,更要给他们活下去的能力和希望……”
许又柯不知道的是,在不远处的人群中,一道目光始终追随着他,那目光里充满了笑意。
一愿世清平,
二愿身强健。
三愿临老头,
数与君相见。
——白居易《赠梦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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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将心比心